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一笑很倾城

我还没到花圃，桂香诚候已久，桂香甫闻我足音，就迎面扑来，弥漫了我的鼻翼、头发与周身，甚至浸透了我身体的每一粒细胞。我幸遇桂花。

我循着香径快步走到桂花面前，深吸一口气，花香一缕紧挨着一缕，很拥挤，但是又很温柔地轻抚我的鼻腔，我醉得只有闭目静立享受。

花香搂着我，把我托起来，我徐徐上扬，如仙人乘云一般，我好似躺在桂花铺就的丝绒被上。

我缓了缓神，像喝醉的人断片又接上了，看到桂花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它正千朵万朵灿烂地笑着。它摘下自己的笑抛给栾树，栾树也开口大笑，笑得头顶绽放一簇簇紫红的欢乐；把笑洒向大理石，大理石褪去硬冷的外衣，渐渐绽放出一条条灵动的花纹；把笑泼在了青苔上，如米小的青苔也要学牡丹把花开。

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人看看桂花的笑，忧被一点点化解，乐就一点点生长，最后结出笑的硕果。凶残被软化成善良，失意被淬打成坚强，仇恨被置换成了热爱。

桂花的笑，不是八颗牙机械地笑，它的笑是真诚的、坦荡的、开怀的，它捂着嘴笑，仰着头笑，抱着肚子笑，最后索性哈哈大笑。它不是昙花一“笑”，它是持久地笑。

桂花是秋天的形象大使，是大众的情人。它最有资格吟唱：“我言秋日胜春朝。”

桂花笑中溢着香。那种香的浓与淡、远与近、有与无处理得是那么美妙，那么恰到好处。那种香，所有的稻香、酒香、茶香，都比不过它，在它面前都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桂花长在你的门前，让你出门，进门都是一个香人儿。桂花倚在你的窗下，让你的梦也浸着香。桂花隐在路的拐角处，让你拐弯也与香气牵手。

桂花，只要你从它身边走过，不管你是干部还是群众，是大人还是小孩，是美少女还是豁了牙的老奶奶，它都会给你一份香。如果你太匆忙，它就追着你，把香送给你，陪你走上一段路程。

我常常看到桂花树下围满了寻香的人，人们凑在桂枝旁，鼻尖轻抵花瓣，好像他们抱着桂树，又好像桂树抱着他们在拥吻，在缠绵，在沉醉。

人有百鼻，鼻有百孔，不能尽闻其香也。

人们不满足于嗅，爷爷痛饮桂花酒，爸爸贪吃桂花糕，妈妈忙做桂花枕，小妹妹动手缝桂花香囊。

我看过两只鸟躲在桂花树的怀里，忘了鸣叫。我看过有虫贴在桂枝上久久不动。我看过两只蚱蜢在桂花树下拥抱，仿佛看到一对有情人正在桂花树下情定终身。我看过浓雾裹着桂树不散，秋风秋阳百般劝说才缓缓挪步，还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徘徊。

我想，许多写菊花的诗句，是因为诗人见桂花稍晚，如果早识一面，或许他们会激动地改写诗句：“‘嗅桂’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尘世难逢开口笑，‘桂花须沾’满头归。”“不是花中偏爱‘桂’，此花‘香’过更无‘香’。”

朱淑真品得真切：“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宋之问说得诚恳：“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李清照写得令人信服，颇有同感：“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突然眼前众鸟飞过。麻雀为什么那么开朗，喜鹊为什么那么欢乐，百灵鸟歌唱为什么那么动听，我猜测它们都是看了桂花的笑，嗅了桂花的香。

连飞鸟都被这笑意熏染，我望着满树金灿灿的笑靥，思绪也跟着飘远，竟恍惚走进了神话里的世界。若是这桂香能飘进天庭，牛郎织女相会，大抵也不愿再渡冰冷的鹊桥，而是要踩着这桂花铺就的香径，在清甜的香气里诉说思念吧。我看星星其实也不是星星，是开在云朵里的桂花，整个世界就是一棵大桂树。吴刚斫桂花是误传，他怎忍心下斧？嫦娥从奔月到返回凡间，或许会成为事实。

我猜测，冬天为什么有水仙开花？腊梅怒放？雪花飞舞？那是对桂花的感恩，是与桂花的应和，是对桂花美好品性的传承。好“花”都知道要撑起一个季节，秋天有桂，冬天它们怎能袖手旁观而不努力绽放？

说了这么多，风里忽然传来细碎的轻响，像是桂花轻启芳唇：“若你们不只艳羡我，我抛砖，你们捧玉。你们愿意积攒一点点暖，行一个个善，终酿成香，让人间的每寸光阴里，都飘着性情的清芬、人情的温甜、品性的醇厚——那时候，我哪怕褪下满树金英，拂去一身暗香，站在大地上，做一树欣慰的景仰，我亦足！”

刚说到“足”，风里的桂香忽然又浓了几分。我抬眼望去，桂花树旁，孙儿把剥好的糖果轻轻塞进奶奶嘴里，奶奶嘴角的笑，和枝头的桂花一样甜；花圃里，义工红袖章上的汗渍透着光，他们弯腰修剪枝叶的身影，被桂香裹得暖暖的；小区干道上，志愿者旗帜在风里招展，旗角掠过之处，仿佛也沾了满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