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一把小锹,崴一个口子,就是黄豆的家。
自此,黄豆就不要人问了,不要你浇水,不要你施肥,不要你打药水。黄豆屁股埋下来生长。
拼命扎根,攒足劲儿吸取营养。一粒黄豆,渐渐长成一棵黄豆,若干串黄豆。黄豆是死心塌地马不停蹄爆炸式成长。
黄豆当初并不黄,是青的,枝青叶青豆青。一身青很惹人注目,给人年轻、朴实、沉稳的感觉,使人觉得值得信赖与托付。
这时候,年纪轻轻的黄豆就敞开了怀抱,好像在说:“割吧,剥吧,熬吧。”我们一点儿也不客气,拣最饱满的剐上一捆,取出绿生生、清滴滴的黄豆,炒、煮、焖,然后狼吞虎咽:“鲜啊,真鲜。”
它那么嫩,那么绿,那么鲜,我们饥饿的胃受到这样呵护和厚爱,顿时都呆了,过来好一会儿,我们才“哎呀”“哎呀”开,陶醉得不知所云。艰难时刻还能吃上这么好的豆,有如此慷慨的馈赠,有如此倾囊的相助,即使生活再困苦,也会觉得活着会越来越有意思,信心来了,幸福感慢慢地浓郁了。
岁月终于把黄豆熬老了,青黄豆熟成了黄黄豆,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豆。黄豆毫不畏惧自已的老,甚至可以说老是它竭力期盼的。
黄豆很欣慰,它和稻子麦子玉米一样的颜色,都是成熟、热烈、奉献的颜色。
黄豆黄了,被割下,被驮回家,被扎成把子,倚在墙上,或困于地上,阳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
黄豆好奇了,黄豆兴奋了,从豆荚里蹦出来,嘣,弹射到前面的水泥地上;嘣,砸在墙上;咚,打在老爷爷的脚面上。
许多黄豆像约好了似的,你先蹦,它后蹦。嘣,咚。咚,嘣。一齐蹦,嘣嘣嘣,咚咚咚。咚咚咚,嘣嘣嘣。像奏乐,给枯燥的生活带来了活泼与俏皮。
黄豆不以长相时尚、容貌英俊为追求目标,不长成扁的,也不成长方形的,它长成圆的,让苦难中的人们看到饱满,看到圆满。
黄豆的脾性也是有自己的主张的。长得不昂棒,不生硬,不固执,青年人咯嘣一下就碎,小孩子也能咯嘣一下就碎,八九十岁的老奶奶也能咯嘣一下就碎,让所有的人都能轻易地享受它的喷香。黄豆把服务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关怀与恩情。
黄豆想,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把我拿来煮,和面饼一起晒,不要怕把我晒黑,晒死,就要往黑里晒,就要往死里晒,当我晒得黑秃秃的,死沉沉的,我就蜕变了,我就重生了,我就活了,我就升华了。我变成了酱油,变成了酱。干吃或烧菜放一点,尝了之后,肯定你心里会小扑扑的,“噢哟“噢哟”,“鲜极了”“那个鲜舔着我的舌面,像小手在挠,然后,又往味蕾里面挤,我的舌头都轻轻地颤动了”。我们就是奔赴着“鲜”而来的。黄豆默默地想。
是的,上学吃食堂时五分钱的酱油泡饭,能让我们快乐一整天,那鲜与甜浸在了味蕾里面,时时泛上来一下就让我们幸福一回。
把我拿来泡,把我拿来磨,把我拿来榨,黄豆又有了新的想法。洁白的豆浆汩汩而出。听我指挥,架火烧吧,让我烫得打滚;点食卤;上老虎凳,榨出一些水分,我要成为豆腐。
你看一个孩子挎着篮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干什么去了?原来是去拾豆腐了。这是来亲戚或者过年过节才会有的待遇。那时候我们的快乐和希望有多少是来自于这白白嫩嫩方方正正的豆腐啊。豆腐里有我们的童年,有我们的酸甜,有我们的回忆。
豆腐到了主人手里,完全俯首贴耳,百依百顺。被炸被炖被煎被熏被卤被冻。释放最大的诚意和美味,不亦乐乎!
豆腐的身边贴着青菜,就有一清二白的美誉;豆腐烧鱼头就有“鲜得眯眼”“鲜得掉眉毛”的咂舌;豆腐和麻婆的椒啊酱啊一合计,椒香裹着豆香,风风火火地来,就有名菜“麻婆豆腐”出世。谁招呼豆腐一声,豆腐都给出美味美名。像谁招呼一声,母亲都想方设法玉成其事一样。豆腐有一颗善良的心。
主人说,豆腐,你再老点,豆腐变成了茶干;再老一点,豆腐变成了卜页;换一种味道,豆腐变成风味独特、人人争食的臭豆腐。
主人说,豆腐,你再嫩一点,豆腐变成了豆腐脑;豆腐,你再嫩一点,豆腐变成了豆腐花;豆腐,你再嫩一点,豆腐变成了豆浆。
黄豆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进磨眼、下热锅、上蒸箱,执行指令,完成蜕变。
黄豆本身是黄的,皮黄肉黄,但吐出来的浆是白的,别奇怪,就像母亲不管长得咋样,她给孩子的奶水都是洁白的。妈妈她流泪的时候泪是咸的,涩的,但挤出来的奶是香的。黄豆亦如此,本来是硬的,但为了他人,借水软下来,白起来,成为浆,成为奶水。
本来是生的,也无味,但借水,借火,豆就香,豆浆就香。
豆子“打”之前,在一个荚里,是一个团结有序的集体,打了之后就各自独立,一旦要磨豆浆,做豆腐,它们又走到一起。
母亲的粗茶淡饭、处处为儿、忍辱负重…… 黄豆都默默地学了,黄豆有了母亲的博大胸怀和菩萨心肠。我给它起一个名儿,叫母亲豆吧。
我不是在说童话,黄豆就是这样哺育我们的,我们就是这样真切地感知黄豆的。
黄豆,请你接受一个新的称呼,您完全有资格担当,叫您一声:母亲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