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我心中吊着一只月饼。
月亮常常有,月饼往往无。
我饭还吃不饱呢,哪有资格吃月饼。
没有月饼,只有可以照见月亮的稀饭。没动勺子前,月亮圆圆的,亮亮地沉在稀饭里。我估计这月亮是甜的,看看它的反光,好像又闻到是香的。我正准备舀它,一动勺子,它又碎了。我盛过稀饭,稀饭定下来,它又圆了。我没心思和你玩了!
因为稀饭,我夜里醒了。饿醒的,尿憋醒的。抬头一看,咦,屋顶漏进丝丝亮光,那光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像虫爬留下的痕迹,像带有锯齿的闪电。
月亮不是圆的么,怎么像镜子打破后的碎片?
月亮碎了,像月饼屑,从屋顶漏下来。我看到了,但我没吃到。吃到一只月饼的困难,如同用手够着了天上那轮明月。
在失望像河边垃圾还没完全冲走时,天上月又圆,空气中又飘月饼香,渴望像早春的芦苇开始冒尖。
可在人家的隆隆鞭炮声中,我们又开始呼啦呼啦地喝稀饭,喝可以照进月亮的稀饭。正当“天上一轮月,一家喝粥声”时,妈妈很神秘地端来一个盘子,放到桌上,我们都高兴坏了,原来妈妈用干面做成面饼,放在油里走一下,代表月饼出场。我们一人一筷子,将饼一扫而光,但那个黄灿灿的,脆酥酥的,油光光的正宗的月饼,我还是无缘相见,更不要说吃一块,尝一口,回味回味。带着遗憾与失望我进入了梦乡。
夜里又醒。
啊,室内好大一块都是亮堂堂的。啊,是谁把浓浓的月光泼在被子上,泼在泥地上,猛一看,像雪。以前冬天早晨醒来,我多次看到雪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窗台上厚厚的一片,我捧玩过它。屋顶漏缝里也挤进一些雪,在地上聚一滩呢,像草地里长出的蘑菇。
李白没有说假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的月光像雪。我的月亮是一滩雪。
雪太白了,要不然真像月饼屑。邻家阿桂吃月饼时掉了一地,就像这雪状。不过,是黄色的,金灿灿的。邻家阿梅喜欢把一整块月饼掰碎,捣碎,然后头仰着,用手捏着细屑往嘴里撒。她那个本来好看的嘴调皮得更好看了。她那一堆白粉白糖白芝麻的月饼屑就像一滩雪。
我吃不到月饼我就转,我已养成了中秋在庄上转的习惯。我一家一家地跑,远远地看,看人家桌上点着蜡烛,贡着蚕豆、菱角、月饼。我想,我为什么不是菩萨?我是菩萨,今天全天下的月饼都是我的。不是菩萨,我也有办法。我用眼睛去抓月饼,把月饼抓出一条条印子,像猫急时刨地一样,爪爪留痕。我在心里偷,旁若无人地偷,光明正大地偷,肆无忌惮地偷,我偷到了,我吃了,我嚼了,多酥多脆多香啊,我流口水,我饱了。
我饿得狠!
走在路上,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它从我的脚部给我画了个人影,跟着我走,走起来,有时昂首挺胸,有时垂头丧气。
突然,我闻到阵阵爆竹的火药香,我使命嗅,把香嗅进鼻翼,我屏住气,关住那香,让它久驻。然后我再拼命嗅,我不想让一丝香漏掉,我要香个够!但那香像一把小手,在挠我的鼻子,阿嚏,我关在鼻翼里的香全喷掉了。再香又要等一年。
一年很漫长,是365个日月,是31536000声嘀嗒,是365个渴望,是31536000秒长的焦灼;但一年又很短,只是一个月饼的距离。
中秋夜,我像往常一样无所谓,例行失望。可是,妈妈打了一个咳声,踮脚够吊在房梁上的竹篮!我的心砰砰直跳,我估计是“那个”。伸头一看,果然是“那个”!竹篮里垫了一层纸,纸上躺着一块已切成几瓣的月饼,像一朵花,油油地闪着光。妈妈轻轻取了一角,送到我摊开的手掌心。“尝尝,乖乖!”
像托着一弯残月,我看了看,在手里掂了掂,嗅了嗅,突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像食月的天狗。看着缺了一块,变小了的月饼,我又慢慢地咬,就像北京王府井的大师傅片北京烤鸭一样,一小片一小地“削”。突然,也不知道是身体哪个部件的指挥,我把剩下的一块全塞进了嘴里,不断地嚼,像搅肉机在搅拌。啊,香。那个香像所有的香集合起来撞我鼻翼。我觉得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奔放着香。我担心鸡见了要啄我,要嗅香;猫见了我要抱我,要嗅香;狗见了我要缠着我,要嗅香。
上一年月饼的香好像还在鼻翼、舌尖、齿根安卧着,这一年中秋又来到,我正准备看邻家敬月光,爸爸说:“还四伙(我小名),搬桌子。”我搬出小破桌,爸爸把像刚接到嫦娥送来的月饼,很神秘地取下吊在屋梁上的篮子,捧着来到桌旁,缓缓地拿出一只月饼,一只,又一只……摆放到盘子里。我觉得那不是放在盘子里,而是放在我手里,放在我心上。爸爸每放一下,我的手都要微微抖动一下,好像在捧接月饼。突然,咚,红纸屑四处飘飞。噢,爸爸敬月光了。那翻舞的纸屑好像是我的心在杂乱地蹦跳。嘭,炮已穿上去,爸爸的手还竖在那里,像将军在指挥战士们前进。
敬完,没等谁的指令,我的手就伸向了月饼。我觉得今年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像月饼,月饼也像月亮。我,举着月饼,哼着歌,溜到邻家。月饼把我们小伙伴拉到一起。我们比月饼的大小,比芝麻的香,比糖的甜,换了吃,你掰一块给我,我掰一块给你。“哈哈哈”“哈哈哈”。中秋像点燃的爆竹炸响我的快乐,膨胀了我的快乐。月亮你刚擦洗过,倍儿亮。
我不忍心让月亮闷到肚里,我又舀水,月亮又端坐在碗的清水里了。
阿红踮着脚指着天上的月亮说:“那是月亮妹妹!”阿蓝摇着手说:“不对,是月亮哥哥,妹妹在碗里呢!”
那一夜,我是沿着香甜滑进梦乡的。但我又醒了,是幸福的余波把我摇醒了。
我从床上滑下,溜了出来。啊,门外好像积了一层清水,我都不忍心迈脚去踩。我拍拍脑袋,才看清是月光,清纯得叫人心尖儿振颤。放眼看去,天上有一轮明月,树根下磨刀盘里有一轮明月,泡在池子里的碗,每只也都有一轮明月,我有好多月亮,圆滚滚的,亮堂堂的。我真想推着它跑上天,跟吴刚、嫦娥再要一只月饼。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树影在地面轻晃起来,好像好多鱼儿,刚从发呆中醒了过来,正摇动尾巴。
秋虫在唱。在唱几乎天天与月亮共眠吗?它昨晚也吃了月饼吗?它用露珠把月亮从天上哄下来了吗?
饱满的稻穗相互摩挲着,发出絮语,好像保证今后年年有月饼,大月饼,甜月饼,香月饼。
再扫视一下磨刀盆,泡在水里的碗,原来我有好多月亮。
以前,我想,如果月亮能换一只月饼,我愿意想办法爬上天,把它摘下来。
现在,我想,如果若干只月饼能换月亮,我哪怕一辈子不吃月饼,我也要月亮。
满桌的月饼诱惑不了一个被月亮诱惑的人。
天上挂着一轮月亮,心中吊着无数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