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把天空涂成浓浓的漆黑,漆黑把残留的暖风酿成露水的清凉,清凉给萤火一张柔软的小床,萤火把漆黑点出一粒一粒的闪亮,闪亮抛出蛙的鸣唱。它们唱给我的第一支曲子是:
独鸣。好像就仅一只青蛙,就那么一只,就那么一声,很突兀,仿佛偶然从天缝间漏下来一般。又那么自然,像一朵花,仿佛在冬天里就做好了开放的准备。或许,它是一位出道已久的大师,其他的蛙都恭敬地注视着它,只有静默的份儿;或许它是位初出茅庐的后生,众多长者正在企盼它崭露头角。总之,那一声鸣叫,那一声吟唱,给人的感觉就像沙漠中的行者忽然发现了甘甜的水;又如一根火柴,在清凉的夜,在寂静的空气里,把我情绪的温度一下子挑到最高。我的梦后来就不安分地醒着……
这时我有幸品味到第二支曲子:
和鸣。一只先叫,其他的立即跟着叫,谁也不会开小差。他们肯定没有进行过刻板的训练,但组织严密,渗不进一丝的乱;纪律严明,滴不进一毫的松;作风严谨,嵌不进一缕的散。你看,像一个领唱的起个头,其他就跟着唱,黑夜中谁也不发一声号令,递一个眼色,做一个动作,但它们配合得那么有板有眼,步调一致,完全是凭心灵的沟通。这种和谐的样式,不知是人类首创,还是蛙学人样,总之,它们是有灵性的。他们懂儒家之礼,知道和;他们有诗人之才,妙于和。
微酣中,第三支曲子扑面而来:
散鸣。好像约好了,每隔一定的距离都有一只或几只青蛙在叫,像哪位数学大师精心计算过似的,分布得很均匀。我疑心它们是对弈的高手,知道棋子怎么布局既能收获美,又能捕捉胜利。它们像河水那样,相约好了,一齐在春天碧绿,又像黄果树瀑布,手指相勾,双目对视,到山脚下齐跳齐喊。这点点滴滴的吟唱,把夏夜点染得韵味流淌,情趣飘逸。
此时,我的心好像在攀山,觉得正在接近令人心悸而喜悦的顶峰——我看到了登临黄山之巅的胜景:
齐鸣。差不多每一只青蛙都扯开了嗓子,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大合唱。像一块草坪,每一瓣嫩叶都争着吐出自已的最绿;似一片大海,每一朵浪花都抢着跳出自己的至美,气势磅礴,声震天宇,仿佛要把夜空撕破。那声音是欢快的,在向上飘,托着梦徐徐升腾;又是凝重的,直往下坠,紧贴在小秧小苗的薄叶上。“稻花香里说丰年”,它们是在为庄稼祈祷,把祝福洒遍每一滴夜雾。
我正如痴如醉,又换了一种调儿:
重鸣。这边一片,那边一片,像是二重奏亦或是三重奏;时而远叫,时而近鸣,有时清晰得像在耳边,有时又朦胧得像在梦中,极有层次。像水波一样,这个刚扩散开去,越来越大,那个又荡漾开来,越来越浅;像一幅画,有背景,有主体,远影近景相映,浓墨淡色相衬,每一声都在我眼前放映一个镜头,描摹一幅画面。它们是指挥家,是歌唱家,是画家,集诸家于一身,浑身洋溢着艺术的芬芳。
这青蛙,往哪儿一跳,就在哪儿架起一只鼓,把你的情绪擂热;嘴一张,那浑厚的音乐如瓣瓣新绿植入你思维的旷野。远看,它是浮在碧水上的绿荷;近瞧,它是凝在水波上的音符。总之,它不仅仅是青蛙,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已经走进诗的意韵里,再长吟短叹一声,那就是配乐的散文诗。
是的,这诗自有它的特色,既不含百灵那样弱不禁风的娇柔,也不藏杜鹃那样令人心碎的悲伤。表面听有点儿直白,深入骨子里品,一点儿都不做作,完全是从心底流淌出的歌,冷静深沉,但让听者每一根血管都激情涌动。似乎很单调,但那是经碧水洗涤的,又总让人觉得水灵灵的,清亮亮的,纯净净的,甚至仿佛嗅到了泥土的芳香。
蛙鸣,纵观整体,有交响乐般的雄浑,分取哪一部分也都是珠联璧合的优美,揉成团是音乐美,切成片是美音乐,砸成粒还是跳动的音符。
蛙鸣,舀一勺是颗颗珍珠,沾一滴是粒粒明玑。
蛙鸣,天幕之云彩,暗夜之明眸。
蛙鸣,乃天籁,是仙乐。
不,此曲只合地上有,天上难得一回闻。天仙如若下凡听,从此不愿回天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