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晨雾,还在青石板的皱纹里打着盹,整座江城便被一场盛大的“金雪”轻轻覆盖。我与妻携手出门——我们这对在武昌讲台前站立了四十五年的老教师,早已将杏黄时节,视为与这座城不变的盟约。
暖阳穿过悬铃木宽大的叶片,在人行道上洒下斑驳光影。我们循着清冽的叶香,走向华中科技大学。未入杏林,先闻童声。孩子们追逐着翻飞的落叶,笑声如银铃,混着叶片擦过衣角的窸窣,奏响秋日的序曲。这穿越了两亿年光阴的银杏,于我而言,不仅是掌纹般熟悉的岁月标尺,更是解锁江城千年文脉的一把密钥。
西十二楼前,正值盛景。何等壮丽!那树冠交织成的金黄穹顶,将天空滤成温润的琥珀。光影在枝叶间浮沉流转,年轻学子举着手机奔跑,镜头虔诚地追随着每一片旋舞的叶。一对白发夫妇相扶走过,脚下“沙沙”声,是他们五十载光阴的温柔私语。微风掠过,一枚精巧的扇形叶,打着旋儿,轻轻停在妻藏青色的外套上。她侧首轻拂的那个弧度,瞬间让时光倒流——
那是一九八〇年的初冬。她刚站上讲台,也是这样,在老校园的银杏树下,将一片完美的黄叶,小心翼翼地夹进备课簿的扉页。墨迹未干的“桃李不言”旁,躺着这片金色的誓言。不远处,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正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两代人的身影,在这金辉中悄然重叠。
一片叶,承载着一个时代的青春;而万千落叶,便汇聚成一部无声的地方志。那么,这扇形的叶片,其价值仅在于自身的形态与光泽吗?不,在我的记忆深处,它早已超越了其植物学的意义,每一道舒展的脉络,都无疑镶嵌着江城的春秋,成为我们解读这座城市的密码。
首义路的古银杏,曾在辛亥年的晨光里,聆听那声石破天惊的枪响。车轮碾过层层积叶,“咯吱”声里,历史的回音仍在激荡。起义门的朱红城墙与金黄叶片彼此辉映,叶脉间流淌着一个时代的血性与理想。
汉口沿江大道的银杏,依旧守候在昔日的洋行楼旁。罗马柱的浮雕与银杏的掌状叶,在晨光中达成奇妙的和解。江汉关的钟声敲响十二下,金叶随江风飘落,与往来的货轮叠印,共同写就“大江东去”的现代诗行。
最动人心魄的,当属汉阳树公园那株五百岁的“银杏王”。二十一米宽的冠幅如巨伞擎天,每一道年轮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它见证过明代的砖墙在脚下垒起,清代的碑文在荫下默立;张之洞在汉阳铁厂炼出的第一炉钢水,也曾将它映照得通体金红。岁月变迁,它依旧年年铺展“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盛景,每一位触摸它粗糙树皮的过客,指尖都能感受到这座城的厚重与温热的脉搏。
东湖绿道的银杏,则将自然之美与楚风哲思揉成隽永诗行。梧桐的褐黄与银杏的明黄,在湖畔交织成一条金色的海岸线。叶片飘落湖面,漾开的涟漪,恍若屈子行吟时衣袂的褶皱。两千年前,楚国的士大夫或许就在这样的树下仰问苍天;而今我们极目远眺,金叶映衬着楚天台的古韵,也倒映着光谷未来城的轮廓——古之“天问”与今之“问天”,在此刻的银杏倒影中,完成了跨越千年的精神共振。
去年在文华学院,见一群女生踏叶起舞,金黄叶片在她们指尖飞扬。这让我想起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绝唱,却觉得杏叶之金,品格更胜。霜叶之红,是凋零前悲壮的燃烧;而杏叶之金,却是三季积蓄后,从容的、辉煌的绽放。这多像我们教书育人的半生?《管子》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们在三尺讲台上的耕耘,便如银杏进行着漫长的光合作用,将知识与品格的养分,默默输送给每一片“新叶”。
如今,见昔日学子如金叶般散落四方——他们成了救死扶伤的医者,筑路架桥的工程师,或像我们一样,成为了新苗的培育者——我才真正领悟,“落叶”从不是凋零,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更广袤地延续。
眼前,华科大科技园的杏林里,四大发明的雕塑静立其间。古老智慧与现代文明在此交汇:稚童在指南针前歪头思索,老教授在浮雕旁驻足凝神,青年学子用平板电脑记录着这一切。一枚银杏叶飘落,恰好覆于发亮的屏幕上,像为通往未来的信笺,郑重地盖下一枚时光的邮戳。
日头渐高,我们沐着金辉归家。梧桐与银杏交织成金色的穹顶,外卖骑手的电动车灵巧穿行,车筐里热汤的白气,与枝头的金叶,构成这座城市最鲜活、最温暖的市井画卷。路过湖北省中医院,那几株见证过抗疫岁月的银杏,又添新黄。我忆起二〇二〇年的寒冬,白衣战士的防护服与金黄叶片彼此映照。银杏在最凛冽的风中依旧舒展,这份强大的抗逆性,正是这座“英雄城市”最生动的品格写照。
回到家中,我将今日拾得的杏叶仔细收存:一枚夹入《离骚》,让它与屈子的求索品格共鸣;一枚压进《武汉通史》的扉页,让它继续见证城的变迁;最舒展完美的那一枚,我轻轻放进妻当年的备课簿,与四十多年前那片青春的叶,并肩而立。灯下,两枚金叶的脉络纤毫毕现,一如武汉纵横的街巷,亦如我们交织的生命轨迹。
银杏以千年的沉默,诠释着生命的真谛:极致的绚烂,从不寄生于转瞬的繁华,而深藏于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坚守。武汉的初冬,这满城鎏金,远比春色更值得咏叹。
我们相约,待来年杏黄,仍要这样并肩,慢慢走。在这鎏金的时节里,续写我们未竟的江城诗篇——
毕竟,银杏知道,所有深情的离别,都是重逢的序曲;而每一次壮美的飘落,皆是磅礴新生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