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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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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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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心溪行

我的老屋离东湖不远。秋深了,年近花甲的我总爱到湖边走走。晨光里的东湖醒得格外温柔,薄雾裹着露水的清寒气,被斜斜的光线揉碎 —— 像时光的纱幔被轻轻掀开,还沾着昨夜未散的静谧。沿着湖岸往西走,藏着条不起眼的小溪,从山脚下蜿蜒而来,终年唱着清凌凌的歌。我常在这溪潭交汇处驻足,看溪水如何欢快地扑进东湖的怀抱:那样义无反顾,又那样浑然天成。

正因其这份天成,反倒成就了一份恒常。东湖的美,从不由着观者的心境改变。晴时波光跃动如碎金,雨时涟漪密似织纹,即便在最冷的冬夜,冰层下也藏着淌不尽的活水。这种恒常里的生机,让我想起水的智慧 —— 你看那幽潭,看似凝滞,却在深处滋养着鱼虾,润泽着水草;看似无所作为,却将天光云影妥帖地拥在怀中。而溪流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告别。一片落叶掉进溪水,打个转就漂远了;一朵野花的倒影映在波心,眨个眼就散了。它们各得其所,各安其命。

这让我想起东湖楚风园的李老先生。他原是物理系教授,退休二十多年,几乎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此练太极。年轻人来请教,他不多言语,只是缓缓示范:抬手如云絮漫卷,落手似露滴轻坠,连呼吸都轻得像东湖的潜流,在悄无声息间藏着自在的张弛。有人劝他:“您这身功夫,该写本书传世啊!” 他只微微一笑:“道在行里,不在纸上。” 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我更明白了,真正的修为不在言语间,而在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呼吸里。他的太极看似轻柔淡远,却暗蕴天地的韵律;看似无所求,却在一收一放间,把寻常日子过成了绵长的修行。原来专注从不是要做惊天动地的事,不过是把一件心之所向的事,日复一日嵌进时光里,便成了自己的活法。

这份把日常过成修行的专注,让我想起旧邻陈老哥。这位当了一辈子机械技术员的老哥,刚退休时整日若有所失,后来在社区园艺队里寻到了归宿。他把社区里几处废弃的角落,一锄头一铁锹地打理得花团锦簇,还自费编印了《城市阳台种植手册》,邻里们都亲切地唤他 “花神”。“只是自己喜欢,做着心里快活。” 他连连摆手,脸上绽放着孩子般的笑,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暖意。那份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喜悦,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可人心终究是脆的。到了晚年,心里常会缠绕些藤蔓:比较他人际遇时发沉,懊悔当年选择时发紧,遗憾未竟梦想时发空。这些念头就像石子投进潭心,刚平了一层涟漪,又起一层,搅得人难得安宁。每逢这时,我总想起在东湖梨园广场上常看见的情景 —— 那里有位天天用清水写字的老人,像是专门等着给人心拂尘似的。

他总揣着根细长的木杆,杆头裹着棉布,往湖边石栏上搁着的水桶里一蘸,就低头在青石板上写《兰亭集序》。布尖扫过青石板,水声轻得像两人对坐的私语,“之” 字的婉转、“也” 字的舒展,都借着水痕慢慢显形。阳光落在字上,闪着浅浅的微光,可不等写完一整行,先写的笔画就开始发淡,风一吹、日一晒,转眼就了无痕迹,只剩石板还留着点潮气。

我蹲在旁边看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问他:“天天写,写了又留不下,不觉得可惜吗?” 他正写完 “引以为流觞曲水”,闻言抬头笑了笑,眼里亮着光,手里的木杆还悬在半空:“可惜啥?你看这字,写的时候我心里没别的念想,就跟着笔画走,那些绕人的事儿,就像石板上的水迹,写着写着就淡了。留不留痕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字这阵儿,心是静的 —— 心一静,潭里的涟漪不就自己平了?”

老人说的 “潭”,原是心里的潭。可这潭水哪能只停留在表面的澄澈?那些被 “静” 暂时抚平的涟漪,底下藏着的,本就是半生沉淀的重量。真正的智慧,不仅要懂欣赏幽潭映着天光云影的静美,更要有勇气俯身,凝视潭底那些不愿轻易触碰的幽暗。那里沉淀着半生的遗憾、未竟的梦想,还有刻骨的失去。就像东湖在月夜会显出另一副面容 —— 深邃得让人心悸,幽暗得让人敬畏。某个月夜,我独坐湖边,借着溶溶月色看清了水中的倒影:轮廓分明得能数清鬓边的白发,神情却陌生得像隔着一层雾。原来人这一辈子,不单要学会与光明温柔共处,更要学着与自己的阴影握手和解。

而这份和解带来的通透,也让我更懂去看见:生命里那些不被偏爱、看似 “残缺” 的形态,往往藏着更深刻的答案。春溪的欢畅人人喜爱,可干涸的河床,何尝不是另一种启示?记得五年前大旱,长江水退,天兴洲露出大片江底,龟裂的纹路像老人枯瘦的掌纹,深深浅浅地刻着;零散的贝壳嵌在泥里,是时光遗落的旧忆。我蹲下身,手掌轻轻贴在那干渴的土地上,竟触到一种沉在土芯里的搏动 —— 那是大地在休养生息,是生命在积蓄力量。原来最深刻的生机,往往藏在最荒芜的表象之下。

我们这代人,从计划经济的粮票年代走到市场经济的奔涌浪潮,生命里早刻下岁月深浅不一的印记:算过粮票的细碎账目,洒过建设的滚烫汗水;经历过物资匮乏的紧巴,也见证过时代腾飞的壮阔。如今驶入人生的平缓水域,是该放下 “我当年如何” 的追念,卸下 “他如今怎样” 的执着。该怀着如水的心态,过实在的日子:含饴弄孙也好,服务社区也罢,潜心艺术求索也好,踏遍山河行走也可。形式各异,其理相通 —— 都是在顺势而为中成就自我。

现在我更懂了,日子不用掐着指头算,长短自有定数;可生命的厚度,得靠岁月一砖一瓦地积淀。不求什么轰轰烈烈,那些细微处的坚持,才最是动人:种活一株花,就给角落添几分鲜活;读透一本书,就给内心增几分清明;扶起跌倒的孩子,就给人间添几分暖意。这些看似微小的作为,像夜空里的星子 —— 单独看虽只是一点微光,凑在一起,便成了晚年最暖的一片星河。

夕阳又西沉了,我在东湖边缓步徐行。水面映着晚霞,金闪闪的却不显喧闹,倒像晚年时光里细碎的暖意。晚风卷着银杏叶簌簌掠过肩头,我抬手轻触,指腹抚过叶片的脉络 —— 那些半生未及言说的心事:懊悔当年的匆忙,期盼日子的安宁,早随着溪流渐行渐远。连水都懂,不与风争锋,不与岸抗衡,只顺着自己的节奏流淌,终会寻到该有的平静。

东湖边的银杏树,多像生命该有的模样。秋深了,就坦然让枝头的叶子染成金黄,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叶子轻轻飘落,也不是终结,而是回归泥土,滋养根系,等着来年的新绿。

愿我们老去时,既能 “心若幽潭”,容得下天光云影的流转,也敢凝视潭底的幽暗 —— 在遗憾里见通透,在艰难里显韧性;既能 “行如春溪”,让日子流淌出自在的欢快韵律,也懂得在干涸的河床上俯身倾听大地的脉动 —— 在寂静中守护初心,在荒芜里播种希望。

想来,静水深流,大抵就是生命最好的状态。心若幽潭,才能容下岁月的馈赠与考验;行如溪流,才能把温暖传递给更多人。而真正的圆满,原是在深潭的静默里看见天地广阔,在干涸的河床下听见春雷悄然惊响 —— 那是心灵的共鸣,更是生命不息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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