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父亲罱过泥,挖过墒,浇过粪,割过麦,剐过草,挑过稻,经年累月与泥土打交道,俗不可言。但我近来回顾发现,父亲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他劳碌的农活中用刨食的双手,偏在苦日子里种出了美的嫩芽。
父亲的凉帽不戴时,不随手扔在田埂上,而是手捏帽顶,帽沿贴腿,像训练有素的公子哥儿。
他抽烟时两根长指夹一根烟的那姿势,像科研人员用镊子轻轻夹着一片待观察的枯叶,指尖微微用力,既稳重沉着又带着天马行空。
天气再冷,父亲也不曾操过手,挨在墙上晒过太阳。风再大,他不曾嘶嘶哈哈过。父亲宁可穿草鞋也不穿那个吧嗒吧嗒的拖鞋,父亲肯定看过关于红军的影片,看过他们穿草鞋的英武。
漏雨的茅屋中,本该愁眉不展,他却盘坐破絮独拉二胡。雨水砸在陶盆叮咚作响,竟成了天然击节。弦上淌出的《二泉映月》,与屋瓦滴答声交织,苦难被谱成即兴的变奏曲。
父亲就是想得出来,人家把钱揣在裤兜里,压了又压,父亲喜欢把钱放在口袋里,让红红的一元票从口袋里探出头来,既宣示了自己有钱,又相当于现在西装上口袋巾,比西服口袋巾更倨傲。你说父亲根本没跟洋鬼子打过交道,那时也没电视看,可是他从麦子稻子青菜萝卜身上竟然悟出了这么高级的美学。父亲骨子里埋着美的根吗?
按理说浇水晨起时最佳,父亲却偏爱在艳阳下或晚霞里浇水。为何?噢,我想,清晨浇水,水是黑的,土是黑的,人影也是黑的,一股脑儿地黑,天地混沌如未开之蒙昧。而艳阳下浇水,水一洒成银白色,太阳一照,金光闪闪,父亲仿佛在泼洒金子,那父亲就是神仙般人物,扬臂的剪影拓在田埂上,像夸父逐日时投下的最后一柄杖。暮色中浇水,水幕裹着胭脂色的云霞倾泻,田垄上浮起一道微型彩虹,父亲挥瓢的姿态,恰似泼洒一幅流动的《千里江山图》,而脚下龟裂的泥地,是他铺展的熟宣。无意中父亲成了画家,怪不得三哥曾被派出去学习绘画。
有一年,父亲说过年要做一件大衣。母亲说,穿大衣,做活计,多不方便。父亲说,就过年穿穿,做客穿穿吧。后来,我看电影,上海滩那些帅哥都穿大衣,看上去挺拔潇洒;超人就披了件大衣;那个伟人去安源,也穿了件大衣。大衣是要干大事的标志。现在我理解了孔乙已为什么要穿长衫。
穿着大衣的父亲,放鞭炮时,手举得高高的,咚,父亲并不把炮竹扔出去,咚,第二声,炮竹炸响后,从父亲手中挣脱,飞舞出片片红纸屑。父亲昂首屹立,嘴角抿着一丝笑意,像顶天立地的英雄,连炸响的鞭炮都成了他的背景。手遮耳朵,缩着脖子看放炮的我,突然把手也从耳朵上拿开去,脖子也舒展开来了。
乡人搬运多用篮挎袋背,父亲却痴迷扁担。明明可以用一只篮子的他硬要化成一担挑,明明可以用蛇皮袋背的,他也要挑起来。到亲戚家玩,他把我抱了坐在箩筐一头,另一头放几块砖头。扁担下的箩筐像窝,我像鸟,父亲像牛郎挑着担子带着孩子上天了。送我一小罐,几十个咸鸭蛋他也要分成两部分放在两边挑。我观察了一下,,走路身子歪在一边,膀子甩不开,像半身不遂。背,腰有些躬,有些拘谨,像乞丐。父亲的行为里激荡着非农民的东西,或者是不是父亲有他自己的农民美学?
父亲爱用扁担,像孙悟空爱使金箍棒那样。父亲把扁担往肩上一搁,就像舞蹈演员抓住扇子,就有了感觉。扁担上肩的刹那,他塌陷的腰背倏然绷直,枯瘦的肩胛如鸟翼乍张。
怪不得歇息时,旁人将扁担横掷草堆,他却总斜倚土墙。那根磨得油亮的桑木扁担,便有了中正之气,像一柄入鞘的剑,静立成田畴间的仪仗。
我回想父亲挑扁担的样子,挺直、高大、舒展。父亲心中是不是有扁担美学,而我只读懂了一扁担那么长,也只读懂了一扁担那么宽呢?
父亲美的涟漪已漾出了很远很远,我只在圈心取一两圈赏玩赏玩罢了。
像油菜花、野菊花、楝树花们朴实地书写着美一样,父亲用钉耙、大锹、罱子也挥舞着美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