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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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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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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里的人间五行

竹篮提在手里,坠手的实在里裹着三十年的光阴。竹篾是外祖父种下的老竹剖的,暖黄的纹路深如他手背上虬结的筋脉,提手被他赶集的手掌磨出温润的包浆,弧度恰好嵌进我的掌骨——仿佛这篮子不是外物,是我身体延伸出的一段记忆。指腹抚过篾间缝隙,触到一点糙粝的凸起,那是去年洪山菜薹根部的泥土,嵌进去,便再未离开。

“老师,为啥叫‘买东西’,不叫‘买南北’?”

稚声撞开晨雾。我立在大成路早市的菜摊前,恍然想起三十年前教室角落那个怯生生的孩子,此刻大约正提着外卖袋在写字楼间穿行。曾在泛黄纸页里读到的五行之辩,“东木西金,南火北水”,总觉得像琉璃珠子般剔透,却少了些沾着泥土的重量。直到指尖掐进莴苣根部的湿泥,草腥气混着大地的凉意猛然窜入鼻腔——锈蚀的记忆“咔嗒”一声弹开。原来词是有根的,“东西”二字,本就长在这烟火蒸腾的泥土之中。

六点的天色是蟹壳青。菜贩的三轮车“吱呀”碾过露水,麻袋口一松,新泥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那是城市边缘菜畦的馈赠。菠菜叶尖悬着将坠未坠的露,像夜未醒的眸;豆腐摊蒸腾的白气里,方正软嫩的豆腐浸在清水中,触手是青石般的凉润;铜盆里鲫鱼摆尾,银鳞溅起的水珠在曦光中碎成星子,又落回一圈细碎的涟漪里。不远处的煤炉上,藕汤正“咕嘟”作响,浓白的热气裹着醇厚的香漫过来——那是文火将大地的馈赠,熬成了人间的暖。

竹篮渐满。莴苣横卧时,叶上的湿泥蹭到裤脚,正落在脚边那双开线的旧皮鞋上。褶皱里还嵌着得胜桥的尘土,便想起槐树下修鞋的老刘。他总说“皮子和菜一样,得疼惜着用”,于是顺路拐向街角。

“笃、笃、笃”,黄铜小锤的声响沉稳如更漏。老刘的背脊弯成一张弓,工具箱黝黑发亮,侧面“修鞋刘”三字是徒弟二十年前刻的,笔画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温润。见我过来,他头也不抬,拈起麻线:“皮子还韧,底纹也深,弃了可惜。”针尖穿透皮革的刹那,他指节的老茧擦过鞋面——那茧比竹篮提手更硬,是三十年锤声锻出的勋章。

“儿子又劝你了?”我蹲下身,看他用镊子夹起铜钉。

他手上未停,语气淡如谈论天气:“说补鞋的工夫,够网上买双新的了。”铜锤对准钉帽,“铛”一声清响震落槐叶,“可他不懂,鞋跟着人走过路。鞋上的磨损,都是脚下的日子。”工具箱角的铜钉在晨光里泛着暖泽,不是金饰的炫目,是汗渍、风尘与无数双手摩挲出的质感——这才是“金”的真义:不在于璀璨,而在坚守,在于磨损处赋予新生。

等候的间隙,我望向竹篮里的菜蔬。老刘的锤声一声声落下,我倏地想起家中墙角那些沉默的快递纸箱。它们曾精准地送来千里之外的荔枝、海产与精装书籍,撕开胶带时那“刺啦”一声,干脆得令人心安。这种便利自有其光芒——它许诺了一个无远弗届的丰盈世界,并以惊人的效率兑现。可它们终究是另一套语言:标准、光洁、封装完好,所有的路途与风雨都被抹平在单号的流转里。它们像被精心漂白的骨头,失去了生长的痕迹与接触的体温。老刘修补的是一段具体的人生,而纸箱运载的,往往是一个个被抽象化的“物”。

“洪山菜薹,就剩这些咯——”

悠长的吆喝将我唤回。卖菜的陈婆婆踮脚够我的竹篮,皱纹里嵌着淡绿的菜汁,像她耕种了一生的土地阡陌。接过篮子,她并不急着过秤,枯瘦的手指先捻去梢头黄叶,又利落掐掉老根:“老根费火,也不入味。”

“留着喂鸡?”我想起她总把带虫眼的菜叶收进自己的竹篮。

“可不是嘛,”她笑起来,眼角纹路弯成田埂,“虫吃过,说明没打药。我孙女就爱啃这带牙印的。”她的手沾着泥土(土),眼里映着早市的天光(火),掐菜薹的动作利落如刃(金),洒水时指腹轻柔如拂露(水),而篮中深紫的菜薹,正凝着天地间的生机(木)。我蓦地领悟:朱熹的五行是书斋里的理,而陈婆婆身上的五行,是活出来的日子——她自身便是一个圆满的“器”,盛着最本真的人间滋味。

日头升高,我提着修妥的旧鞋往回走。竹篮在臂弯里轻晃,左手是莴苣的凉、豆腐的软,右手是皮鞋的韧。阳光斜照过来,鞋跟新锲的铜钉亮了一下,篮中鲫鱼的鳞片也恰在此时一闪——那并非刻意的辉映,只是万物在光中偶然的相遇,各自述说着迥异却真实的生平。身后早市的声浪与身前商场的反光交织,新与旧在这清晨并不截然对立,只是以不同的语法讲述生活。我们无需回去,但需要记得:在追求无远弗届的便利时,别让那能够触摸纹路、掂量轻重、感知冷暖的能力悄然褪去。

竹篮挂在厨房门后的老钉上,水珠顺篾片下滴,“嗒、嗒”声清寂如钟。墙角堆叠的快递纸箱与这只老篮静默相对。它们本是同一条藤蔓上的两种果实:一种承载即时的、高效的满足;另一种则盛装缓慢的、有痕迹的牵连。纸箱会被回收,进入下一个循环;而竹篮里的湿泥、铜钉与指纹,却将如记忆的孢子,深深嵌入竹的骨血,与往昔的掌温融为一体。

夜里起风,竹篮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它看似空了,却又满着——盈着东方木的生机(菜薹),西方金的坚韧(铜钉),南方火的温热(藕汤),北方水的澄明(露珠),还有中央土的浑厚(湿泥)。这人间五行,不曾悬于玄理,只安住在一只老竹篮里,安住在每个俯身触摸生活的、有温度的瞬间。

明日清晨,我仍将取下这只竹篮。并非要对抗什么,只是想让这双渐老的手,再摸摸叶脉的走向,再掂掂光阴的重量,再听听早市汹涌的人声里,那些属于“人”的、不曾凉去的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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