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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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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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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而生

这几日,秋意顺着江水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渗进武昌城。今晨推窗,风从江面来,裹着水汽的清凉——它掠过东湖的林梢,把清和桥石栏上的晨露轻轻抖落,颗颗露珠滚进青石板的缝隙,晕开浅浅的湿痕;粮道街老桂花树的甜香被风卷着,绕着青砖灰瓦的巷弄打了个转,才慢悠悠地沁入肌骨,连呼吸都染了甜。午后踱到楼下小花园,那张石凳被太阳晒得暖透,指尖碰上去是温温的软和。凳面上留着雨水的浅痕,深深浅浅叠着,倒像岁月偷偷刻下的年轮,藏着过往的晴雨。

阳光斜斜搭在肩头,恰似老友递来的温茶,暖得人心里发酥。香樟树的叶片在风里轻颤,沙沙声裹着秋阳漫到耳边,混着樟木的淡香。恍惚间,竟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在树下跳房子,蓝布衫的袖子挽到肘弯,臂膀一上一下扬着,发梢还沾着樟叶漏下的碎光,脚边的石子儿滚得老远。原来人活到六十八岁,真如这武汉的秋,哪里是凋零的萧瑟?分明是桂子满枝的沉淀,是香樟挂果时的饱满,枝头缀着青褐色的小果,透着踏实的劲儿。

一、清和

临窗独坐时,总觉自然的清和与人生的心境,总在不经意间相生相契。如今这年岁,少了春的浮躁、夏的炽烈,多了份如东湖凌波门晚霞般的明净,橘红染着靛蓝,不慌不忙地漫过湖面。年轻时偏不这样,总揣着股楚剧《下陈州》里花脸的劲头,凡事要唱得惊天动地、分毫不让。在学校教语文那会儿,为一节公开课的教学设计,我和年级主任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在备课本上,比粉笔字还醒目。现在翻出那本备课本,纸页都黄得发脆了,墨迹却还鲜活,像极了当年不肯服软的模样。

前年深秋,隔窗听见积玉桥社区传来剪纸课的喧闹。那位姓王的剪纸老师傅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剪纸这事,急不得。心要静,手要稳,每一刀都得对得起这张纸,不然剪出来的福字都没精神。"这话像颗石子落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原来求之于己的恒心,从不是喊出来的,原是把心力悄悄用在实处。

真正的强大从不是楚剧里的紧打慢唱、声震四方,而是香樟扎根泥土的静默,看不见根须,却能扛住风雨。从争强好胜到懂得退让,这中间的转变,就像秋日的香樟,褪去春日嫩得能掐出水的新芽,换来满树深绿的沉实,每片叶子都透着历经岁月的笃定。

二、定力

凭窗长望,珞珈山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晕染的水墨画。多年来,我时常去爬珞珈山,从二十岁爬到六十多岁,山路上印着我大半辈子的脚印。二十岁时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踏青,见了漫山火红的杜鹃就追着跑,鞋尖沾了泥也不管,只嫌脚步赶不上花期;三十岁带着学生秋游,蹲在路边指着山石讲"珞珈"二字的由来,看孩子们趴在石阶上记笔记,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比鸟鸣还脆;四十岁陪好友登山,话里藏着岁月的牵挂,走几步就歇一歇,聊起年轻时的趣事,笑声落满石阶;五十岁去武大参加"理解中国进步"的学习,站在珞珈山顶望长江和东湖,才懂了"家国"二字的分量,不是课本里的铅字,是脚下这片土地的温热;六十岁再来,只剩与时光对话的平和,捡一片落叶揣进兜里,像收藏了一段光阴。

山还是那座山,看山的人却把心境从热闹的追逐,酿成了沉静的守望。这静从不是死寂,是《郭店楚简・成之闻之》里"身服善以先之"的笃定——原文强调君子当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恰如珞珈山,任风雨如晦,始终有根脉深扎的力量,不摇不晃。

退休前总被各种牵绊裹着往前赶,像被风推着的落叶,身不由己。记得三十年前第一次申报高级职称落选,我在学校操场的角落里坐到深夜。秋虫在草里鸣唱,夜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踝,凉得人心里发慌。如今再想,那些纠结不过是放鹰台远眺时的一缕云烟,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半点痕迹。

三、柔韧

东湖的水,藏着武汉人最本真的处世哲学,像武汉人的性子,热辣又通透。清和桥边的湖水平日里温驯,轻轻熨帖着岸边的卵石,连波纹都透着软和;可起风时便不一样,湖水掀起千层浪,拍得栈桥咚咚地响,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不憋闷,不委屈,像武汉姑娘伢吵架,声大心直,吵完就过,转头还能一起吃碗热干面。

前年在沙湖学校看学生画脸谱,教非遗的陈老师指着窗外的湖说:"你看这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绕得开石头,也冲得开阻碍,可从来没丢过自己的性子,该急时急,该缓时缓。"这话让我想起年轻时执拗的自己,像块没磨过的石头,满是棱角。那时候不懂《道德经》"曲则全"的道理,总以为棱角分明才是真性情,碰了壁才知道,柔韧不是妥协,是另一种坚强。

东湖的水,早把智慧写在浪涛里——不只是滴水穿石的韧劲,更是顺势而为的通透。就像苏轼从"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终得"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把颠沛流离过成了诗。

四、修行

宝通禅寺的银杏又黄了,满树金箔似的叶子,落在青石板上沙沙响。我偶尔会去听寺里的钟声,晨钟暮鼓撞在心上,能把浮躁都撞散。去年深秋遇见一位老僧,他指着我手里的相机笑:"你拍树拍水拍人,倒比我们打坐的更懂修行。"我愣了愣,他又说:"端相机时你眼在看,心在动,能品出景物里的真滋味——这不就是'知味'的修行?修行哪有固定模样,在生活里用心就是了。"

这话让我顿悟——修行从不是蒲团上的枯坐,是给老伴泡茉莉花茶时的专注,开水晾到刚好八十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怕烫坏了茶香;是教邻居李婶剪福字时的耐心,握着她的手,指腹贴着她的手背慢慢转剪,怕她剪偏了线条;是老友老何离世后,把思念藏进他送的那盆茉莉里——该浇水时细细浇,顺着花盆边缘绕圈,该修剪时轻轻剪,不碰伤新冒的芽。

前日社区诗词分享会上,听见赵老先生朗读《秋日偶成》,那句"慢品人生真滋味",像极了我这些年的人生独白。原来修行藏在武昌的烟火气里:给孩子们讲《论语》,看他们把"爱"字写得工工整整,笔尖顿一下,墨水晕开小小的圆;把月季浇得花团锦簇,见蝴蝶落在花瓣上,翅膀扇动着阳光;排队买热干面时,给背着书包赶上学的孩子让个位置,听他说声"谢谢爷爷",心里比芝麻酱还香。

五、向阳

去年我写了篇《退休堪比上班忙》,有人问:"您又督导又写作又对着手机唱《全民K歌》,不累吗?"我指着窗外的香樟笑:"你看它春天发新芽、夏天撑浓阴、秋天落旧叶,从来没问过别人'该不该',只是顺着时节生长罢了,该忙时忙,该歇时歇,哪会累?"

是啊,人生哪有什么标准答案?就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是听从心的指引,不为五斗米折腰;就像东湖的水,流到长江里是壮阔,奔涌着向东,留在湖里是清幽,映着蓝天白云。我年轻时总怕"跟别人不一样",怕被人说"不合群",后来才懂,不一样才是真正的自己,就像桂树不会学着樟树长,却能开出独有的香。

如今常在文学网站发表诗文,有个年轻读者留言:"您的文字让我不怕变老了,原来老了也能这么有意思。"这话让我眼眶发潮——原来向阳而生从不是追逐别人的太阳,不是跟着别人的脚步走,是活成自己的一束光,哪怕微弱,也能照亮自己的路。

六十八岁,是人生的清和桥。一边连着过往的风雨,桥面上还留着往日跌撞的痕迹,每道痕都藏着一段故事;一边通向满湖的霞光,水波里晃着未来的温柔,映着云朵和飞鸟。我依旧爱坐在楼下的石凳上,阳光穿过香樟叶,在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远处东湖水轻轻晃荡,宝通禅寺的钟声隐约飘来,巷弄里传来楚剧《葛麻》咿呀婉转的调子,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真好。

我知道,生命的黄昏终会到来,就像秋会过去,冬会来临。但只要心里妥帖装着珞珈山的沉静,装着东湖水的柔韧,装着武昌巷弄里的烟火气,便不惧任何黑暗。

因为向阳而生的人,心里永远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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