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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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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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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鸡

尼采看到农夫甩向马的鞭子,抱着马头失声痛哭: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呀!每每想到此,我就在心里抱着一只鸡,什么都不说,就让感恩的思绪翻涌。

印象中小时候看电影,给伤病员最好的营养就是鸡蛋,亦或是一只老母鸡。几只鸡蛋吃下去,几碗鸡汤喝下去,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润,虚弱的身子有了些微生气,鸡把伤病员从死亡线拉到战场前沿,胜仗一个接一个。原来,鸡蛋进了伤病员的嘴,就成了击退死神的子弹;瘦弱的母鸡趴在窝里下蛋,便成了打击凶残的战斗机。

保家卫国的战争洪流中有鸡,我一个小人物的平凡生活里也布满鸡形、鸡迹、鸡声……

那时候穷,穷是随处可呼吸到的空气,穷得就只能指望一两只鸡,许多东西都管鸡要。再怎么省,要吃盐吧,盐要等鸡生下的蛋去换;晚上要点灯吧,灯油要等鸡生下的蛋去换;缀满补丁脏得发黑的衣服要洗吧,洗衣的肥皂要等鸡生下的蛋去换……甚至孩子们的学费,甚至偶尔头疼脑热的医疗费,都在那排队等着鸡蛋。眼前常常是妈妈晚上煤油下轻轻揭开炉盖小心而又庄重数蛋的情形:一个两个三个……像是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嘿,十个了;唉,才十个呢!

鸡仿佛知道它自己任重而道远,就默默地出去觅食。那时不像现在地上掉米饭,桶里扔肉包;那时地上干净得只剩下泥土、泥土、泥土。鸡们就低着头在泥土里刨,刨啊,刨啊,刨,尖爪都刨得有点秃了,硬生生地为自己杀开了一条生路,啄到几粒秕谷或一两条小虫,再刨……再刨……把肚子填得半饱半饥,然后它们就想方设法在二十四小时内孕育一个交代,捧出一只蛋。

真难为它们了,它们像现在的员工准时打卡上班一样,到时就要躬到窠里,像难产的妇人生孩子一样艰难,最后丢下一枚蛋。蛋并不大,仿佛羞涩的样子。有时壳儿还很薄,很软,没有足够的营养把一只蛋盘得结实,捧着瓷实,像阿Q画不出一个满意的圆,唉!蛋上往往都带着血迹,它的一切艰难与伟大全含在那丝丝血痕里了。

生完蛋,鸡爬起来,看也不看一眼,就默默地离开,又在为下一只蛋做艰难的准备。有的却要大叫几声,是报功吗?是高兴吗?我看全不是,那像是一场大哭,一种呐喊。但叫过之后,它们就沉默了,迅速离开,默默觅食,努力把一切营养转化为下一只蛋,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抹干眼泪,又去完成父母下达的任务。

有时主人高兴了,也会抓一把秕谷,“咯咯咯”,唤鸡来吃,鸡们就低着头“咯咯咯”地吃起来,像在哼唱。鸡们各站一地,不争不抢,文明就餐。不像狗为根骨头你抢我吠,扭成一团;也不像猫叼着鱼躲到墙角,见同伴便弓背哈气,独占的贪心写满尾巴、怒眼、翘起的胡须和竖起的绒毛。鸡真是君子风范。

鸡的可人之处你怎么也忘不了。那时绝大多数农民家没有钟,更没有手表,掌握时间怎么办?鸡自告奋勇地当报时员。头一遍叫凌晨三四点钟,声音控制得不大不小,让你梦中有个印象,鸡头叫了,再眯会儿起床;过会儿它又不忘提醒一下,鸡二叫了,别睡过头,你想;再过会儿,鸡敞开嗓子叫,勤劳的农民都起床了,上学的孩子也不会迟到。哪像现在闹钟的“懒虫起床”“懒虫起床”那么粗鲁与刺耳。它好讲究,好有心,好有艺术啊。

它窝在《诗经》里,“鸡栖于埘”,弹拨君子之妻们“如之何不思”的情弦。它扯下羽毛,三根并用,插于信上,凭智和勇传递,最危险,最紧急,最严重将化为胜利的喜讯。它死了,不是散作一地鸡毛,而是聚成一把鸡毛掸子,掸出干净清洁。它用黄色提醒,这是鸡肫,留下其皮,至少2分钟,可买一只烧饼。

所以,对鸡我眼光里泌出的全是情。它当初毛茸茸的柔软、美丽,一辈子都刻在我心间。看到小鸡我自己也跟着生动、朝气起来。我常常在小鸡和油盐酱醋之间粗鲁地划等号,或者说我能由可爱的小鸡一刹那联想到油盐酱醋的人间烟火。

我一有空就找几棵青菜切给它们吃,讨好,巴结,期盼,也祝福它们,快快长大。有只芦花小鸡刚到家时,绒毛软得像团云,总跟着我脚边转。第二天清晨,我发现它缩在草堆里,肛门周围沾着稀黄的屎,眼睛半闭着,像两粒蒙尘的绿豆。我连忙喂水喂青菜,无济于事,过几天我就得把它从筐里、栏里,拣出扔掉。虽是轻轻一扔,但内心有巨大的波澜,那感觉,像屋梁的一根支柱突然塌了。

后来,我做了老师,常与含“鸡”的语言打交道。什么“母鸡的理想就是一把糠,雄鹰的志向是高山和蓝天”,我不忍向学生推荐,情感的关隘通不过。冰心曾说过,教师是一个国家教育的母鸡。我经常挂上嘴边。这话有深度,更有温度。不愧为大作家!我曾多次看到下大雨时,鸡张着翅膀在树下躲雨,大雨透过树叶砸到鸡翅上,都发出扑扑扑的响声了,母鸡却没顾这一切,只想着翅膀张得更大,最大,把孩子们都拢在怀里。

现在好多孩子都喜欢去肯德基吃鸡,考好了、被表扬了、过生日了,都爱往肯德基跑,但他们不知道鸡头啥样、鸡生几爪的大有人在,这是对历史的忘恩负义。我要大喝一声:孩子们,或许你们不再需要鸡换盐换灯油了,但你们该记得——每一枚鸡蛋的努力,每一声鸡鸣的担当。那些被我们忽略的“鸡毛蒜皮”里头,藏着过日子的本分与生命的重量。

这使我想起我堂哥王大余的话。一次祭祖,他说:“今天,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就是一个老母鸡生下的一窝蛋,但是蛋孵出的鸡不一样……”我堂哥是个农民,但是农民得很文采。他的比喻与冰心的温柔、钱钟书的机锋,竟有几分相通的妙处。他这比方一打,我就激动得连喝了三杯酒。讲比喻时,我跟每一届学生都要举这个例子,但这个例子单单讲的是比喻吗?

最后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一个故事:公元一九八0年的某夜,大雨,冲塌一鸡窝,一群鸡成了落汤鸡,羽毛贴在身上,像被揉皱的旧报纸,发出微弱的“咕咕”声。一位妇人把它们抱至漏屋内,鸡们瑟瑟发抖,甚至奄奄一息。一个小孩子冲着妇人喊:让我来焐这些鸡。喊话的这个孩子就是我,那妇人就是我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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