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一会儿看看脸,一会儿摸摸手。”张奶奶停下搓衣的手,慢慢地歪过皱纹叠着皱纹的脸,把潮手放在衣服上揩几下,双手撑腿缓缓地站起来,像起吊机叉着一件易碎不安全物品那样谨慎。张奶奶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有点歪的破桌旁,拿起放在桌上的老人机,举到高处远处一看:儿子。儿子来的电话。
张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把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全拉扯大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上了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其他两个在外面打工,也都在城里买房成了家,个个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孩子也生了儿子和女儿。张奶奶见了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外孙、重外孙女。大家都羡慕张奶奶是有福的奶奶,肯定常常睡着了笑醒了。
张奶奶后来识了六个字。儿子、女儿、大、二、三。这是接电话的需要,是外孙女教了几个小时后认得的。
张奶奶拿起手机,抹开接通标志,搁在耳边:“啊?”“——妈啊,我是老三,我今天回去吃中饭。”这是在城里工作的小儿子要回来看望母亲。“噢,晓得了,好啊!”张奶奶把手机搁在耳边,还想听什么,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肉卖了?”张奶奶就把没洗完的衣服端到水池旁,找了一只篮子挂在瘦弱的左小臂上,颤巍巍地去买中饭菜了。
“他大叔啊,有没有肉卖了?”张奶奶路上遇到拎着肉的李大叔。“有呢,别着慌,慢点跑。是不是到亲戚了?”
“嗯。还是要跑快点,万一晚点儿没得了呢?” 张奶奶叹口气,“唉,现在跑不快了,以前生产队里上工一溜才能溜多远呢。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反正,还是快点儿吧。”
“我家小伙就喜欢我们村里的卜页,也要快点儿呢。”
张奶奶打了肉买了鱼,还拾了豆腐秤了卜页。
张奶奶拐啊拐地又往家跑。路上遇到隔壁的骑着摩托车的小王。
“张奶奶,买了这么多菜啊,到亲戚啦?”“嗯,我家小伙要家里吃饭。”
“那我带你回去。”“谢谢你啊,宝宝,奶奶不敢坐啊,跌下来,
老骨头就断了哇。”
“那你慢慢跑啊,我先走了哇,奶奶。”小王跟张奶奶摇了摇手。
菜篮子从左臂换到右臂,又从右臂换到左臂。张奶奶还是在一块高地上坐下来喘了几口气。
一到家张奶奶就杀鱼、剁肉。到底是乡下刚出水的鱼,凶得很呢,跳来跳去,把张奶奶弄得满脸泥水,本来就浑浊的眼睛,现在更看不清了,张奶奶顺手就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刚揩了眼睛,手就被鱼刺刺了一下。张奶奶连忙把手放在嘴里吮一下,继续杀鱼。好的是,鱼尾巴拍得案板咚咚响,肉却软乎乎地伏在板上,卜页也不跳,但切起来,好像手劲不够用了,切切歇歇,歇歇切切,汗滴到了鱼上,滴到了肉上,滴到了卜页上。
肉烧好,焖在锅里,防止盛出来冷了,腥,少了些味口。鱼炖了好长时间,都收汤了,张奶奶昏花的老眼都觉得这鱼看上去好看,不灵敏的嗅觉也觉得闻起来好闻。张奶奶又有了儿子小的时候她为他做鱼做肉的幸福感。
那个卜页也细切了,泡水,挤干,小火炒。她想:肯定儿子一个人就能吃完一盘子。
张奶奶想了想,还有哪些事没做,还要做什么。“噢,儿子爱吃
铁锅煮的带锅巴的米饭。”淘米,烧饭。锅巴香味都出来了。张奶奶再次有了做一个好妈妈的成就感。
菜有的焖在锅里,有的盛到桌上。凳子搬好,筷子放好了。张奶
奶坐在家门口等,等儿子“嘀嘀嘀”,就和儿子一起吃鱼吃肉,说说话,拉拉家长。
王大爷正好从门口走过,张奶奶就问:“他大爷,现在外面几点
了?”王大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10点38分。
过了一会儿,隔壁小王从门口走过,张奶奶问:“小王啊,现在
外面几点了?”
小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10点41分。
又过了一会儿,王大爷上小学的孙子放学了,背着个小书包蹦蹦
跳跳回家吃饭。“我儿子也该回来吃饭了。”张奶奶心里想,嘀咕着。嘀咕着就开始想儿子小时候的一些事。
一次,我和老头子吵架,儿子突然冒出一句,“大人了,还吵架!”他把老头子的手拉了放在我手上,说,“老师说的,要团结友爱。”嘿,后来我们还真的没吵过架,不,没当着他的面吵过架。
一次,王爹爹逗他。
“小五子,妈妈和你的婆娘都掉到水里了,你救谁?”
“左手救妈,右手救婆娘。”
“只允许救一个。”王爹爹强调。
“你傻啊,两个都救上来大家心里才舒服呢。”
“不舒服拉倒,只允救一个!”
“哼!你不是好爷爷,我不同你说了!”
“一会儿看看脸,一会儿摸摸手。”张奶奶忽然从梦中醒来,努力地绷了绷眼睛,又用手揩了揩,慢慢地歪过皱纹叠着皱纹的脸,拿起放在桌上的老人机,举到高处远处一看:儿子。儿子来的电话。
“妈妈,我不回去吃饭啦。有个朋友买了一辆新车,要为他贺车子。”张奶奶把手机搁在耳边,还想听什么,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了。
张奶奶想,儿子不回来了,这么多菜我吃就等于浪费。前向时,家里自来水坏了,全是王大爷放了他家自来水,然后一担一担地挑给我的。我上次感冒了,买了药,又不识字,是王大爷教他孙子在药盒上画个太阳代表早上,又画个月亮代表晚上,后面画上圆圈圈,我才知道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早上吃几颗,晚上吃几颗。
张奶奶就摇摇晃晃地去请王大爷过来吃饭,王大爷不肯,张奶奶就说:“王爹爹啊,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我一顿饭都请不起啊。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随粥便饭的。你不去,以后望见我,别喊我张奶奶。”“噢,张奶奶,我去,我去。”
“还要把孙子也带来,一起来。”“好啊。”“哎,这才像个王爹爹呢。”
张奶奶还从铺肚里摸出一瓶瓶身布满灰尘的酒。“这还是哪一年过年,我家外孙子带了把我的。”
两个老人吃吃谈谈,王爹爹的孙儿突然说:“奶奶没得牙齿了,我家奶奶还有牙齿呢,我姑姑帮她装的假牙。”
张奶奶就笑,一块白花花的豆腐在无牙的嘴里直颤。
王爹爹的孙儿又说:“我爸爸的新西装上一边有一个‘补丁’,奶奶的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
张奶奶又笑,“奶奶是舍不得扔了这衣服,打的补丁,你爸爸那个叫‘洋款’。”
孙儿吃了几块肉,嫌没好东西吃,就蛮了不肯吃了。张奶奶忙从抽屉里翻出孩子们带给他的饼干,孙儿接过一撕就拿饼干往嘴里塞,嚼了几下突然又吐了出来,也不知是过期了还是怎么的,闹脾气不肯吃。
王大爷把筷子竖起来往桌上一磕,孙子闷哼了几声,老实了。
王大爷突然自高奋勇把小酒杯斟满,端起酒杯晃了晃,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仰起头,咕噜一口全喝下去,还“嗞啊…… 嗞啊……” 了几声。吃完,王大爷搀着孙儿,红着脸,哼着不成调的歌回家了。
张奶奶开始叮叮咚咚地洗锅抹碗。
一切妥当,张奶奶就搬个小凳子在门堂里歇会儿,听听猫儿叫几声,看看狗儿打会架。听听看看就在小凳上打起盹来,做起梦来。他梦里看见儿子回来了,放着叫子“嘀嘀嘀”,媳妇、孙子也回来,一起喊她呢:“妈——奶奶!”她正准备答应,醒了。
“一会儿看看脸,一会儿摸摸手。”张奶奶慢慢地歪过皱纹叠着皱纹的脸,拿起放在桌上的老人机,举到高处远处一看:儿子。儿子来的电话。
张奶奶拿起手机,抹开接通标志,贴在耳边:“喂?”“妈,我马上回去啊。你先烧点茶吧。”张奶奶把手机贴在耳边,还想听什么,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了。
撂下手机,张奶奶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子开车回来,后备箱能装好多东西呢,以前都是这样的,趁他还没回来,抓紧时间准备。
张奶奶像往常一样找了几个塑料袋子、蛇皮袋子,找出了小锹,带了扎丝,骑上宝贝三轮车,去小菜地。
其实张奶奶没地了,地都给了承包大户了。一辈子干活,与泥土打交道,现在闲着没事,多无聊得慌。
张奶奶在村上转了几圈,相中了村东头那块荒着的,含有不少破砖碎瓷的一块地——种田人见不得地荒,就像见不得孩子哭。她回家煮了饭装饭盒,灌了水壶,扛上钉耙铁锹就往地里去。日头毒时坐地头歇,困了就眯会儿,嘴里念叨着老头子活着时教她扶犁耕田的一些老话。五六天后,荒地变戏法似的成了块齐整的菜畦,张奶奶蹲在地边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没牙的嘴笑成一个扁扁的O。
可是张奶奶在给菜苗浇水时跌了一个大跟头。那天下着毛毛雨,她攥着竹瓢的手滑了滑,整个人顺着田埂栽进泥坑,肋骨跌断了几根。疼得要喊爹喊娘,但她没喊,她到三轮车里拿出老头子的草帽,边沿还留着他抽烟时熏黄的痕迹。夏天戴着,冬天也带着,一年到头都带在身边。张奶奶头脑中冒出了老头子。
十年前,她铲草累了,坐在田埂上喘气,老头子拿草帽给她扇风,一不小心,镰刀在草帽上勾出一个小洞。
张奶奶还想起,一年冬天,儿子和她们一起从田里回来,儿子看到村长家宽大的房子和门前的鱼肉,突然对她们说:“爸,妈,将来我长大了,我也要好好赚钱,我要给你们砌三间大房子,门口挂满了鱼和肉。”张奶奶当时心里甜得只能摸摸儿子的头。
她咬着牙爬起来,竹瓢滚进了泥水里。回家路上,三轮车的车把晃得厉害,她扶着路边的老槐树站定,树皮上的纹路像极了老伴的手掌。那年老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往后菜地就交给你了,咱儿子爱吃你种的菜,你得让他吃够。”她当时点头,眼泪却砸在老伴的手背上——他手掌的老茧,比她种了三十年的菜根还硬。
住院那几天,张奶奶总梦见老伴蹲在菜地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正把蔫了的菜苗往水罐里蘸:“你看这棵,根须还活着呢,救得活。”她想应他,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医生说她肋骨断了,说话得轻省些。
出院那天,她把医生“至少静养两个月”的叮嘱揣进裤兜,扛起钉耙就往村东头的荒地走。路过王大爷家时,王婶子拦她:“老嫂子,你这是何苦?儿子又不在跟前,种那么多菜吃不完。”她笑了笑,没说话——王婶子不知道,地荒着比菜烂了更让她难受。老伴活着时最见不得地荒,说“地是庄稼人的命,荒了就像人没了魂”。
现在她蹲在地里,用左手捏着菜苗往土里按(右手还吊着绷带)。泥土混着雨水渗进指缝,像极了老伴生前犁地时,犁铧翻起的湿土香。她弯腰时,肋骨传来钝痛,可这疼比什么都踏实。老伴走了十五年,她每天早晨起来擦他的草帽,擦着擦着总觉得,他还在田埂上喊:“娃他娘,该浇菜了。”
今天,张奶奶就要把那有模有样的成果奉献给儿子,让那个后备箱不是备着,而是用上,实实在在地有获得感、幸福感。
张奶奶从菜地回来,把菜全倒上地上,磕掉泥土,切掉根,拣去黄叶,一根根、一叶叶摘起来,装在一个个小塑料袋子里。
“嘀!嘀!嘀!”地上卷起一阵尘土。正忙着,儿子回来了。
“妈,茶烧好呢?中午菜太咸了,渴死了。”
张奶奶双手撑着腿,要爬起来倒茶。
儿子捧着茶杯皱着眉头: “妈,这个塑料袋拣的哪里的?太脏
了,不卫生。下次我带些食品袋回来。”
母亲正弯腰捡地上的烂菜叶,听见这话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把袋
子往怀里拢了拢,贴近眼前看了看,用手指在袋子蹭了蹭,发出沙沙的响。
小张的喉咙突然发紧。他又想起昨天视频时,母亲举着手机晃到菜地:“你看这青菜,没打药,虫眼儿都留着。”屏幕里的菜叶子挂着晨露,把他晃得眯眼——像极了小学二年级放学,他蹲在田埂上等母亲送午饭,她挎着竹篮从夕阳里走过来,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妈,这个茼蒿掐得太老了。”他声音轻了些。
母亲把菜摊在掌心,用指甲掐断一根茎秆:“老?你爸活着那会儿,总说我掐的菜嫩。他说,我手巧,能把老菜叶儿都变成鲜。”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泥星子,“你爸走了十五年,我就年年种,等你回来吃。”
小张的手机“哐啷”掉在地上。他想起上个月整理老照片,翻到一张父亲蹲在菜地里的黑白照,父亲的手和母亲的手叠在一起,指缝里全是泥。那天他给母亲打电话说“忙”,没接她视频里的邀请。
“青菜要买百合头的种,才嫩呢。”他忽然闭口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同菜市场上一个小商贩讨价不价,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多说什么。
“妈,这次我没买东西给你,买了你又舍不得吃,都放坏了。”
“哪说的,没坏。上次你说那个牛奶放过期了,要扔掉,我全喝下去了。一天喝一瓶,蛮好喝的。我一点儿事也没有啊。”
“经常喝这些过期牛奶,总是不好。我们带的东西你别舍不得吃。
这次我丢个几百块钱把你自已买吧。”
“哎,你别折腾我,李奶奶家小伙把个几百块钱她,她放在袋里
怕漏掉,放在抽屉里怕人偷,放在柜子里又怕忘了找不到,就揣到枕头里,有事没事就伸手去摸摸,活受罪啊。”
“妈,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是不是吃得不丑啊?”
“我能跑能玩,经常打肉买鱼吃,一年到头连个感冒都没有。身
体好呢,你放心啊。叫媳妇、孙儿都放心,啊!”
“只是,小伙儿,你们在外的人要把自己的身体当事,要舍得买了吃,多买买鱼啊肉的吃吃,身体好了才能多干事呢。我家里好呢,你不要惦记我,啊!”
“还有啊,我这个菜不打药水,比城里卖的那个好,城里人把这
个叫什么绿色食品啊,好吃呢!有空打个电话,我挑好,家里拿。啊!”
“妈妈,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噢,别忙,我到王爹爹家去看看,有没有你说的卫生的食品袋
子,我把这些全翻了放到食品袋里。”
“小伙,你运气好,王爹爹家有这种袋子。”
地上长的,墙上挂的,张奶奶一一搬进儿子的后备箱。摆摆拍拍推推,有缝隙的地方都塞满。估计插一块小小木楔子都是有困难的。
临走前小张把钱硬塞给妈妈,像打架似的,妈妈不要,小张就把钱丢在了那张有点歪的破桌上。妈妈拐啊拐的,把那钱拿过来,透过车窗又丢给了儿子:“留着给你媳妇买件新衣裳。”儿子喉结动了动,不敢看母亲那双攥着钱的枯手。
“嘀!嘀!嘀!”,儿子走了,车子卷起一阵尘土,妈妈就站在尘土里眯着眼看着儿子的车远去,远了,远了,慢慢变成了一个大黑点,一个黑点,一个小黑点。尘土模糊了一切。突然旧伤肋骨处一阵疼痛,她才缓过神来,儿子早走了,她慢慢落下僵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舒开一直眯开的眼。
儿子走后,张奶奶又拿出挂上墙上的老头的草帽,边擦边想:唉,今天做得还不周到啊,还可以做得更好呢。听说,东庄的李爹爹儿子喜欢炖母鸡吃,他春上就逮了二十只母鸡散养。为了母鸡好吃,他还逮虫子、挖蚯蚓喂养呢。我什么时候抽空去请教请教李爹爹。
唉,西舍的赵奶奶会做三腊菜,做得好吃呢,他家小伙一顿能吃半瓶。就是麻菜不好找。赵奶奶本来有哮喘病,可一到冬天,她就裹个方巾,拿个蛇皮袋子,腰一哈,出去铲麻菜。气喘吁吁铲个大半袋子背家来,一边喘,一边笑,又喘又笑,又铲到麻菜了,又多了一瓶三腊菜。她仿佛儿子吃到三腊菜那嘴直咂的样子。第二天,她就喘得困在床上下不来,稍微有点劲,她又去铲麻菜。赵奶奶说的,宁可铲麻菜咳死了,也不能躺在家里享懒福。张奶奶想,赵奶奶就是她的榜样,她也要抽空去请教请教呢。
张奶奶又想,我这把老骨头活上八十几,九十几,不为儿孙做点事,有什么意思呢。只要儿孙高兴,我把我这老骨头拆开来把他们都可以。
小张一路哼唱着回到了城里,刚下车,遇到单位小白。小白一把拉住小张:“张哥啊,咋这么巧呢?今天我回家去,我妈把我后备箱塞得满满的,什么山芋啊,南瓜啊,大米啊,我妈自己养的羊,两只,宰了,全给了我,她说,羊肉,膻味重,她不喜欢。正好,我就喜欢带膻味的羊肉。走,我们到小区那个酒店,喝两杯。”
“哎啊,今天,我也回去了,我后备箱里也有不少东西,我带点香肠啊腊肉啊什么的去。”“不要,我这里全的,你带张嘴就行了。”
小张小白喝得满面红光,摇摇晃晃进了小区,看见单位小石刚打开车门。“哟,从哪里来的?”“回了趟老家,吃过晚饭回来的,我妈给我后备箱装满了东西,自家榨的油啊,自家腌的菜啊,自家长的豆啊,哎,分点豆给你们煮煮。”
“不要,不要,今天我们也都回去了,后备箱满满的,还没来得及卸呢。”
小区里彩灯闪闪,琴声歌声时时飘忽,有在吼秦腔《目连救母》的,有小宠狗在贵夫人怀里哼哼地撒娇的,有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在打太极的。
小张怀着醉意回家了,倚在沙发上翻手机。有好几十条信息还亮着红点呢,小张连忙抹开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隔壁老王的媳妇最喜欢老王腌制的咸鱼咸肉,她说,城里吃不到这么香的肉。你晚上可以给‘芹丫头’(小张妻)烧点儿把她尝尝,香得很喨。”
“怎么又带这个咸肉咸鱼了,说过多少遍了,得癌的?快扔到楼下垃圾桶!”
小张的心被谁揪了一下,痛得生不动气。端起一旁的冷茶咕嘟咕嘟全喝下去了。
“这个青菜,10块钱买得一堆呢!什么都往家带!一副烂污相。”小张突然坐起来,胃里翻涌。他想起母亲种菜的地——村东头那块荒地,去年他视频里随口说“想吃新鲜菜”,她就扛着锄头去了。他还嫌她“折腾”,“万一摔伤了麻烦大了,我可没空来照顾你”,让她“别折腾我”。
小张叹了口气,闭着眼,思绪汹涌翻滚;曾经天天抱自己的妈妈,现在一年看个次把两次;自己买了新房,妈妈呕吐着吃晕车药来看,欢喜得进门忘了脱鞋,挨了训;妈妈想睡一晚新房但被送到旅社住宿的;曾经也像一汪清水的妈妈现在皱皮皱囊的像个老核桃……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宽宽的高速公路上有两排车,一排向东开,一排往西回,往东的车后备箱里仿佛全是空空的,一飘而过;往西开的车后备箱里全是满满的,像那肥鸭的屁股崴啊崴的,正流出碧绿的菜汁,喷香的鸭汤,越积越广,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盖满了公路,漫过了车轮、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