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头低下了,但是这棵树依然用它垂下的枝叶把我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拂乱。我带着怨气跑开了。
跑开回头又瞪了它一眼,噢哟,多丑啊。矮矮的树顶上瘦弱的树枝四仰八叉,像一个邋遢小伙子才起床的头发,乱蓬蓬的。
这时不经意间看到对岸的一排杨柳,所有的枝丫一律下垂,借风梳理着秀发,在河里映出美丽的倒影。像一个大姑娘,一天梳一百八十次头,照三百六十回镜子。多爱美啊。
正走着,又看见一棵龙爪槐。羽状复叶有序地编在一根细枝上,一根根细枝叶像一条条小辫子一样垂下,而所有垂下的“辫子”又围成一把伞遮住它的脸,像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再走着,仰头又看见香樟,香樟把枝叶绣成一个球冠,似刚烫成的一头蜷发。
唉,而拂我头发的那棵树在打扮上是麻木的、粗糙的、慵懒的。
这不看还不妨事,一看不得了啊。拂我头发的树的干,相当于腿,瘦小、粗糙、黝黑。而我往前跑,看到桃树那腿泛着红润,多健康;桂花那腿闪着乳白,多诱人。而紫薇的腿滑溜溜的,一根杂毛都没有,摸上去很养手,使人多么舒心啊!
我再往上看,原来把我头发拂乱的树上结满了果子,掉得树枝只能低三下四,面朝黄土背朝天。主人都用五六根粗棒子支撑它了,它还是直立不起。它不结或少结果子,或许它的树枝一律向上,肯定整齐漂亮。可是它的心思太大,连手机充电线一半粗都没有的短小枝头,却挂着一两只、两三只、三四只果子。远看一棵瘦弱的小树撑着瘦黑的小腿,蓬着头,哈着腰,驮着成千上万只果子。
让它黑瘦可以,让它矮小可以,让它驼背可以,让它蓬头可以,但叫它少结果不可以,不结果更不可以!
这棵树就是枣子树。任何时候它的叶都泛着光,绿得耀眼;它的枣都天庭饱满,面庞圆润。它精神着呢!
据说,现在有的农艺师还克扣枣树的睡眠,让枣子“生二宝”,即一年结枣两次。枣子二话没说,生就生呗,生的是既大又甜的枣子。枣子宁可少睡,也要多结果,这是它的初心。
枣树结了那么多果子,可是它不需要高级营养,它不挑土,不挑地,肥也长瘦也长,大地可,盆栽亦行。它的信念是:只要不死,就开花,就结果,就果满枝头。
不知道一天到晚梳头、照镜子的杨柳;也不知道总爱织辫子撑伞幽怨的龙爪槐,更不知道总是烫发,把头盘得像绣球的香樟怎么想。
宋代王溥《咏牡丹》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可作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空枝的又何止牡丹?各位想想去吧!
枣树结了果,还考虑大小合适,让人吃来一嘴一个。西瓜一嘴一个,放不下,要啃;苹果一嘴一个,放不下,要啃;梨子一嘴一个,放不下,要啃。
枣子还考虑软硬恰当。夏威夷坚果要使劲咬,中国核桃要拼命地敲,粉糯的板栗要用劲剥,甘甜的枣子只要嚼一嚼,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悠闲地享受,老少咸宜。
西瓜、苹果、梨子要切,要削皮,枣子直接扔嘴里。
枣子是有口皆碑的,多时多地身兼文化大使。小时候,我们到新娘子新马桶、新床上、新枕头下,摸枣子吃,吃得越多越快,新娘就生子越早越多。除夕之夜守岁时,要准备各种糕点糖果和大枣,寓意“春来早”。广东一些地区饮茶时在茶盏中放入五颗红枣,寓意“五子登科,早日高升”。茶还没喝呢,看到五颗枣子心就愉悦起来。
我真是三生有幸遇到了枣树,亲见枣子。
《豳风·七月》中吟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诗的源头就闪着枣的身影。唐代著名诗人杜甫,在回忆他童年的情景时写道:“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一位贪吃大枣的顽皮少年的形象跃然纸上,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枣子积极参与唐诗建设的努力。《传灯录》记载:禅宗五祖弘忍欲传法于六祖惠能,交他粳米三粒、枣子一枚,惠能悟出:“师令我三更早来也。”这与《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暗示悟空半夜授艺有异曲同工之妙!《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中,崔莺莺让红娘给张生传书信,红娘不懂,张生向红娘解释明白后,红娘唱道:“[耍孩儿],原来那诗句儿里包笼着三更枣,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此处也用“三更枣”暗约张生“三更早些来”。元曲《香囊怨》也用“干枣儿”谐音“赶早儿”。诸多例子表示枣子身藏隐语之谜,抖落的全是文气,好个有智慧、有文化的枣子!
有时晚上我也忍不住去看枣子,月光下或路灯下枣子闪着光,像星星。近看一颗颗枣子又是绿色稠密的大雨滴,远看又像绿色的果子瀑布。枣子还没红呢,红了更有一番独到的韵味。枣子,青青路边枣,我心里轻轻喊你一声,愉悦就从每一个细胞弥漫开来,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