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睡梦中,雨水击打我脸,惊醒。
屋内点着昏暗的油灯,爸妈披衣坐在床头,屋顶漏雨吧嗒吧嗒地打砸着它所遇到的一切。爸妈坐的地方也在滴雨。
地上放着瓷缸、面盆、大桶,能拿出来等雨的家伙都拿出来了,地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摆着,像是一种示威。屋内地面已明显地潮了,湿了,甚至看出积了不少水。还听到风呼呼地吼叫,甚至仿佛看到它正推搡着大树小树和我本来不厚实的茅草屋。就这样漏雨、等雨,甚至要朝外不停地刮水。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记忆曾反复上演。但不漏雨时那些缝隙竟成了另一种秘密通道。
记得多次,我半夜醒来,仰面朝上,忽然看到屋顶漏下的丝丝亮光,不是一道,而是若干道,弯曲有致。原来月亮发现了这些缝隙,它就让月色从此悄悄潜进小屋,洒入我眼帘,播进我心田。满天星斗,什么北斗星、文曲星、牛郎织女,一下子全闯进来了。幸福感铺满了寂静的深夜。
月亮能进,我们也能进。各类虫儿跟着起哄,从猫洞,从墙缝,从窗缝,从门缝像特工,像神仙一样进来了。看,纺织娘扛着“翅膀牌”织机’,蟋蟀拎着“腿式小提琴”,蝈蝈抱着“仿肚子竹笛”,准备给漏屋开“夜场音乐会”。
纺织娘是横冲直撞进了我屋的,它一进屋就趴在我床头的泥墙根下撂出一串音乐:“织,织,织......”音节时短时长,时高时低,时轻时重,好像纺车真的在转动。
潜意识中蟋蟀送来的是“吱吱吱”“吱吱吱”,那么温和,那么有节奏,它们知道我在睡觉吗,还是它们就是为我酣睡而伴奏的呢,到今天我也不得而知。
蝈蝈,质朴地“唧唧唧”“唧唧唧”,既稚嫩,又沉稳。我至今还记得透过夜光看到它碧绿的身子那么醒目,它的大长腿我就不用多说多少姑娘羡慕了,单说它的色彩,如果跳到红花上,那就是“绿瘦红肥”,一种极高级时尚的美。
现在许多人经常失眠,我想如果床头有只鸣叫的蟋蟀、蝈蝈或纺织娘,他肯定会把安眠药扔到垃圾桶里而酣然入梦的。
我们那时是睡了许多美美的觉的。因为贫穷,家里没值钱的东西,夜里,特别是夏天常敞着门睡觉,晚上上床还一片燥热,在呼呼地刮着扇子中迷糊地睡去,可半夜醒来,凉风抚遍全身,惬意之至。现在夏天关在空调间里,我还常怀念以前睡在漏屋里享受凉风的舒爽。我甚至觉得敞着门睡觉其实是一种质朴而独到的行为艺术。
甚至常咬我们家鸡的黄鼠狼那样的大家伙,夜里也敢溜进我的屋子,并肆无忌惮地从我的床头翻过,因为农村人说它是大仙,我动它不得。心里直犯嘀咕:既是“大仙”,怎偏做偷鸡如此的勾当?
鸡呢,擅于早起。早起的鸡有时也会走进来咯几声,啼一下,嘎嘎几嗓子,再懒的孩子也有了开始一天新生活的激情,哪需要现在闹钟闹,奶奶喊,爷爷叫,妈妈吼地催促呢?
外出时我家的门常常随手一带而已,有时走亲戚钥匙就放在门口的鞋子里或放在厨房灶台上。我家旁田头劳动的人都知道从哪里取钥匙开门歇一会儿,或烧口水喝一下子。
说到这,我请你猜一猜,你说漏屋配什么窗户?猜不出吧,这老古董级的。我来揭密,告诉你吧,塑料窗户和漏屋是绝配。即剪一块塑料布,上面用细树枝钉在泥墙上,下面弄块砖头压着,要开就把砖头拿掉,掀开塑料纸。要关时就用砖头压着下面的塑料纸。刮风和下雨都扯得塑料纸哗哗作响,印象中春天、冬天它响得最活跃,农民白天干活累,细小的睡性好,所以它几乎不影响我们睡眠,但早晨醒了,老听它响,就像现在的闹钟一直闹,你就赖不住床了。然而对这个不断魔幻出噪音的塑料纸我却深爱它。睡在床上透过塑料纸我就能看到“初日照高林”,也能看到“月上柳梢头”,可以说我是拥有日光和月色最多的乡下人,那是我的积蓄,我的财富,到现在还沉淀在我的生活里,不时地发光。而我小屋的西墙也是一扇塑料纸窗户,我家西边长着一丛芦苇,西下的夕阳照进透明的塑料纸本来就很美,白里透着红,红里泛着黄,有许多层次;而芦苇又将它在《诗经》中浸润过的风韵投射到塑料纸上,就美不胜收;而且风吹着芦苇,一会儿这样画,一会儿那样描,变幻莫测,美得让你目瞪口呆,只能“啊啊啊”地惊诧和享受。我估计我美的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还要告诉你,麻雀还会在傍晚来我的小屋凑热闹,人家瓦房它们钻不进,就在我本来不厚的茅草里做窝,屋漏吧,有它的一份恶作剧在里面。它孵出的小雀有时从屋顶上肉嘟嘟地掉下,我们不但不伤害它,还想方设法用水用米呵护它。燕子也愿意在我们低矮的小屋做窝,我们全天候地开着门让它自由飞进飞出,我们的开放意识早于、强于任何人!燕子拉出的那黑白玩艺儿我们像珍藏金银财宝一样用纸板小心收集。就是掉到地上,我说,那是牙膏,是颜料,是梅花。屋西一棵树上,常常落着喜鹊,喳喳地叫,我们是把它当作一种问候,当成一种喜报,当做一首老歌来听的。
我一直抑制着说这些话,但是到这,我不能不放肆一回,高叫一声:所有的虫儿、所有的鸟儿都来吧,让我用幸福的缨络,把你们的可爱和欢乐,编进我的记忆里,发酵于我的心田间。我还要鞠着躬对我的小屋说:漏屋啊,你漏进了风,漏进了雨,漏进了清贫,也漏进了星光、月光和生灵的欢歌,并把它们酿成了我心底的蜜,甜到我头发变白、皱纹蜿蜒的今天……
某一年我去英国学习,拜访莎士比亚故居,啊,大文豪他的故居竟跟我小时候的漏屋一样矮矮的,小小的!我站立良久,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小屋里回荡:伟大的心灵从不在意屋顶是否漏雨,只在意是否装得下星光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