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兽老了。
眼神像卫生间的夜灯,浑浊得有气无力,毛色像木乃伊身上的千年旧服,暗淡无光,跑起来身子飘成不规则的S形。伤口总在阴雨天现着红肉,流着黄脓,散着异味。
老兽年轻时曾经是一个传说。
它吼一声,吓死一头野物。
它眼睛一瞪,像射出的一束激光,电死一头野物。
它跑起来像一阵旋风,卷起一头野物,然后重重地摔下,最后它一捡即成。
它家里墙上挂满了各种奖牌。
50米短跑冠军。1000米长跑冠军。撑杆跳冠军。10000米耐力赛冠军……
老兽年轻时,每天都要舔一遍奖牌,再用爪子轻叩一遍,儿孙们都陪着它站在奖牌前,眼里放光很长一段时间。
老兽要把自己的生存之道传给儿孙们。它是不在家里枯燥说教的,它要现场示范。
刚说完“捕杀要快、狠、准”,就有猎物出现,好像在那等着老兽似的。
老兽的训话声好像还热烫烫的,在空中回荡,孩子们上跳的心悬着还没落下,老兽已经扑向猎物;猎物哀嚎,声振千里,地动山摇。眼泪扑嗒扑嗒直往下掉,像暴雨砸在焦土上,每一滴都裹着慌得发颤的碎响。
老兽却放声大笑,吼跳起来。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顿时鲜血直喷,喷到老兽身上,老兽像披了一件红战袍。老兽嘴爪并用,它的笑还没收住,爪子已经插进猎物的“胸膛”,哗啦一声,心肝肺已全部掏出——前后不过数秒,野物就只剩一张空壳,晃了晃倒在地上,血顺着爪子流到草地上,像一地的野火。老兽把爪子竖起,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从我出击到咬断咽喉不过一分钟,掏尽内脏不过眨眼间—— 这是‘快’;见它流泪更下死口,心不能软一分——这是‘狠’;一口正中咽喉要害,一击致命——这是‘准’。
它撕下猎物的一块肉,快意地嚼起来,然后大吼着说:“老大,你来吃这个猎物的心,跟爸一样要吃出快意感。”
话还没说完,老大就冲了过来,一口咬住动物心脏,呱叽呱叽,吃完撩一下长舌,再朝天吼几声。有点老父的风范,老兽满意地点点头。
“老二,你吃这个野物怀的小宝贝,嫩得很呢,你要吃出得意感。”
老二呼哧呼哧,露出陶醉的神情,几乎不喘气,吃得地下干干净净,像一只瓷碗刚被涮洗干净,真是又快又狠。老兽微微地笑了。
老三却嘀咕起来:“爸爸,这些猎物就像我们远方的亲戚一样的,为什么要吃它呢?我们不能和它交朋友吗?”
老兽上来就是一脚,不解恨,又用爪子深深地抠了一下,仍不解恨,又狠狠地咬了一口:“畜生,‘田鸡要命蛇要饱’——去年秋季,我们的邻居弱了一点,抢的猎物少了一点,饿死了两只小兽!你不杀它,它就会抢占你的地盘,抢你的食,你就得饿死!生活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懂吗?”
老兽舔舔猎物的血,说:“老三,你最机灵,但你也幼稚,你该学学‘藏’——别像老大那样硬冲,也别像老二那样急着扑。绕到猎物背后,一口咬住要害,又狠又准。记住,狠不只是敢冲,也要会藏。”被教训后的老三连连点头。
它最后训斥孩子们道:“当你们的心一点一点去掉慈悲,一点一点地逝去善良,你们就成熟了,就能独当一面了。”
孩子们都夸父亲老兽是英雄。“英雄!英雄!英雄!”喊声差点掀翻兽穴。
老三挨了训,但老三还是想不通。晚上独自出去散步,遇到一事,心生快乐,于是回来讲给老父听。
“爸爸,今晚散步遇见一陌生的野兽,它朝我笑 ,递一块肉
给我吃,还用爪子挠我的背,我看它可爱,就和它玩100米比赛跑,我遗传了爸爸您跑得快的基因,它被我甩得远远的。”
“蠢货,我们兽界哪有什么朋友?那是它试探着想吃你,发现你比它强,没敢动你。但如果它调来同伙,你连骨头都没了,还回来跟老子讲什么朋友呢,我以前说的话你又忘了?让你长长记性吧!”父亲边说,边甩了儿子一个大嘴巴。老三舔了舔嘴角的血,默默地走开。
第二天捕猎时,老三看到了像远方亲戚的猎物,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时,果见那“亲戚”又奔跑着跟自己争猎物。老三一连饿了三天,最后差点成了“亲戚”的猎物。
挨饿的老三学会了动脑筋,耳边总想起老兽的话: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慢慢地变得成熟了。
一天,老三的心也沉甸甸地歹毒起来,远远地看到一只猎物,它悄悄绕到了猎物的背后,猛地扑上去。它第一次咬断猎物喉咙,喉间涌上的血腥味让它想吐。它骂自己没出息,用父亲的训话,把血腥、恶心、软弱硬生生地给顶了回去。
他甚至不将猎物拖回家,而是埋藏在一个秘洞里,由着自己独享。
从此,老三的“兽生”发生了巨大变化,越来越贴着老父的话做兽做事。大家也更佩服、敬仰和崇拜父亲了。
每次吃饭,孩子们都会把第一块烤肉、第一杯果酒递给老兽,动作熟练得像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就像当年老兽带着奖牌回家时,它们凑在旁边递茶、递水、舔奖牌一样。
然而,老兽一次误踩猎人的捕兽夹,前后腿被锋利的铁齿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中前腿肌腱几乎断裂。老兽靠两条腿鲜血淋漓地跛回了家,鲜血拖出一条路来,像一封长长的宣判书,老兽从此失了威风。
但儿子们坚称老兽是老英雄,说兄弟姐妹齐心协力,帮父亲老兽恢复健康,再展雄风。
儿子们找好肉,献野物,听老兽讲以前夺冠的事。一家兽其乐融融。
可每天要替老兽包扎伤口,端屎端尿,而且餐桌上的菜越来越少,起初只是老大在喂食时会嘟囔“这伤口怎么总不好”,后来老二在端尿时故意把陶盆磕得砰砰响,老三则借口“要练习捕猎”,渐渐躲着不进老兽的洞穴——曾经围在奖牌前听故事的热闹,慢慢变成了各自啃食猎物的沉默。
老兽的威风一天弱似一天,以前它用鼻子轻哼一声,儿子们就大气不敢出,比朝廷上的肃静牌还管用。现在连小兽都敢在它面前抢肉吃了。儿子们开始埋怨了,叫老兽为老骨头,继而是老累赘,最后竟是老不死的了。
老兽还不服输,想洗刷老骨头的耻辱,想再捕一次猎,证明自己。
它来到野外,碰到一只瘸腿的兔子,刚准备发力追赶,断腿的伤口就扯得疼,身子晃了晃,兔子趁机钻进了草丛。
这时一只野狗从旁边窜出来,盯着老兽龇牙,老兽瞪眼,可眼睛像 15 瓦的灯泡,因电力不足而散淡无光,野狗看它没威胁,对它狂吠一阵撒了一泡尿后,摇着尾巴慢悠悠地离开了。
它看着野狗撒尿留下的痕迹,闻着尿液那刺鼻的气味,愤怒顿起,冲冠一怒,刚抬起断腿,却立即歪趴下来,只在土上划出一道无力的浅痕。
老兽哆哆嗦嗦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断腿,长叹一声:英雄的路,真的走不通了。
老兽夜里睡不着了,它给睡梦中的儿子们拍拍身子,舔舔毛,盖盖被。儿子们鼾声如雷,没察觉老父亲睁着浑浊的眼,熬了一整夜。
睡不着的老兽一遍又一遍地舔墙上的奖牌,它发现奖牌的钉子松动了——左边那枚 50 米短跑冠军的奖牌,已经歪得快掉下来了。它想踮脚把钉子按紧,可刚一使劲,断腿的伤口就扯得疼,身子晃了晃,摔了下来。它忍痛用鼻子轻轻顶了顶奖牌,奖牌晃了晃,还是没稳住。“等儿子们不忙了,请他们帮忙钉紧吧”,它心里想着,却没等来帮忙的兽。
可对老兽的埋怨声、训骂声,甚至讽刺声却一天天多起来,大起来。像秋风扫过的落叶,老兽一天天枯槁。
老兽却爱做梦了,老兽梦见自已一下子就扑到一只比自己大一倍的猎物身上,咔嚓一声就咬断了它的头骨。老兽正要欢呼,醒了。原来咬的是一块小石子,硌掉了自己所剩不多的两颗老牙,鲜血正从嘴边流向耳边。
老兽醒着时成天也是昏昏沉沉的,半醒半睡的样子。眼睛一闭,就滑进了梦的那边。
早晨阳光灿烂,小兽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毕恭毕敬地站在它身边,挨个把嘴里叼着的野果、肉干奉献给它;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亲吻它;一个接一个地安慰它。老兽感动得流泪了。
一感动,老兽醒了,发现身上凉冰冰的,一摸是一只破盆,想捞点吃的,里面却是空荡荡的。老兽难过起来,感到呼吸困难。但老兽并不怕死,心想,死了好,这种没滋味日子,不如死。
老兽知道末日在即,一天,它趁三个儿子都在家,它朝老大无力地抖了抖一只如同枯枝的前爪,老大马上心领神会,父亲要交代遗产了。它知道精明的父亲肯定有不少宝贝。
老兽开始爬动,三个儿子立即跟上,小兽们也不用号令尾随而来。老兽那行动,近了知道是老兽在爬动,远了以为蜗牛在挪动。
三个儿子都嫌慢,老大老二不约而同地抓着老兽的耳朵,老三抓着尾巴,放在地上快速地拖,就像老兽年轻时拖猎物那样春风得意。
老兽痛苦而无力地哼哼,儿子们全然不顾。
大儿子问,到了没有。老兽不吱声。
儿子们就继续拖,像在玩玩具,都兴奋得笑了起来。
天上的小鸟见了都惊恐地乱飞。
突然,老兽用力一吼,吐了一口血,又用力跺了一下前爪。儿子们明白,目的地到了。
老兽沾着血的爪子在地上拖,儿子们屏着气,踩着血迹往前走。突然,一个小山洞挡住了视线。走了几十步,豁然开朗。里面全是一堆一堆码得齐齐整整的猎物肉干,够吃好几年呢。
肉干上有用猎物头骨、皮毛、尾巴组成的各种图案。平时老爸在家都教过这些图案,头骨代表老大,尾巴代表老三,皮毛代表老二。但儿子们都觉得老兽分得不公。老大心想,我老大,应该多点;老三腹诽,我老小,应该惯着点;老二盘算,我老二应该比老三多。但大家都想,看老兽有没有其它什么交代,等老兽讲完再说。
老兽缓缓地举起沾着血的前爪,放在嘴边,大概是教安静,弟兄们勿——争——吵,可那血迹沾在白牙上,倒像某种号令。
大家一看,老兽讲完了,没有新鲜东西,准备行动了。
老大的爪子刚触到肉干,老二就像老兽当年扑猎物似的扑上来,快得很;同时,爪子横扫老大的脸,几条血路同时开,狠得很;老三没冲在前头,绕到老大身后一口咬住腿弯,恰是老兽当年教它的“藏”与“准”。“别抢!是我的!”老大吼着,却忘了老兽说过“生活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小兽们一开始以为爸爸叔叔伯伯在举行什么仪式,看到青筋暴突,头破血流,才明白怎么一回事。正看着,咔,老大的腿被老三果断咬断,疼得在地上打滚。嗷,老二的眼睛,被老大的爪子扫中,瞎了一只。哈哈,老三正庆幸自己,保全着正身,一个撕耳朵,一个咬尾巴,一眨眼,老三成了无尾独耳兽。
老兽像风干的标本,用似睁似闭的眼,扫了扫一群儿孙,想临死时用尽全身力气吼一声,回到英雄时,留住英雄气。可是嘴张得很大,而吐出的声音却像蚊子哼。
可小兽们的叫声惊天动地,远远地盖过了爷爷的蚊子哼。有只最小的小兽,突然扑向旁边的同伴,它早就偷学叔叔伯伯的杀兽本领。今天,它就用三叔的技巧咬对方的腿——它小小年纪就已经悟出了抢的生活方式。它们的骨子里代代相传这精明的基因。
老兽看着最小的小兽扑上去咬同伴,突然想起老三小时候——那时老三连蝴蝶都不敢抓,是它逼着老三咬野物的腿。现在小兽刚会走,就学着抢、学着咬,像极了当年的儿子们。
老兽一生的“镜头”在脑海中嚯嚯直闪,它自已也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变得没主见,目光散淡,只发出蚊子似的哼声,浑浊的眼里滚出一滴泪,落在地上,很快被尘土盖住。
残阳照在枯树上,把瘦弱的树干拖得像一条长蛇,树枝像蛇吐出的若干条毒舌,正撕咬着老兽,喷得残阳一片血色。
小兽撕咬愈烈,儿子怒骂更凶。没有谁问老兽。老兽想,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死回那老窝。
老兽艰难地往回爬。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到了老窝。窝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一阵山风吹来,像老兽年轻时奔跑带起的一阵山风;又一阵山风吹来,像老兽年轻时卷起猎物的那阵风。左边那枚歪了许久的 50 米短跑奖牌先掉下来,“哐当”一声砸在老兽耳边。它想转头看,脖子却僵得动不了——那是它最风光的荣誉啊。紧接着,其他奖牌接二连三地坠落,“哐哩哐啷”的声响像无数把锤子,砸在它空荡的胸腔里。
地上一片狼藉,墙上光秃秃的,只剩一个个松动的钉子孔,像一只只空荡的眼,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