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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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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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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教育学

“大哥哥,大姐姐,行行好,给点吃的。”一个蓬乱着头发,佝着腰,胡子拉碴的男人,捧着一个粗瓷大碗说。

“要饭,你也要看看人家。我们这个小屋子,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没什么好要的。”我想,“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呢,还给你?”

我正准备叫他走开,去那个三间瓦房的人家要,妈妈站起来了,她说:“大兄弟,没得好东西,拉瓜饭啊。”

说着,就接过乞丐的碗走进厨房,我一看盛了个满碗还带尖,像个小山包。

要饭的接过碗就扒了起来,塞了满嘴的饭和瓜,撑得像个刚打足气的皮球。边扒边往下一家走去。

我想,饭粒掉在地上都捡起来吃,馊粥也要炒了吃掉,吃粥还“刮碗”的人怎么这么大方。于是,我问:

“妈妈,你盛给他干什么?还盛那么多?”

“小伙,我们才吃了几天饱肚子饭,怎么就忘了挨饿人的苦?”再说,“人不是到了难处,谁愿意拉下脸来讨饭。我们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啊。”

妈妈把碗里的饭吃完,没盛第二碗。她的饭省下来给了要饭的。

妈妈并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相反,她精打细算。别的不说,就说攒鸡蛋吧,鸡子生一只,她就收一只,生怕它溜掉似的。铜炉子里多少只蛋,她已经数了好几遍了,心里清爽得很呢,卖了够买多少洋油、洋火、洋碱,她早就盘算好了。一段时候,她咳嗽,医生建议她吃油煎蛋。她说:“什么?煎蛋!蛋碰都不能碰,那是换盐、换酱、换生姜的,我吃了蛋,一家子就只能喝白水了。咳咳就好了,动不得啊!”

可是,一次邻家小孩的舅舅来了,看家里没人,就跑来问我妈,她们去哪里了。我妈妈说:“舅舅,你坐下来歇歇啊,估计马上就回来。”说完,妈妈就走向了铜炉子,掀开一看,只有四只蛋,妈妈又来到鸡窝边,跪下一看,有蛋,妈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手伸进窝里,掏出两只还冒着热气的蛋,生蛋鸡还在一旁拼命地叫呢。

妈妈拿到厨房,打了蛋茶,盛的时候,我数了数,乡下人的最高礼节,六只。这个我们小孩都懂的。客人走后,我问:“妈妈,舅舅,应该吃六只蛋,可他不是我的舅舅,不是我的嫡舅舅啊?”妈妈说:“长大了你就懂了。”

一个夏天,我们正关上门准备睡觉,突然一阵嘟嘟嘟,爸爸打开门,一个走夜路的人说:“大哥哥,实在太累了,走不动了,想借个宿。”爸爸说:“小房子,热得很呢,我和我儿子睡在地上,你就挤一挤?”“农村人,不讲究,能眯眼就好。”

“那进来吧。”妈妈说,“还不曾吃晚饭吧?我烧个麦糁粥,你将就将就啊。”

第二天早晨,借宿人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旧手帕,打开,从包着的纸币里掏了一张二角的给我,我不好意思要,问妈妈,妈妈说:“我们又不是开旅社,不要。”我有些失望,那个借宿的说:“给宝宝买糖的。非常感谢留宿的恩德,你要晓得,昨天我问了三家,只有你家爽快地答应了。”

爽快,妈妈作为一个瘦弱的农村妇女,骨头里全是爽快的基因。前几天我到上海,我的同学热情款待了我。席间他说:“大智,你妈妈太好了,我一个‘细麻腿子’(方言,小孩子)上你家去玩,你妈妈竟然煮糯米粥招待我,那是那时坐月子的人催奶才有资格享受的。你妈妈太好了,我一辈子都记得。”

上次,我一个叔伯妹妹还说:“二妈(指我妈)和气,一天到夜笑嘻嘻的,跟哪个都没有疙瘩。”

疙瘩?妈妈还会用幽默愉悦客人。不能走不能吃的那段时间,不少人来看望妈妈,妈妈笑着对客人说:“哎,你们看看我头上有没有光在绕?我恐怕还死不掉。”说着,把帽子除掉给大家看,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这让我想起,她曾叫我去买‘坑里洼’—— 我起初没听懂,她又拖着长腔重复一遍,然后瞪着眼睛朝我看,我才反应过来是糖。“噢,是糖!”我猜出来了。妈妈笑着说:“我家小伙还真有两下子。”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总逗我,说脊背痒,要我挠;我挠脊背,她又说胳肢窝痒;我挠胳肢窝,她又说腰部痒,我挠两三下,她说,好了,不痒了,真舒服。然后,她就拉着我的小手,“哈”一下,说“百样百巧”。我那时成绩好,总认为是妈妈哈出来的。其实,真是哈出来的。现在我想,这不是快乐教育吗?

一次,我说话引用了一句古语,妈妈说:“我家小伙懂得比妈妈还多。”我陶醉了好几天。这不是激励教育么?

后来妈妈还跟孙女说过,她当年结扎留下后遗症,浑身没劲,干点活就浑身疼,但她怕被人说“偷懒”,把疼痛咬碎了咽下去,每天都悄悄早起,拖着病体把该做的活都做完。这不是挫折教育、隐忍哲学吗?

现在我做老师了,家庭不和的学生星期天不肯回去,怎么办?我想了一下,就像妈妈当年留借宿人过夜一样,我决定留!我通知家长我留下了他的孩子,晚上和我抵足而眠。毕业后这孩子第一个月工资首先买水果来看望我。

课间我跑跑走走,一个男孩突然拉住我,手指着一个小女孩说:“老师,她喊你爸爸。”我立即抱起这个女孩,轻轻地掼了掼她,心里又暖又酸。后来了解到,这孩子爸妈常年在外,她早把我当成了可依赖的人。

一个教师的孩子不肯吃药,她竟说:“王老师叫我吃,我才吃呢。”家长只好来请我。我问了孩子几句后,说:“吃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将药当饮料一饮而尽。爸爸慨叹,“多年的父恩抵不上几天的老师情啊。”

……

我的教育还有点教育的模样,教育的意味,老实说,不是我读了多少《教育学》,而是妈妈本色的言和行滋润了我。妈妈,是一本书,是我教育学的启蒙!这个启蒙不是多少理论,而是一颗赤心的跳动。

此时,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画面:一个卷着裤腿的农民,赤着脚,平静地说,教细小的(方言,小孩子),就像我们农民种田,整天头脑里全是庄稼,浇水、施肥、除草,望得来,摸得去的,像绣花一样……这个农民就是我的妈。

【注】刮碗:用指头把碗里刮干净。是非常节俭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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