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一直跟在专家后面夸古人造字的高明,说一头庞大的牛,古人只用就表达出来了,多简洁,多智慧。等我跟牛打交道几十年后,我觉得这个字造得有些缺憾,牛角就代表牛了,那是只见其形,未传其神啊。
牛是苦的,我少不更事时稚嫩的眼睛就看出来了。多少年后,这种感觉像利刃在顽石上的刻痕,不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诗人说:“破领耕不休,何暇顾羸犊。夜归喘明月,朝出穿深谷。力虽穷田畴,肠未饱刍菽。秋收风雪时,又向寒坡牧。”
意思是牛干累干伤了,还不能停止,就连自己瘦弱的小牛都无时间照顾。直到明月高挂才回“家”,回家后还担惊受怕不安宁,但太阳一出,它又要向幽深的山谷马不停蹄。虽然力气在耕田时都用尽了,但也没有丰富的草料,常常不能吃饱。收割庄稼后风雪交加时,又在寒冷中向山坡奔去。
这诗句里的每一个字,都浸着牛蹄踏过田埂的疲惫,藏着牛尾扫过寒暑的沧桑。
诗人还说:“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精疲谁复伤。但使众生皆得
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意思说牛啊,耕了若干的田,田里收获无数粮食,累得精疲力尽,可是谁怜爱它?它还是埋着头做做做,要让大家都不挨饿,吃得饱,那样的话,累垮了,病倒了,只能卧在残阳之下,也在所不辞。
这两首诗是牛生活的真实写照。牛白天干,夜晚还要干;饱时干,饿时还要干;有力气时干,没力气时还要干;烈日下干,寒风中还要干;奉献了自己,还要牺牲孩子。牛的每一根毛,每一个细胞,每一次呼吸,每一回瞻望,都滴着厚厚浓浓的苦。牛的“苦”在我面前晃来跳去。牛尾巴再怎么甩,这个“苦”也甩不掉。牛尾巴长出一千根,这个“苦”也甩不掉。
可再苦,它也不疲于应付,而是精心耕作。你看,它耕田,俯首躬身,翻起的泥土如一层一层的波浪;它耙田,不要尺子,不打草稿,在田地里画一道一道横线,是那样的齐整;它耖田,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把水抚得波光粼粼、一平如镜,蜻蜓、鸟儿、白云,都渴望在里面投个影儿。
耕作之余,谁要骑它,它全力伺候。只要你往它前头一站,它就明白了。它会温柔地把头低下,把两只角递给你,给你镫子,给你台阶,给你梯子,让你踩着往上爬。然后,它将头慢慢抬起,轻轻地举起你,让你沿着它粗壮的颈脖继续爬,直到背上。到了背上,待你坐稳了,它才缓缓地迈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李广射入石头的箭,射在我心上,到今天都没有拔出来。
当牛和你“狭路”相逢时,相互对视一下,你趾高气昂没让牛,但牛温文尔雅先让你,它从水里走,或从田边走。它不以大欺小,相反,它以大护小。它血液里流淌的,骨子里沉淀的全是善良敦厚。
牛还调集全身的筋骨和肌肉造一个“宽阔”的脊背,让你在上面做许多规划,成许多美梦。
聪明人办了一所学校。李密在牛背上读《汉书》,陆羽在牛背上练书法,王冕在牛背上观《论语》,苏步青在牛背上看《三国》。李密,成了隋唐时期的群雄之一。陆羽写了世上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王冕成了画家、诗人、篆刻家。苏步青成了数学家,一辈子强调语文重要的数学家。许多有出息的人都上过“牛背大学”,“牛背大学”是世界上最牛的大学。
浪漫人建了一座音乐厅。“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意思是放牛的儿童横着坐在牛的背上,用短笛随意地吹着不成任何声腔的曲子。这音乐多自由,多随心,多活泼啊。
“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牧童骑在牛背上,远远地就把短笛送过来了,隔着田陇就能听到。这音乐多悠扬,多飘渺,多诱人啊。
“牧竖持蓑笠,逢人气傲然。卧牛吹短笛,耕却傍溪田。”牧童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碰见人神气十足。放牧时卧在牛背上吹短笛,牛耕田时就在溪边田头玩耍。这音乐是多自信,多悠闲,多轻松啊。
善良人造一家医院。溺水的孩子生命危在旦夕,怎么办?请牛来。古书《医宗金鉴》记载,把溺水的孩子放在牛背上,然后拍打牛屁股,让它跑起来,一路颠簸,心脏得到按摩,胃中的水得以吐出,孩子被救活。你看不费钱,不打针,不吃药,而且疗效好。高明的医院!
博爱的人设一休闲广场。清代袁枚诗云:“相牛之背笑不休,此是人间安稳处。七十老翁有所求,呼僮扶上不拖空。牛亦相怜身不动,鞭之不前行徐徐。”意思说,牛背,是最安稳的地方。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都能在上面安坐。哪怕是用鞭子打,它也走得很慢很稳。性情温顺的牛,让男女老少,在自己背上放松身心,尽享快乐。
诗人还说,“背上时时孤鸟立”,“牛背一鸥眠”。牛背上连鸟儿都放心大胆地站在上面,甚至无所顾忌地睡觉。
牛背生得那么宽阔,是让人养屁股,得安闲;让鸟站安稳,睡踏实。
牛啊,时时为人着想,处处替人打算。娘胎里饱有敦厚,基因里固存善良。牛给了我们温暖饱满的童年,给了我们为人处世的明镜。
牛那么累,可是它也没忘记歌唱,哞哞,穿透空气,穿透庄稼,穿透泥土。简洁、大气,凄苦却酿造了粗犷,悲壮却孕育了奔放。
牛不是没心没肺,你没看到一有功夫它就反刍吗?它在咀嚼艰辛,它在消化痛苦,它在蓄积厚道,它在品人,它在思已。只有像牛郎那样的人才能掏心窝跟他说说话呢!
牛吃东西不讲究荤素搭配,不讲营养全面,不讲是否蛋白质,不讲是否富含维生素,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往嘴里面塞。塞进去的它都细嚼,且咽慢,像品尝海味那样满足,像回味山珍那样陶醉。满含对喂养的尊重,尽显对伺候的感恩。有儒雅绅士的风度,是仙风道骨的气派。
牛的肚子像转化器,按捺进去的是枯叶败草,挤出来的却是吃苦耐劳。按捺进去的是粗茶淡饭,挤出来的却是精耕细作。按捺进去的是鞭打喝斥,挤出来的却是温良恭俭让。
可是,我们还有不少人是怎样对待牛的呢?
春耕时牛蹄磨出血泡,人类却只顾着催促“快些,再快些”。夏日牛虻盯咬,给牛挖一汪泥塘了事。秋天果实飘香,可牛就把干草。冬天人们围炉畅谈畅饮,可它蜷缩在漏风的草棚里,咀嚼枯草。
我们举过鞭子,就连皇帝所谓的重视春耕也是鞭牛仪式。“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牛要鞭吗?即使牛懒一下,作个小憩,有什么不可?笨人、恶人才握着鞭子,粗着嗓子对牛呢。当然,你真打牛了,它也不跟你计较,不跟你记仇,一样卖力地干活。
我们牵着牛鼻子,以为抓住了它的痛点,疼点。从此,可以束缚它,控制它,指挥它。多么歹毒,多么狭隘,多么自私!
我们编织嘴套,生怕牛干活时吃点东西,自以为智慧无边,实质愚蠢至极。
我们知恩不报,却讥诮不断。
我们批评人不讲道理,不懂风雅,说对牛弹琴,却忘了牛的眸叫多么温暖,胜过琴音。
我们讥讽人说大话,说牛皮轰轰,却没看见牛的皮底下,是结了痂的伤口。
我们恐吓孩子要好好学习,努力跳农门,要不然就捧牛屁股。殊不知,牛屁股排出的粪做成的“牛粪饼”,用它炖粥,火候恰到好处,米粥便浸满草木清香喷香,吃得只恨肚子不是宇宙不能装下太多。所以,诗人说:“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
我们把脾气暴燥,杀人如麻的李逵叫铁牛。牛的铁是铁了心地干。
哎,多么势利,多么绝情,多么庸俗的说法啊!
多少牛来,提起牛,甲骨文让我们想起一对牛角,而我却常看到一双牛眼。
黑本应发亮的牛眼,大本应有神的牛眼,却是黑而浑浊的眼,大而无光的眼。很少眨,更不滴溜溜地转。既没能虎的霸气,也没有狮的英气,往往含着泪滴与悲哀,像寄居在富贵之家漂亮的林黛玉,常常明亮的眼里却饱含着泪水。
为什么这样了呢?或许是因了去年冬天被鞭子抽打的疼,或许是因了今年春日小牛被拉走时的难受,或许是因了人们惯常冷淡的脸色和吆喝的口气。我真想像尼采抚摸着马喊它兄弟一样喊牛一声:兄弟。我们都忍不住要为它叹息,为它呐喊,为它吟诗。
今天,我向诗人臧克家打个借条,借用一下先生的写马诗,一字不易,只换一个题目,让牛也扬眉吐气一回。《牛》:总是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的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泪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