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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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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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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兴南镇村

晨雾漫过勒勒车的木轮时,姥姥总爱往我兜里塞一把爆米花。大兴安岭的春晨带着寒意,爆米花在口袋里焐得温热,咬碎时的脆响能惊飞树梢上的山雀。姥爷的鞭子在空中划出半圆,老黑牛便踏着雾色往西边去。那里有三条河,从东到西依次平行着向南流淌。兴南镇的村民们懒得给它们起名字,就顺着排行叫小河、二河、大河。

一、村西的河

小河最是娇小,盛夏时河水刚没过脚踝,水底的鹅卵石下能抓到好多蝲蛄。柳蒿芽沿着河岸疯长,嫩绿色的茎秆带着锯齿叶,掐断时会渗出清凉的汁液。姥姥教我辨认它们的模样:“柳蒿芽茎秆光滑无毛,叶片细长像柳叶。而艾蒿有毛,水蒿叶片宽大。” 她的手指又细又黄,却能精准捏住最大的那棵嫩芽,仿佛与这些植物有着隐秘的牵连。

我总蹲在河边看姥爷钓鱼。他的鱼竿是自制的,柳木竿梢绑着细麻绳,鱼钩上挂着从园子里挖来的蚯蚓。鱼漂是一截玉米秆,在水里竖着一道细细的黄。有时等得太久,我会数河面上的蜻蜓。有黄的、蓝的,最稀罕的是翅膀带黑斑的。看它们停在鱼竿上,翅膀透明得像蒙了层薄纱,阳光照过来能看见翅脉上的纹路,像谁用细针绣上去的。

二河要宽些,河中间有片沙洲,长满了各种花草。每年端午前后,沙洲上会冒出成片的黄花菜,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张着嘴。姥姥总用鲜黄花菜和柳根鱼炸大酱,又鲜美又好吃。晒干了的,冬天炒肉也最香,经常是家里来了客人,才能吃到。我和小玉常比赛谁采得多,她总爱往深处跑,裤脚沾满草屑也不管。

直到16岁那年,我才跟着小玉去了大河。在此之前,大人们总说大河危险,又宽又深,水流急得能卷走牛犊。那天我俩揣着玉米饼,拿着几个鱼囤子和一个扫条框,过了小河,又过了二河,一直往西走。走了约莫有两个小时,忽然听见流水声,像是远处有堤坝落水的声音。转过一个水泡子,眼前悠荡着一条宽阔的河。河水是深褐色的,空濛而深邃,透着震撼又神秘的力量。

对岸是刀削般的断崖,石缝里钻出丛丛野花,黄色、蓝色、白色的花在风里摇曳。崖顶是对面一座山的山顶,有个粉衣身影,见我们望过去,便朝我们喊话。“是采药的春燕!” 小玉认出了她。春燕是对岸一个村的,小玉她俩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春燕是在那面的山顶上,我们这面看是河壁顶上,用药叉挖着草药。她使劲地用脚踩着药叉,挖出来一棵,就蹲下身捡到柳条筐里一棵。脚下就是峭壁和河水,我和小玉担心她会不会掉到河里,就大声喊:“你往里点,别在边上挖!”

她却笑着朝我们喊:“我离河挺远呢,这上面是平地。”

我问她:“你们村子就在山顶上吗?”

她回答说:“不是,隔好几座山呢!这里药又多又大,风景还好,我就经常来。”

又说:“你们囤鱼,鱼囤子要撇远点,不然鱼不进去。”

我们的鱼囤子是用旧铁盆做的,家里人把盆底用钉子,钉成密密麻麻的小眼,用细麻绳在盆口穿成网,再用桦树皮做个鸡蛋大的囤口,然后系上长长的手指粗的麻绳。到河边囤鱼时,先在囤口抹上玉米面糊糊。按小玉的法子,要在囤底放块小鹅卵石,用手攥紧麻绳,撇的越远越好,让鱼囤子慢慢沉进深水里。可那天我撇鱼囤子时,一慌,就连麻绳都撇河里了。看着鱼囤子带着麻绳顺着水流往下漂流,像条水蛇追着草帽。春燕姐在崖上大笑,她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河水的轰鸣,竟有种奇异的清亮。

往回走时太阳已经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小玉忽然说:“凉快了,蛇就出来了,我上次囤鱼看到一条蛇在水里游。”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 “窸窣” 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里钻。我们猛地回头,只见一条 “蛇” 正顺着小径游来,灰绿色的身子足有胳膊粗。小玉 “妈呀” 一声,拽着我就跑,鞋底踩在塔头上打滑,鱼从筐里掉出来也顾不上。

跑出去老远,我们回头看时,那 “蛇” 竟还跟着。我们停下来,“蛇”也停了下来。夕阳照过去,能看见它身上的柳条纹路。原来是鱼囤子的绳子头掉在地上,挂在树枝上。我们走树枝也跟着“走”,真像条摇头摆尾的蛇。小玉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我也跟着笑,笑声惊起一群水鸟,扑棱棱掠过河面,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草地上。

二、村东的山

兴南镇村东面的山也没有名字,村民们统称 “东山”。它像道绿色的屏风,从北到南绵延开去,山顶总缠着云,像谁披了件没系扣的白棉袄。春天时,山脚下的蕨菜最先冒头,黄绿色的芽尖卷成个小拳头,倔强地在春风中摇晃。

四叶菜长在背阴的坡地,四片心形的叶子凑成个十字。它和蕨菜先后生长出来,每每上一次山,采蕨菜,也采四叶菜。四叶菜和蕨菜都能用水焯熟了蘸大酱吃,也可以凉拌、炖着吃。但四叶菜还可以包菜包子、包饺子。每年春季,山村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和小玉都去山里采四叶菜,用以改善家里的伙食。

秋天的山上最是热闹。榛子熟了的时候,树丛里能听见 “啪嗒” 声,是榛子脱皮掉在地上。我和小玉挎着柳条筐,不等榛子熟透了,就迫不及待的去采。最多的都是家里大人去采回来,放在草房顶,晒干了,给孩子们当做零食吃。那时候家家户户的仓房里,都有几麻袋榛子,小玉家里总比别人家多。每天上学的时候,每个孩子的衣兜里,都是满满的榛子。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年秋后下了一场雨,雨后学校的操场上,密密麻麻、平平整整的榛子壳,像是工匠抹上去的。

最难忘的是采山里红那次。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听说东北面的山上有片山里红树,我和小玉跟家里说了声,就跑去了。可那片树像是被谁捷足先登了,枝头只剩些瘦小的果子,咬一口酸得我俩直皱眉。我俩边走边吃,不知不觉把兜里的几个全吃光了。回到家时,妹妹正蹲在门槛上剥玉米,看见我就伸着手说:“姐,山里红呢?” 我含糊着说没采着,她却突然指着我的嘴笑:“那你牙上咋有红的?”

我赶紧往屋里跑,对着镜子看。果然,牙缝里卡着点山楂肉,红得像颗小血珠。妹妹在身后笑得咯咯响,她的辫子上还缠着玉米须,阳光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再归来

再次踏上通向兴南镇的路,是40年后的事了。车过那吉屯时,公路两旁的白杨树正落叶子,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下来,像是多年的思念飘下来。司机说前面就是兴南镇村,我扒着车窗看出去,心忽然跳得厉害。记忆里的土房全不见了,换成了红砖灰瓦房。房前屋后的树木,挺拔缤纷。

表弟来接我,开着辆银灰色的皮卡。他说这是拉货用的,家里还有辆轿车,是闺女出嫁时买的。我摸着皮卡车的方向盘,真皮座椅透着温热,想起小时候坐的勒勒车,木板硬硬的,可那时的颠簸里,总混着姥姥的笑声。

村里的路都铺了水泥,路边是各家各户整齐的院墙。园子里的沙果树,枝头挂着红通通的果子。我问表弟:“小河还在吗?” 他笑着说:“咋不在?就是河边都种上了水稻,比以前慌着强。” 说着,他就把车开到了小河边。放眼望去,一片片稻田,整齐排列。金黄的稻穗荡漾着微风,荡漾着夕阳,落在清澈的河水里,落在我恍惚的回眸间。

二河的沙洲上花草更加茂盛,引来了鸿雁、天鹅、赤麻鸭、鸳鸯等候鸟栖息繁衍。还有斑嘴鸭、绿头鸭、苍鹭、鸬鹚等鸟类,伴水而居。突然想起,当年跟小玉去二河的时候,看到过鸳鸯、斑嘴鸭、天鹅等。当时就觉得好看,叫不出来名字。

去大河仍然没有路,车也开不过去,徒步还是需要近两个小时,现在仍然很少有人去过。因此,那里的生态多少年来都一样。而大河那面的村子,和兴南镇村,一直没有来往走动。具体叫什么村名,坐落在哪座山间,好像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

到了表弟家,房子里铺着地板,桌上摆着电脑。表弟媳妇端来炖排骨,土豆炖得面乎乎的,排骨泛着油光。我尝了一口,眼眶忽然热了。还是当年的味道,炖排骨的锅跟姥姥当年用的大铁锅一样,只是小了两圈,锅底也结着焦香的锅巴,只是再也不见姥姥的笑容。

傍晚时传来阵阵乐声,广场上有人跳广场舞,喇叭里放着《赶着马车去北京》,节奏震天响。我去看热闹,果然有群穿五颜六色衣服的老太太在跳舞。领头的是同学加发小小玉,她的腰肢扭得灵活,一点不像当奶奶的人。旁边的健身器材上,几个半大的孩子正玩单杠,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广场上的音乐,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深夜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夜晚。那时没有路灯,村里的路黑得像墨,可月光亮得能照见人影。我起身下地,想去外面看看久违的夜空,发现屋门根本就没有插上。弟媳说这么多年,晚上很少插门,白天家里没人也很少锁门。我看着天空,辽远中繁星点缀的小村,依然安静如昨。

四、抉择

“咋不出去打工?” 闲聊时,我问表弟。他正给玉米脱粒机上油,黄油枪 “嗤嗤” 地喷着油,在金属壳上积成小疙瘩。他头也不抬地说:“出去过,二十多年前就去过。”

那年他跟着村里人去A城,在工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到天黑才歇着,包工头说一天给100,可等工程结束,却拖着不给。他们在工棚里等了一个月,钱没拿到多少,还完欠的饭钱,最后只剩回家的路费了。“干一天活挣一天钱,听着美,可结工资时能把人熬死。” 他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油,语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说现在不一样了,城里打工都是日结,APP 上就能找活。他直起腰,看着院子里的黄豆秸,堆成小山,一群小鸡在上面啄食。他说:“不出去了,现在国家政策好,种粮有补贴,养牛有保险。我这100亩地,种玉米、黄豆,一年能收几万斤。家里还养着十几头牛,几十只羊,够吃够喝了。”

他指着墙角的出租车说:“农闲时我就开这个,拉村里人去旗里,一趟能挣30。不用看谁脸色,也不用等工资,多自在。” 那是辆浅绿色的捷达出租车,玻璃擦得锃亮,能照见天上的云。

“闺女呢?” 我想起他温柔漂亮的女儿。“嫁人了。” 他脸上露出笑。又说:“婆家就在邻村,有100亩地,50头牛,还有座养蝉山。女婿是大学生,学农业的,回来搞生态种植。”

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姑娘穿着牛仔裤,站在一棵柞树前,笑容灿烂,树上的蚕宝宝清晰可见。女婿戴着手套,正在摆弄树叶,阳光照在他脸上,透着股踏实劲儿。

“有人说我把闺女留在村里,没出息。” 他划着手机屏幕,淡定地说:“我这闺女,像我似的不爱学习,去城里也是打工,没有父母亲人在身边,又受苦又不安全。让她留在农村,大地都是机械生产,不用她去种。就是在家看好家,种个小园、养着花,想吃啥地里摘,想玩了有山又有河。民风好、风景好、心情好,健康长寿,不比在城里给人打工强?”

见我没吱声,表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那要是按我爷、你姥爷的话说,就是‘没有农民,就是没有了根本’。”

临走前一天,表弟还是带我和小玉去了大河。秋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潮气,还有秋草的清香。对岸的悬崖上,几棵崖树五彩斑斓,一片接一片的落叶,随着流水一去不回。而那一波推一波的水纹,像极了我和小玉脸上的皱纹。忽然想起当年在大河崖上挖药的春燕,她那时也很小,身轻如燕,脚下是浩荡的河水,声音却如清泉叮咚。

我站在岸边,看着脚下的河水奔腾而去,水面映着蓝天白云,像块流动的宝石。与记忆里的土房、勒勒车、山里红树重叠在一起。忽然觉得,表弟说得或许是对的,幸福从来不止一种样子,思想也不能用身份论定。就像那三条河,不管叫什么名字,终归是要向着远方流淌的。

勒勒车的木轮声由远及近,姥姥的叮嘱在风中回响。我掏出兜里的爆米花,是小玉带来的,放在嘴里一咬,脆响惊起了河边的水鸟。它们扑棱棱地飞起来,翅膀划破日光,也划破了我的记忆。那是多少年辗转漂泊的牵挂,一朝归乡,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而永远回不去的,是流逝的光阴和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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