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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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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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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深处朱家河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铁轨枕木间的荒草蜷曲着焦黄的叶边,蒸腾起干燥的泥土气息。我踩着灼热的气浪,再次踏进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朱家河煤矿创作基地。远远望见裴彦平副科长宽厚的身影立在新能源产业中心大门前恭候,他大步迎上来,粗糙的手掌握住我的瞬间,那股带着硬茧的暖意,霎时熨平了夏日的燥热。

“王主席可来了”。裴科长顶着被汗水浸透的尖顶草帽,活脱脱从田埂上赶来的老农——裤管挽到小腿肚,沾着新鲜的黄泥,汗珠子顺着晒得发亮的脸膛往下淌,在水泥路面上砸出铜钱大的黑点,转眼就被太阳舔了个干净。

陕西能化作协朱家河煤矿创作基地如同一株倔强的文学幼苗,从煤矿废墟的裂缝中破土而出,它的根系深深扎进蒲白矿业公司那纸泛着墨香的批文里。煤技校联合党委书记兼校长张永军和党委副书记贠清波像两位不辞辛劳的园丁,用双手在这片关闭的矿井上播撒文学的种子,如今已见新绿萌发。这些与煤矿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汉子最懂矿工的心——那些在地心八百米深处与黑暗较量的身影,那些被矿灯勾勒出的青春轮廓,怎能随一纸封井令永远沉入黑暗?张校长总爱说:“矿工的手既能攥出乌黑的煤渣,也能捧出闪亮的诗行。”于是,在沉默的选煤楼见证下,在锈迹斑斑的矿车旁,一粒粒文学的种子悄然萌发。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故事,正被作家们一页一页地从时光的矿井中打捞上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我们踩着野草蔓生的旧轨道前行,裴科长的胶鞋碾碎了几丛苦菜花。枕木间锈蚀的轨道车像条僵卧的黑龙,采煤机的钢铁骨骼上爬满葡萄藤,防爆开关的红色按钮早已褪成粉白。这条曾经吞吐乌金的“黑色河流”,如今在时光里凝固成一道工业伤疤。选煤楼依然倔强地耸立着,混凝土外墙上的煤灰渍像是它永远洗不净的纹身。穿过沙沙作响的竹林时,裴科长突然驻足,摘下一片竹叶放在掌心:“王主席您看,这叶脉多像井下通风巷道的分布图。”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煤痕,此刻却轻柔地抚过叶片上并行的纹路。竹林尽头的转盘花园里,各种花木竞相开颜,追着太阳转动花盘——这是新能源中心最生动的仪表盘。

绕过竹林掩映的环形花园,眼前矗立着由办公大楼改造而成的新能源产业中心。步入敞亮的大厅,迎面是“陕西能化作家群像”展板,右侧是由当年煤矿的调度中心改成的陕西能化作协活动会议室。推门而入,沉静的凉意携着墨香迎面而来。五十平米的展室陈设简洁:长条会议桌保留着矿区特有的设计,四壁却别有洞天——活动照片与作品书籍构成时空长廊。一张张照片与作家们的一部部巨著形成无声对话;一篇篇文字,墨迹仿佛还带着地心的体温,在纸页间隐隐搏动。目光拂过,如同在检阅一场无声的文学与矿脉新能源交接典礼。

职工公寓二层尽头的能化作家工作室,由老式套间改造而成。古朴的书桌正对着窗外,塔柏的苍翠枝桠恰好框住远处的元鹤山——那座道观金顶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未干的朱砂印。左侧窗外,废弃的主井架依然矗立,钢铁骨骼锈出赭红色的泪痕,像大地竖起的惊叹号,与道观的飞檐构成奇妙的时空对角线。书桌上,整齐摞着煤化作家们这些年写下的关于朱家河前世今生的手稿与书籍和蒲白矿业公司的辉煌发展历程。指尖抚过那些或新或旧的封面,便如同抚过矿井幽深的巷道,每一页都沉甸甸的,是煤屑与墨痕共同凝成的结晶体。小小斗室空间,便是煤化作家的掌子面,他们在此处开凿、剥离、筛选,将地心深处的沉默与喧嚣,锻造成纸上的山川。

踱步在这方十几平米的工作间,三位作家正以各自的姿势开凿文字矿脉。钢笔在稿纸上犁出的沙沙声,与机械键盘的嗒嗒声此起彼伏,如同巷道深处岩层裂隙的秘语。靠窗的老作家摩挲着那块朱家河矿井最后一批采出的煤精镇纸——乌檀色的结晶面上,矿灯划痕还保持着1997年停产那天的入射角度。突然,一阵穿堂风掀动窗帘,阳光如矿车般轰然倾泻进来,将塔柏的枝影烙在手稿上。那些跳动的光斑里,有煤屑在字里行间重新结晶,有散文的根系正沿着稿纸纤维向地心蔓延。

裴科长掸了掸工装裤上沾着的黄花菜花粉,苦笑道:“下井那套三班倒的规矩早翻篇喽。转型从事以农业,做产业园,我们得跟着日头走——”他抬手指向不远的田地,晨雾中已有数十个身影在垄沟间穿梭。“煤矿讲究的是‘三班倒’(注:指井下八小时工作制),现在得看‘黄花菜时钟’。”技术员小张插话,手里捧着刚摘的嫩蕾,“这金针菜(注:黄花菜学名)比综采机还娇贵,凌晨四点花蕾膨大,中午前必须收完头茬。晚两小时,花冠一开,商品价值就跌八成。”

拐过回廊,我们步入农产品加工区。裴科长从烘干线上抓起一把黄花菜,金黄的菜干簌簌作响:“这是要上市的绿色产品。”20公顷黄花菜田外,紫穗摇曳的血麦地、晶莹剔透的葡萄大棚,全都施着有机肥,在市场上供不应求。

朱家河煤矿新能源产业中心,是蒲白矿业公司在矿井实施政策性关闭后的一次华丽转身。他们将矿区闲置土地化腐朽为神奇,打造出一个以农副产品生产加工为主的绿色基地。留守的矿工们用挖煤的双手种出了最优质的绿色食品,不仅降低了企业固定资产维护成本,更实现了国有资产的保值。这种“由黑转白”的转型智慧,值得所有面临关闭的矿井企业借鉴。

在这片新生的农业产业群里,人们对煤炭的深情从未消减。裴彦平办公桌上那顶改造过的安全帽就是最好的证明——帽顶插满钢笔,俨然一个独特的“文墨矿灯”。帽檐上几道蜿蜒的煤痕,像刻在岁月里的纹路,任清水如何冲刷,都洗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矿工记忆。这顶笔筒,承载着从地心到纸页的精神传承。

裴科长的手指在安全帽檐上轻轻摩挲,粗粝的指腹抚过那些洗不去的煤痕。“看啊,”他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这顶下井时的‘护身符’,如今供养着文人的笔杆子。”布巾拂过处,煤尘在阳光里苏醒,一粒微尘突然迸发出幽蓝的冷光——那分明是煤层瓦斯燃烧时的死亡之焰,此刻却温驯地栖息在钢笔丛林间。

这道转瞬即逝的蓝光,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的闸门。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深夜,矿工们头盔上的灯光在巷道里摇曳,瓦斯蓝光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投下幽灵般的印记。而今,这抹危险的蓝竟在稿纸上安了家,它映照着作家们伏案的背影,照亮墙上那些泛黄的矿工照片,让凝固的时光在文字里重新流动。

裴科长的手停顿在帽檐上,阳光将他的剪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那些装帧精美的文集与陈旧的安全规程并列而居,墨香里依稀混杂着挥之不去的煤味。在这奇妙的光影里,地心的火焰完成了它的蜕变——从吞噬生命的恶魔,到滋养文学的精灵。

刹那间,我恍然顿悟:矿井可以封停,但地心的火焰永不熄灭。当风镐沉寂、矿灯入匣,那八百米深处的炽热早已悄然流转——它们沿着煤层的纹理,悄然渗入钢笔的墨囊,在雪白稿纸上绽放成黑色的火焰。这簇从地心迁徙而来的火苗,正在字里行间跳动,将往日的轰鸣化作纸页的簌簌细语。

曾经致命的瓦斯冷焰,如今化作文字矿脉中的蓝宝石,依然栖息在笔筒的煤痕里,像一颗被封存的星辰。它同时照亮两条路:身后是浸透汗水的矿工岁月,乌黑的掌纹里藏着八百米井下的月光;面前是铺展的稿纸,薄如蝶翼却承载着整个矿区的重量。这微光,是地心深处未冷的魂魄,终于在文字的巷道里,寻得了永恒的呼吸——每一次笔尖与纸面的触碰,都是朱家河煤矿人在墨痕深处一次深沉而绵长的吐纳。



                                           盛夏写于能化作协朱家河煤矿创作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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