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亭亭玉立,被裹在骄阳的热心热情热烈中。
雨读懂了荷。
“啪”地一下就来了。云阻风挡皆枉然,雷劝日止抛一边。柔弱的雨有了铁的心。
一头扑进碧荷怀。锤打、搓揉、抚摸。
你只记得睡莲的娇艳了?你只记得栀子的清香了?你只记得蜻蜓的拥抱了?你,你啊,你!
泪眼婆娑,泣涕涟涟!
荷又被扑击、牵拉、推搡。荷仿佛比水还柔弱。荷如果也流泪,河里的水充其量只是它泪的一滴。
荷上“啪啦”“啪啦”“啪啦”,一片雨曲。
荷浑身焦躁,荷遍体清凉。
雨珠砸在荷叶上,滚烫的风裹着暑气刚要扑来,就被荷叶卷着雨珠卷走了。荷茎微微发颤,像被挠了痒痒的孩子,一边喊“疼”,一边又偷偷把脸贴紧荷叶——这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舒服。
荷没有功夫说话,荷痴痴地饮着这透心的凉。
炎热的夏天,这样的凉,得拿一颗心,拿身体的全部,拿时间的一辈子感谢、感恩、偿还。
雨忽然就停下了那情不自禁乱舞乱捶的手,像哄婴儿睡觉一般轻柔地抚扑着荷叶。荷叶幸福地闭着眼,但它分明清晰地看到,雨撂下的是一河晶莹透明的珍珠,不少就滞留在它的身边、怀里。
珍珠才不安分呢,在荷的怀里翻来拱去。荷逮不住珍珠。珍珠往左,荷亦往左。珍珠往右,荷也往右。珍珠要溜出荷的怀抱,走到叶边,荷也跟上。珍珠却突然定住脚步,它又回头了。叶也定住。珍珠又跑,叶也跟着扭向一边。珍珠又滚到叶的这边了,叶也歪向这边。珍珠在叶的怀里或者说在叶的手掌里,可是叶就是抓不住。美在流淌,情正喷礴。调皮的珍珠啊。
珍珠和荷叶都倦了,珍珠躺在荷叶的怀中滑进了梦乡。
太阳出来了,红得像刚出窑的陶胚,晒得荷叶蜷起了边,热得让人心慌。雨的眼睛雪亮的,它死死地贴着荷,荷奇怪自己的怀抱那么阔大啊,可怎么就裹不住一粒“珍珠”呢?雨和荷没来及挥手,雨就被烈日炙烤,被揪到了空中。荷叶就拼命地长,不是长叶,而是拔着茎长,它请茎把它举高些,举高些,举得再高些,它要看雨,它要摸到雨,它要把雨拥入怀里。
荷长得够高的了,连岸上的鲜花、绿草、老根、大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它眼里只有天空的方向。
“哗”地一下,夜拉下了黑幕,谁也看不清荷叶有多碧,有多绿。可荷叶梦一直是醒的。它在想雨。想得把浓郁的热烈变成了浓郁的困倦和热烈的焦躁。
咦,怎么这么凉爽?叶突然触碰到雨的精灵——露水,触碰到“珍珠”。叶醒,顿然精神抖擞,像钠掉进了水,粉身碎骨地颤栗着激动。
夜这么黑,路这么远,风拦云阻,月劝星止,你?
露水不言,在叶的怀里热烈着,缄默着,温驯着。叶觉得自己的臂膀那么有力,又那么地无力。
露水沾着荷叶,荷叶贴着露水。像夜一样悄无声息。
太阳又出来了,一出来就红着脸。露水死死地抓着荷叶,荷叶紧紧地托着露水。露水挣扎,荷叶托举。荷叶越托越稳,也越托越轻。露水越挣越小,突然无影无踪。
荷暗绿,老绿,起皱,干枯,剩下残破的叶,断裂的茎。荷失去光泽,衰了;荷软了身子,驮了;荷低下头,老了。
荷准备长吁短叹。
“笃”,一滴露水敲在枯荷残叶上。夜夜都有这样的敲击。这是谁的不昧?这是谁的心音?小鱼不懂,水鸭不懂,鸣虫不懂,蜻蜓不懂。残荷的耳朵里却有了虫鸣、鸟鸣乃至水鸣。
“哗”,夜又拉上了黑幕。“笃”,露水又点下来。
朝阳又一次升起,夕阳又一次落下。
烈日再一次铺开热浪,热浪又被晚霞驱逐。
“唰”,夜像一块浸了墨的布,从天而下。荷叶闭着眼,却听见露水从草叶尖“叮咚”滚下,它伸长脖子去嗅,空气里有泥土被雨润过的腥甜,和记忆里一样的甜。
残荷摇晃晃地对露水说,你不叫露水,叫珍珠。露水活抖抖地对残荷说,你不叫残荷,叫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