2025 年 10 月 9 日,中南医院长廊的荧光灯,冷冷地照着,像溺水后浮在半空的月亮。惨白的光,落在蓝色塑料椅上,也落在我攥紧的手机屏幕 —— 余华的句子嵌在暗夜里:“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潮湿的凉意,钻进每一口呼吸。远处,ICU 的自动门开了又关。每开合一次,都像命运沉缓地叹出一口气。
十多个小时的等待,被一声 “吱呀” 划破。手术室的灯,灭了。
我们涌上前。姨姐的眼白,爬满了红血丝。姐夫的眼眶,肿得发亮。门轴响过,医生走了出来。他的掌心,托着一个不锈钢盘。盘里躺着的,是一块成年男人巴掌大的头盖骨,沾着鲜红的血渍,像一件被粗暴卸下的机械零件。
“手术很成功。这是取下的左侧骨瓣。”
姨姐的抽泣声,猛地卡在喉咙里。姐夫晃了晃,我赶紧伸手扶住。他袖口下的胳膊,骨头硌得我手心发疼。
这片骨头,曾经包裹着一个四十三岁男人全部的脑髓。他高考时在台灯下绞尽脑汁地思考,留学时在异国他乡憧憬未来,去年春节跟我吐槽 “方案又被打回” 时的委屈…… 都曾被这层坚硬的壳安然守护。我忽然想起他三岁时的模样 —— 我蹲在地上,指尖轻轻碰触他的头顶,那柔软的囟门在掌心下微微起伏,像托着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那时,他还会奶声奶气地喊我 “叔叔”,小手紧紧攥着我的食指。如今,这最可靠的保护壳,竟成了闯过生死关必须支付的代价。
五天前,这个四十三岁的男人在深夜轰然倒下。电脑屏幕上还亮着未完成的策划案,光标在 “修改意见” 后固执地闪烁。他留学时穿的西装,还挂在独居屋的衣柜里,肩头落着没拍掉的灰尘,领带打得依然是他喜欢的温莎结 —— 绳结没松,像时间骤然停滞在那个匆忙的清晨。那天清晨,他要去面试,出门前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笑着说:“这次肯定能成。”
医生说,先是脑梗阻,接着是脑积水,像暴雨一夜之间冲垮了两道堤坝,洪水直往脑子里灌。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当年几乎是砸锅卖铁才送独子出了国,盼着他能光耀门楣,有个好前程。可他归国后,在求职的浪潮里漂浮了整整大半年,才被一家私营企业收留。约五千块的月薪,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像一滴刚落进长江就被吞没的雨,连个涟漪都没能泛起。
护士要端走那片头盖骨。姨姐突然死死抓住姐夫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袖管里:“让我再看看…… 那是我儿子身上的肉啊……” 她的手在半空剧烈地抖着,指尖离冰冷的盘子只有几厘米,却始终没敢真的碰下去 —— 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又像是不敢承认,这片失去生命的骨头,真的来自她曾用体温呵护了九个月的孩子。
这场景,猛地将我拽回到今年国庆。ICU 病房里,躺着我的好同事、好兄弟吴先生。我们都叫他 “吴不干事”—— 这 “吴” 是 “无” 的谐音,不是说他懒,是说他总也闲不住地替别人干事:同事家里有红白事,他不辞辛苦地忙前忙后;邻居老人扛不动米面,他下班顺手就扛上楼;单位里没人愿接的棘手事情,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我来试试吧。” 可肺癌查出来时,距离他领退休金的日子,只剩不到一年。我凑在他耳边,喊:“吴不干事,我来看你了。” 他眼皮没动,手指也没抬。直到我说起当年一起加班,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热干面的往事,他眼角才慢慢渗出一滴泪,顺着深陷的颧骨,悄无声息地滑进枕套里 —— 那滴泪,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回应,证明他还听着,还活着,还没放下这沾满烟火气的人间。
余华的文字,此刻像第二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表象。我们总热衷于为 “活着” 寻找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孩子的学业,为了父母的房子,为了一个职称,为了一个项目的成功…… 可当生命被简化为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当亲情的牵绊物化为一盘带血的骨头时,我们才骤然醒悟:活着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正一片片往下落。风一吹,金黄的叶片就打着旋,不情愿地飘下。可有谁知道,每片叶子在凋落之前,都在拼命地进行光合作用,无言地给大树输送着养分。树木何曾想过 “为什么要生长”?就像长江水,何曾思考过 “为什么要东流”?它们只是顺着生命的本能,日复一日,认真地活着。
姨侄儿病倒前,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凌晨两点拍的写字楼 —— 窗外的城市只剩零星灯火,配文是:“又一个深夜,希望方案能过。” 他活着的时候,总在不停地奔忙,为了方案的通过,为了薪水的上涨,为了满足父母沉甸甸的期待。他唯独忘了,活着本身,就有权理直气壮地占据这时空 —— 能呼吸时,就深深地吸一口气;能吃饭时,就好好地尝一口菜;能和家人说话时,就安心地多聊几句。哪怕,只是说一句 “今天的天,挺蓝的”。这些朴素至极的瞬间,本身不就值得我们付出全部的心力去珍视吗?
夜幕,早已把医院裹得严严实实。姨姐瘫坐在塑料椅上,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话没说完就变成了哽咽:“我等了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啊…… 就想看看他手术后醒没醒…… 结果…… 结果只看到一片骨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靠进我夫人的肩膀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那一刻,我仿佛听懂了余华所说的 “活着之外的事物” 究竟是什么 —— 是那些让我们甘愿熬夜、透支身体去交换的遥远目标;是那些让我们忽略当下、总想着 “等以后” 的虚妄执念;是这片头盖骨所代表的、被我们轻易牺牲掉的、永不再来的 “现在”!
护士站里,值班医生的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我们围过去,询问后续的手术。他的指尖顿了顿,把语气放得极轻:“骨瓣复位,最快也要三个月 —— 得等颅内水肿完全消退,确保脑部情况稳定。最慢,可能要拖到一年以后 —— 要看他自身的恢复速度,还要等合适的修复材料。材料必须和他的颅骨完美适配,这事,急不得。” 姨姐紧紧攥着我夫人的手,指节攥得泛了白:“那…… 那他能恢复成从前那样吗?” 医生抬起眼,目光在我们几张焦灼的脸上扫过,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只要他能挺过眼前这一关,好好配合治疗,希望很大。你们家属,更要有耐心。这一切,只能靠时间,慢慢等。”
慢慢等。我们所有人,其实不都陷在各种各样的 “等” 里吗?等姨侄儿睁开眼睛,等那片被挖去的头盖骨重新复位,等一个被撕开的生命,重新变得完整。
回到那扇厚重的 ICU 大门前,我们隔着玻璃往里望。玻璃上蒙着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姨侄儿就在那扇门后面,在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里,在护士轻柔的脚步声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为了 “活着” 这件最简单也最艰难的事。姨姐和姐夫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肩膀微微耸动。我看着他们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酸楚猛地涌上鼻腔 —— 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击中了我:余华所说的 “为活着本身而活着”,或许,就是珍视这些被我们忽略太久的朴素本能。能呼吸,就好好地呼吸;能相爱,就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能说话,就把心底里的话,趁早说出来。在我们有限的日子里,不做欲望的奴隶,也不做所谓 “理想” 的祭品。只是认真、甚至笨拙地,好好地活着。不好好地活着,哪来的理想生活?
今夜的长江,依然在不停地流淌,从这座城市的中央默然经过。江面上的灯火明灭不定,像极了一种不息的生命意志。活着,其实真的不需要什么更高贵的理由。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这多像《活着》里的福贵,历经一切,最后只剩下一头同样年迈的老牛相伴。可他依然每天牵着牛,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心里依然盼着第二天早晨,能看见太阳照常升起 —— 只要还能看见阳光,生命,就仍在诉说着它无可替代的庄严。
离开医院时,夜已深得不见底。东南方的天空,却意外地挂着一轮月亮。清辉被薄云笼着,大半个圆的轮廓里,右侧明显缺了一小块,像被谁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 这景象,竟奇妙地与姨侄儿手术后的头部影像重合了,只不过,一个缺在右边,一个缺在左边。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八。再过些日子,月亮,总会圆的。就像姨侄儿的伤,像我们心头的痛,像所有残缺的等待。总有一天,会慢慢愈合,慢慢圆起来的。
长江水,它从不思考为何东流,只是流淌着,不舍昼夜。就像活着的人,无需追问为何活着,只是活着 —— 而这本身,就已经足够庄严,足够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