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间撞见麻雀洗澡,忽然生出孩童般的窥探欲,脚像被钉在原地,只想静静看这场自然的私密仪式。
那只麻雀选了水洼最浅处,先把尾羽轻轻浸入水中,蘸得三两点湿意便倏地翘起,浑身羽毛跟着簌簌颤动——像陈年的痒被温水浇开,又像快活的电流顺着爪尖窜遍全身。接着它猛地把胸脯埋进水里,翅膀一振,竟铲起细碎的浪花,身体周围漾开一圈圈银亮的涟漪,把阳光都揉碎在里面。喙尖抖落水珠时,忍不住 “啾”“啾”“啾” 地叫了几声,小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前方,像是在和空气分享这份雀跃。
最投入是洗头时。它把脑袋扎进水里,前后左右乱甩,抬起来时水珠顺着翎羽滚落,翅膀还在互相摩挲着挤水,此刻竟目不斜视,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汪清水。洗到酣处,它索性半蹲在水里,让小半身子泡着,喙在水底的碎石上轻轻刮擦,像是在细细清理每一根羽管。末了,它用爪子扒着岸沿,胸脯和翅膀配合着慢慢爬上来,湿漉漉的羽毛贴在身上,倒显出几分慵懒的娇憨 —— 这模样,倒让我想起白居易写的“侍儿扶起娇无力”,原来生灵的惬意,竟有这般相通的韵致。
一群麻雀洗澡,便是另一番热闹了。它们从空中俯冲下来,“扑棱” 一声扎进水洼,溅起的水花比刚才那只的浪花大了三倍,旋即又腾空而起,翅膀带起的水珠像场小雨。飞着叫着,叫着飞着,把整片水洼搅成了沸腾的小池塘,活像澡堂里戏水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制造并交换着快乐。
夏日的荷叶是它们的露天浴场。几只麻雀站在没入水面的荷叶上,爪子踩着碧绿的叶盘,翅膀扑得荷叶“咚咚”响,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吵着,像是既兴奋又胆怯。这奇特的声响竟惊得远处的白鹅伸长脖子“嘎嘎”抗议,鹅一叫,麻雀们 “呼”地全飞了,翅膀上的水珠洒在荷叶上,滚成一颗颗圆滚滚的珍珠。
最让我心软的,是它们在漏水的水泵下排队洗澡的模样。十来只麻雀围着水泵排个弧形,像幼儿园的孩子等着接水喝。一只先凑过去,淋上五六滴漏下的水就扑棱着让开,下一只立刻补上,规矩得让人心头发暖。这光景,倒比我们小时候守着泥球台打球还守秩序,我都不忍叫它们麻雀了,只想软软地喊一声“雀雀”。
麻雀的创意远不止于此。我在楼顶见过它们的沙浴,简直是把沙滩浴场搬到了寻常巷陌。九只麻雀像是约好的,先用爪子扒出个小坑,再把身子贴进去,尖喙拱着沙,翅膀推着沙,尾巴扫着沙,把坑刨得越来越深,最后竟半埋在里面,只露出个小脑袋,沉醉得像是在做桑拿。
这时飞来一只雀,轻轻啄了啄坑边的同伴,被啄的便知趣地飞走,把暖烘烘的沙坑让出来。另一只刚刨好坑,见同伴飞来,竟兴奋地跳起来叫着,两只雀像是在互相作揖。忽然有只雀从坑里跃起,落在另一只背上,用喙轻点它的背,那亲昵的模样,仿佛在说“在天愿作比翼鸟”;被落的雀忽然抽身飞走,边飞边叫,倒像是回应“两情若是久长时”。
它们洗得兴起,纷纷飞起来又俯冲下去,刨坑的“沙沙”声、扑翅的“扑扑”声、欢叫的“啾啾”声混在一起。有的自己拍着翅膀炫耀,像我们洗澡时拍着胸口念“拍拍心,不抽筋”;有的用爪子挠着痒,灵活得胜过痒痒挠,真应了那句 “快活得没处挠痒”;还有的不住点头,像是在对这方沙地热切感恩。
这些小家伙总选中午来沙浴,许是贪恋阳光把沙子晒得暖暖的,像做热敷,又像蒸桑拿。等它们散去,楼顶的沙地上留着一个个小坑,倒像是谁画的朴素沙画,藏着一整个中午的快活。
看着这些在水洼里打滚、沙堆里沉醉的麻雀,忽然觉得它们或许真懂些什么。不然,为何燕子掠过湖面时总要掠水理羽?喜鹊落在溪边时总爱低头啄洗?连戴胜鸟都要在泥水里扑腾几下——莫不是生灵都有颗向美的心,都藏着一个关于洁净与惬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