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已经进站,李钰直接上了车。一个靠窗的中年男人侧着身,面朝窗外,脸膛被晒得发紫。他把手机端在耳边,像在听着什么。站在吸烟的地方,我看到李钰坐到了男人的对面。列车员开始催促登车了。
今天的行程可以自由安排,李钰昨晚说想看一场本地的斗牛。天气要变,附近斗牛场都已经提前完赛,只有施秉还有最后一场,是牛犊间的赛事。
上车后,我询问男人的座次。他坐在了我的位置,内侧靠窗的角落。这边的空座都可以坐的,他回过头来语速很快地讲。每排有三个罩蓝布的座位,车里空荡,我在男人的旁边坐下。他和李钰之间有张小桌。师傅你到哪里,他问。我说去施秉。他说,那我们同路,从一站下。男人望向我的时候眼里静静的,好像在看我的身后。
百余公里的车程要三个小时,包里有昨天领到的赠书,拿出后跳着页翻看,是一本王铎的草书字帖。窗外,黔地的山林在雾里连绵,火车穿山洞时响笛。耳里闷闷的,在咳嗽的一刹那刺痛,周围声音又清晰而尖锐的涌进来。
“你带耳机了没?”李钰问。
我从包里掏出耳机给她,又递给她一袋面包。旁边的男人微微侧过头,望向我和李钰之间。
早上我在大厅里等。见李钰迟迟没有下楼,就先从便利店买了面包,等她下来后直接叫了出租。如果再迟十分钟我们就会误了火车。出门后,发觉天要比前两天阴,不知道会不会下起大雨。展览明天就要开幕。两个月前,导师打电话告诉我入展的消息,说展览现场在贵阳,嘱咐我提前设计好作品拿给他看。点进去他发来的链接,从名单里看到了李钰的名字。篆刻组,李钰,女。我发信息问她会不会去。李钰说食宿全免,为什么不去,她从银行请年假。
邻座的男人动了动身,说要去下厕所。我侧过腿让道,他把黑皮包挎到胸前,扶着一排排座椅走过车厢,在卫生间附近停步,试探着摸到了门上的把手。
在他座位贴着车皮的一角,放着一束折叠起来的盲杖。红色的空心铁管被摸得有些掉色。李钰看着手机。
男人走出卫生间,摸数着座椅回来。见他在我们座位的前一排就要转身,我叫了声师傅,起身要搀他回座。他自语着走错了,手搭到我的胳膊。他说自己看不清。
男人向我道谢。您不是这里人吧,回到座位上他问,言语中带有黔味。我说对,从北方来。他又问我们是过来工作还是来上学,我不清楚我和李钰的声音听上去有多大年龄。来看斗牛,李钰在对面回答。斗牛,男人转过头去,思索着说施秉东南边好像有斗牛场,但他没有去过。我问他是不是常坐这趟车,他说是,讲自己每次凌晨三点从六盘水上车,往返都是这条沪昆线。男人把手机端在耳边,敲击屏幕,手机里响起了语音报时。快到凯里了,他说。嗯喏,李钰用湖南话回应。
彼此不再有人问答,各自沉默,男人靠在窗边,李钰带着耳机打瞌睡,我也闭上眼。保持穿山洞时的耳闷,想象自己慢慢陷进一处幽地,眼前的光线消失,连黑色都看不见。在晃动的列车上,有人在不远处交谈,半空中有词句飘过,有眼神穿梭。车厢里响起语音报站的声音。
临下车时列车员注意到男人手里的盲杖,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可以看见一些。男人笑着回答自己看不清。
列车开门,男人先扶着车门走下去。列车员在身后提醒他出站时慢一点。男人侧过身来,对着旁边问,和我一路的师傅在吗?我答应着,迈下车到他近前。
男人左手轻轻牵着我的袖子,没有打开盲杖,他对这段路熟悉,跟在我的侧后走得很快。施秉的站台老,李钰走在我们后边,拿出相机拍照。这里比贵阳更冷,男人捏着我的袖子,说我穿的太少了。我引导他走出车站。对面的欣欣面馆开着吗?他问。我向街对面看去。开着,我告诉他。他邀请我和李钰一起过去用饭。车站外没有看到出租车,还不知道怎样转程去斗牛场,我和李钰向他告别。
走出去一段路,李钰看到路边停着三轮摩的,招手上车。摩的上,我对李钰说和邻座的师傅真是只有一段车的缘分,以后肯定是再遇见不到了。那你刚才应该跟他走,李钰说。我笑笑。认识六年,还是猜不到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
第一次见到李钰是在大学的书画练习教室。午后,推开门,屋里只坐着她一个。那时李钰翘着条腿,拔着腰,正在埋头刻印。我站到她身后的不远处瞧,见她右手握了一把缠了黑线的刻刀,左手稳着印台,小臂绷紧,刻刀在她的手里一冲一顿,印台上的青田石就迸出石花,石粉落到桌面上。我心中想,那把刀戳在人身上就是个洞,她有毁金断玉的指力。
坐在她斜后的位置。我铺开纸,倒墨,拿出软羊毫临石门颂。陆续有人零零散散走进教室,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开始练习,写字画画都要架开把式,宿舍小得铺不开毛毡,教室里敞亮,桌面够大,活动得开。斜前方时不时传来刻石头的粗粝声响。刻印的女生是陌生面孔,篆刻专业的人很少,书画学院里没有见过她,也许是其他专业的爱好者,我心里猜想着。她回过头,小声问我有没有小楷笔,说要写几个小字。我抽出一支舔了墨递给她。她道谢,执笔在一张小纸上起印稿,新磨了印面,水墨上石,下刀。
敲好了新印的边栏,临走前,她把笔洗净后还给我。她低头看了看我写的字,淡淡地说,你写的字好像毛毛虫。我搁下笔想拿起帖来辩解,她却走掉了。
李钰走后,隔壁桌的葛静凑过身来坐下。认识?葛静向门口撇撇嘴。我摇头。她就是李钰,学数学的,葛静说。学数学的?我问。葛静低声讲,肖老师以前提起过,说数学专业有一个女生会刻印,水平够入国展,现在给西大街的印坊代刀,一方印要这个数。她一亮白手,五根手指五百米。还有这号人物,我说。葛静讲,想不到吧,听说她和印坊的老板走得近,有人见过两个人在湘满园吃饭,还坐在同侧。我跟你讲,之前她们班上有个男生神经病,平时不讲话,暗地里缠着李钰,有回还给她发了张自己只穿条内裤的照片。葛静一笑,你猜后来怎样,她问。我说,照片你看过了?葛静摆手讲,别打岔,后来他们系的一节大课上,李钰一去就坐到挨门口那排,等那个男生进门时李钰把他叫住,说了句,某某,我就是喜欢这扇门也不会喜欢你的,声音不大,可全教室的人都听见了。窘吧,那男的课也没上就走掉了。我说,那男生想想也挺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葛静说,可笑好吧,后来他们班的人就喊那男生门儿哥。葛静在书画教室里憋不住埋头铃笑起来。
在教室里偶尔能见到李钰,她练习篆刻时刻汉印,教材是一本故宫藏印选。写字的人都有印,有一次,我把自己平时用的几方拿给她看。她握着印说,可惜了几块好石头,应该磨平了重刻。我问她,李老师润格几何啊。李钰笑笑说,白文五百朱文一千。我说,能不能拿字跟你换,我写一张小楷扇面,内容你定,额外再送你把竹扇,只换一方印,你稳赚不赔的。她笑面一收把印塞还给我。
又一次练完字,等洗好笔,碰巧李钰也收工,出了门,我说美术馆最近有赵之谦的印展,问她去不去看,她说,去看电影吧,印展和别人约好了。我说好。第二天,我比碰面的时间早半个钟头到了女寝附近,不敢一直在门口逗留,就围着附近绕圈,等电影开场半小时后她下了楼,画着淡妆,手里捧了袋洗好的荔枝,说电影不去看了,想去河边走一走。我说也好。
府河边有条长长的夜市,李钰走走停停,挨个跻身到卖耳钉手链的摊子前翻看,我跟在她身后啖荔枝,觉得相比刻石头,她可能更喜欢逛街。
走到夜市的尾部,一个老人身边搁着几笼鹦鹉,地上铺开一张大纸,纸上的格子里写着混在一起的姓氏。鹦鹉猜姓。李钰对摆摊的老人说玩一把,递去二十块钱。老人拿给李钰一把写满字的卡片,让她找出有她姓的那一张,李钰抽出带李字的那张递过去。老人接过卡片,在白鹦鹉的笼子顶敲了敲,又让李钰把鹦鹉笼子放到地面混有她姓氏的格子上,接着拉开笼门,放出鹦鹉。鹦鹉晃着头,蹦跳着走到老人脚边的木盒前,叼出里面的一张竹签。你姓徐,老人拿了竹签说。我在旁边大笑。老人又让鹦鹉啄了一次。你姓李,他说。李钰点点头。老人说,猜错了一次,再送你一张签吧,是算命的签。老人摸了摸鹦鹉,鹦鹉晃晃头又叼出张签,一下子飞上李钰肩头。李钰小心地从它嘴中接过竹签,鹦鹉扑腾飞回老人近前。
在河水附近,我问李钰签子上写了什么,她不说话,打水漂一样把竹签投进河里。我对她说,猜姓算不算一道数学题,卡片和格子里藏着对应公式,两个条件解一个未知数,你不是学数学的吗。竹签上说我四年烂桃花,李钰笑笑说。我说,鹦鹉学舌,那张签子上可能抹了蜜,老头接下来还有改命的项目。李钰不说话。那签子上到底写了什么,我不知道。
岸边的树下,绑着一条旧木船,船体乌黑,舱里放着一把长桨。
“它还能下水吗?”李钰也注意到了木船。
“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以前的清洁船,搁在这里很久了。”
“这里的水浅,不像南方,河里的船热闹。”她说,“每年水里都能淹死人。”
府河的水暗暗的,少有人打理。长长的水草飘在河面上,安静地摇摆。
李钰不知道,府河里曾经来过军舰,这个发现一度是我儿时的秘密。
小学的周末,在力高旧货市场的书摊上,我偶然翻开过一本城市旧影集。影集在序言中讲述了其中照片的来历。一位历史专业的教师,在国外的古董商店淘买到一本百年前的旧相簿,其中有几十张相片就是传教士来到此地拍摄的影照,此后学校历史系又综合了从坊间收集来的零散照片,按照城市的区域和街道分章节排列,汇编出版了这本影集。
我那时爱看图片比字多的书。翻着书页寻找其中熟悉的地标名字,在脑海里努力将照片中的黑白景象与眼下的街影对照。
在府河的那一章,我注意到一张奇怪的旧影,相片上,不宽余的府河中,竟停泊了一艘军舰。军舰的桅杆高耸,庞大的体格占满河道,它似乎是在迷航后错误驶进了这条内陆城府的府河,几条木船枯枝败叶的散泊在它前后。
军舰从何而来?那时我笃定地认为它来自于大海,手指在扉页的地图上划动,沿着代表河流的蓝线,从府河向天津的入海口推演,府河这条水向东流,一路变换着名称,在数更其名后汇进县里的湖泊,船舰从那里改变方向,走迷宫一样经过多个分岔口,最终就可以并入海河淌入渤海。
可是这一路上就没有限高的石桥吗,如果它不是顺河流而来,莫非它像幽灵船一样来自水底。对神秘军舰来历与身份的疑问成了我心底的谜。记忆里,军舰的照片下没有备注具体的年份,只知道整套相片都拍摄于一百年前左右,城里的直军、奉军、淮军军部旧址与英法德的临时兵营全都交叠存在于那段模糊的时间里,不清楚军舰属于哪一方。照片中,站在府河两岸的市民似乎对它并无忌惮,穿布袍的人们像是在围观一场新鲜的表演。军舰在府河里笨拙到无法调头,那一排幽黑的膛炮口不知道瞄准着谁。城市的史料里可没有过有军舰开炮的记载。也许它只是一场隐秘角力中的尴尬产物。照片上,被定格在那一瞬间,巨物好像失去了重量,没有来路与敌人,只是被一只魔术手轻轻搁放在了那里。
当我把军舰的事告诉我那时的同桌王若普时,他并未感到惊讶,只是将理着圆寸的头转向我,停顿后又转回去,我知道他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他正沉浸在杂志上的舰艇里。
王若普常盯着一件东西出神。三年级的数学课上,班主任讲正方形周长与边长的关系,发现后排的王若普在座位上半张着嘴,流鼻血似的仰着头。老师喊他的名字,他一动不动。全班人顺着王若普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凝视着天花板旋转不停的风扇。方形的扇叶转成圆盘发出静噪,我用手肘碰了碰王若普。他乌龟一样慢慢扭过头来,那双比豆粒大一些的双眼和他微张的嘴透出来同样的空洞。从走廊罚站回来,一张稿纸被填满,他惊悚地告诉我圆的周长里藏着一串算不尽的数字。此后的课堂上他不再仰头出神,改以整日的埋首。三年后的一节课上班主任在黑板上画了圆,说π是一个遥远的谜。
小学班级里,每个月订杂志。王若普是少儿军事杂志的狂热读者之一,每一期月初发下来的新杂志不出一周就被他翻烂了书皮。我一度认为他是狂热的军迷,后来发现他其实从不参与另几位少儿军事读者的讨论。王若普真正感兴趣的是杂志里的那些钢铁机械,潜艇飞机军舰大炮航空母舰。他常常盯着军舰的科普构造图,一盯一节课,仔细扫描藏在舰艇内部的平龙骨立龙骨槽龙骨翅龙骨,等到了下节课时,再在课本上将军舰的模型一步步默画出来。每每捧起书端详起自己的作品,王若普都气定神闲像个海军司令。直到后来一次开家长会,他穿卖水货的父亲坐在他的位子上,在听班会时随手翻开了他儿子垒在桌面的课本,发现书里每一页的课文上都停泊着一艘军舰。
那时的王若普已经不再续订军事杂志了,他新喜欢上一种叫数独的游戏,九乘九的表格像个迷阵,格子中的数字变化起来就成了迷宫,走出迷宫的路只有唯一的一条。我一度觉得,这个游戏和玩这个游戏的人都很孤独。
六年后,我们同样考进了本地的大学。王若普在数学系,他们班的人喊他门儿哥。
下了飞机,打车到指定的宾馆,前台有展览组委会的签到处。工作人员帮我办理好入住,315,标配双人间。登记表上,我看到我的室友叫戎平。取过房卡,还领到一个布袋,里面有洗漱用具和展览的纪念品,工作人员告诉我明天可以自由安排,后天展览开幕。
提着行李上楼。进屋后发现屋里没人,靠窗的床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应该是室友戎平的。洗过澡,我发消息问李钰吃不吃晚饭,她中午就已经到了。李钰回消息说让我去401,她说叫外卖吃。
李钰住单间,说她坐高铁过来不到两小时,最早一批到,可以自己选房。房间里,行李箱还在墙边立着,李钰换了拖鞋,坐在桌前敲电脑。坐到沙发上,我问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不去馆子?今晚不行,她盯着屏幕说,手里有活儿没干完,时间太紧。我说,你请了年假还要工作,算不算是加班。她说,请一次假欠出一串的人情,能出来几天已经难得了。
送来的外卖是辣炒板筋盖饭。李钰说是从本地的名店点的,不是预制菜。炒板筋的味正,选的油脂含量大的肉筋,大火辣炒后焦焦韧韧的,入味又下饭。李钰说炒板筋里还加了番茄丁,比湘菜多了酸味,解腻。
明天去看斗牛吧,她吃好了饭说,上学的时候就去想看一次。我问她那工作怎么办。她说,今晚赶一赶,明天解放。我又问,斗牛是怎么个斗法,西班牙牛顶人的那种?她说,不是,明天去了就知道,我先搞这个了。她指指电脑。我说,好,垃圾我带下去了。
下楼扔垃圾,买了一包黄菓树,觉得回房间还早,我向旅馆的后身走去。贵阳冬季的夜里,飘着春雨一样的细雨丝,走在巷子里,路上没有人撑伞,雨只薄薄打湿了头发。
李钰已经在银行工作了两年。毕业前,书画学院的院长找过李钰,介绍她和系里篆刻专业的老师认识,鼓励她研究生考进来深造,身边的朋友都说是好机会,说难得学院把她当宝。李钰听到后就是笑笑,一度没有表态。直到一天夜里,李钰突然说让我去河边见她,那时男寝的大门已经锁了,等我赶到河边,见她站在河岸上,直勾勾盯着河水,过了许久也没有说话。那次是大学期间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再后来李钰回老家参加金融数学的考试,毕业后去了银行。
从路边买了两袋橘子,回宾馆,一袋给了李钰,一袋拿回房间。刷卡开门,酒气扑鼻。一个穿着秋裤的红脸男人踩着鞋站起身,说,兄弟,您就是许策。我说,对,您是戎平戎大哥吧。是是是,戎平笑着回答。本来想等您来了一起去喝酒,可还是没忍住啊,他又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床头还放着酒,和戎平剥着橘子聊天,得知他是山东人,在考试院工作,画傅山一派的文人画。戎平醉得说话吞音,正讲着他学画的心得时手机作响,是他老婆打来的视频电话。戎平接通以后举着手机在房间里旋转了一圈,他老婆问他怎么一直不接视频。戎平说他和新认识的舍友出去喝酒,聊得投机,哪里还顾得上看手机。他左一句右一句应付着,草草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戎平一头栽到床上,说每次出门参加展览像过节,一个人出来,他是羊逃虎口。我说哪里有这么夸张。他说,兄弟,以后你就知道了,那种感觉像什么。他拽了拽被子,侧躺着继续说道,你听没听过一个故事,张善子,张大千的哥哥,年轻时候有一次画了新画,拿着画轴去找老师题跋。他老师接过画,没有展开,先问他画中何物。张善子说,是学生新画的十二金钗。他老师不屑,说你也知道,为师最恶为闺阁小姐题诗,把画搁在一边要走。张善子笑笑把画展开,叫他老师看一眼。老爷子回头,吓了一跳,画里不是金钗,是他妈十二只大老虎,画轴,不展开,觉得里面是林黛玉,是薛宝钗,是李师师是马湘兰是……戎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一歪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熄了灯。
李钰找我出去的夜里,她盯着河面不讲话。那时河边夜市早已关闭,四下无人。我解开了缠在树上系船的绳子,用力把树下那条乌黑的船推进了河里,木船入水,没有沉下去,浮在了水面。牵住粗绳,我把船头拉近岸边,李钰迈步踏上去,船体摇晃,很快又恢复了平衡。我纵身跳上船尾,撑起桨。单桨划船,控制着推桨的节奏,长桨在水底摆动,小船顺着河水东流。微风清凉,河岸边的杂草隐在暗处,这一条长长的水路闪着月光。额上发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我停下桨,李钰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如果可以一直不下船就好了。我说,我小时候在地图上看过了,这条水一直通向大海。李钰转过身去,继续沉默。我想起影集里那艘孤零零的军舰。
施秉的斗牛城很大,像欧洲的斗兽场,看台的最外环和临近的山丘持平,每一圈看台都有半米高,一层层的走下去,最下面就是圆型的斗牛场,场地围着铁栏,最东侧开了一扇高而窄的铁门,是斗牛进场的入口。西侧的看台上设有主席台,有乐者在台上吹响芦笙。
我坐在北侧的看台上,闻着新鲜的牛粪味,被冻得发抖。身旁有本地老人从布袋里拿出铜烟斗,搓了一把烟叶,抽起旱烟。李钰去了主席台,她说要去问问可不可以给斗牛下注。
斗牛就要开始。乌泥塘一样的场地里,穿马甲的安全员拎着铁桶,在地面撒出一道白色的石灰粉标注界限。牛主人握着趋牛的长杆,牵着与人同高的牛犊过称,登记过后,安全员拿出长铁挫,将牛角的尖端磨平。偶尔会有牛犊一进场便紧张起来,脱离控制绕着场地奔跑。牛主人呵斥着拦路追赶,用长杆勾住牛鼻环,把受惊的牛犊牵出赛场。主席台上有热场的解说,逐一介绍着这批六牙组牛犊的来历与秉性。
李钰从主席台回来,手里提了炭火盆,说给一头叫小凯里的牛犊下了注。火盆放到脚下,里面的黑炭烧得透红,伸手过去烤火,暖和了许多。
等抽完签,首轮的淘汰赛开始。牛主人牵着一头黑毛的水牯牛自铁门入场,一路拍打牛犊的后背,稳站到白线的一侧列阵。在众人的高呼声中,另一头角系红花的牛犊入场,牛主人撒开牵牛环。两头赛牛立时相向着奔跑起来,一双牛角碰撞后顶在一处,牛犊绷紧浑身的肌腱,开始了角力。
这样的格斗一般会结束于其中一方在力竭后溃逃,或被对手摔翻倒地。没有人类世界动手前的挑衅咒骂,赛牛一见面便知道来者就是对手,在经过数轮的角力后,赛牛的脖颈几乎都会被刺得皮开肉绽。在成年斗牛激烈的决赛上,在冲撞时被戳瞎眼睛,在漫长角力中被别断腿骨的惨况时有发生。
李钰说,场上的水牯牛从小就会被牛主人挑选出来,精粮细料的喂养,不需要像其他牛犊一样下地,而是被专人培养练力,等赛事到来时上场恶斗。
人群中起了嘘声,其中一头牛犊扭角逃走。主席台的解说宣布了这一场的结果,报出下一回合的选手,其中就有李钰下注的小凯里。
研一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开在西大街的那家印坊。进门时,年轻的店主正在刻印,见到我,他抬头笑了笑,要起身接待。我说只随便看一看,不打扰您。他说,客气,柜子里的印,您随意拿出来看就好。店里的几排木橱里摆满了各式的印石,其中一柜里是已经刻好的成印。我拉开柜门,拿出一方瓦钮看了看印面,透过木橱的玻璃门,能看见店主转动着印台,在石上走刀,发出脆响。从印台上把印石取下,他抹了抹印面上的石粉,看向我。您在河大学书法吧,他说道。我说,对,在河大写字,咱们见过?我转过身来。他说,没,是李钰向我提起过您,以前见过您的照片。我笑笑,说,李钰还跟您提过我。他说,对,李钰在我这里帮忙刻过印,她父亲在的时候,我在她家学的篆刻,李钰叫我师哥。我不讲话。店主走过来,蹲下身,拉开了一个橱底的抽屉,抽屉里摆满了刻过字的石料,他从里面拿出一枚桥钮,递给我,说,李钰以前拿您的名字练过手,秦印汉印写意印都练过,这方钮您留着吧,练习石,不值钱的。我看着刀痕纵横的印面笑了笑,对他讲,刻印的人狠啊,几刀下去字就留在石上。他讲,是,刻印是刀下去,字就定了,不像书法,一笔下去墨就散开,深浅快慢在纸上变。印坊的门被推开,一个女人领着女孩走进门。爸爸,女孩叫到。男人走过去,接过女孩的书包。有客人啊,女人招呼。我说,对,来取方印。
斗牛场里,新上场的小凯里和一头褐色的水牛对阵,双方牛主松开牵牛环,挥动长杆敲在牛背上,催促牛犊上场,大概是因为都是新手的缘故,小凯里和褐色水牛在对向奔跑过后竟都停步在彼此面前,两头牛犊对着头闻了闻,没有顶起角,好像忘记了比赛一样看着对方,楞在原地。
台上的观众乐成一片,喊着让两头牛打起来,双方的牛主尴尬地凑过去,在牛背上拍打着催促牛犊上前迎战。主席台上的解说也着急了,催促着牛主人,说,再等两分钟,牛主人再催一催,这是在打架啊,不是搞相亲,再不顶角这场就全都淘汰掉了。小凯里和褐色水牛在牛主人催促下试探着把角对在一起,没有用力,碰了碰又杵在那里。它们两个好礼貌啊,点到为止,李钰笑着讲。你这宝押得好,我说,这场架打得严肃活泼。
这回合的斗牛在笑声中收场。好了好了,牵回去再加强加强训练,台上的解说说道。两头牛犊好像听明白了似的,摇摇尾,默契地走出了赛场。
来稿信息:
姓名:王铎晗
联系地址:河北省保定市莲池区复兴中路韩庄乡亢龙骏景B区一号楼三单元2103
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21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