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大智的头像

王大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8
分享

走廊上的陪护

胆囊生疾,住院,加床进了一间病房。一进去,几个病人就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我,突然又是一阵阵咳不出什么却又要咳的那种咳,像软棒敲在湿鼓上的闷响。我的喉咙也跟着痒。

然住定,发现邻床是一位奶奶,满面红光,陪护的是一位老爷爷,鹤发童颜,于是,我就有了拉话的愿望。

“老爷爷,今年高寿了?”“小呢,还不曾有九十岁呢,才八十有五。”

“哈,爷爷幽默。怎么不请一个护工?”“我就是护工啊。我家老伴还不放心别人呢,我也不放心。”“她要喝口水、小个便,掐着时间或看个眼神我就知道了。比如倒茶,我先调一调,尝一尝,我觉得正好,她也就觉得正好。我们是近六十年的夫妻了,谁也离不开谁。”

奶奶插话了:“他就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宝贝。”我说:“老爷爷,您真不简单!”

“我不算什么,我们这个病房,他们才是不简单的。”老爷爷用手指着一一介绍。

“你看,那个一米八大个的小伙,每晚只能蜷在一张又矮又小的铁丝床上,翻个身都难,多不好受啊。”

“那个李阿姨,自己只有九十几斤,却每天要托着一百六十斤的男人擦洗身子四五次。”

“这个张奶奶,让孙子每天喝甲鱼汤,自己只肯喝几块钱的青菜汤。”我的头跟着老爷爷的指向转,好像跟着按摩师的手在转,舒服得很。

“晚上走廊上睡的全是陪护的,他们也都不简单呢,有空你跑跑看看。”

果然傍晚走廊上陆续地摆出一张张铁丝床或一把把躺椅,那些黑不溜秋的家伙,就是陪护家属的“卧榻”。

“哈——”,一个陪护家属打着深深长长的呵欠说:“这几天累死了,跑着跑着竟打起了瞌睡,快趁我家老头熟睡了眯一会儿。”

“脚都放在地上拖了,跑不动了。任我睡,才能睡上三天三夜呢。还有人失眠看不好呢,吃什么药啊,来陪护病人,保管一个星期后睡得贼香。”

“昨天我邻床的一个小伙子,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像听到拉警报一样慌张地说:‘来了,来了!’后来揉了揉眼睛又躺下睡了。含含糊糊地说:‘是梦。’”

谈论刚结束,就有陪护家属打起了小呼。肚子顶着外衣一上一下地起伏,描出酣睡的幸福曲线。

呜呜呜,呜呜呜。突然,一只蚊子来袭,叮在脸上。啪,蚊子飞了,脸打疼了。很薄的睡眠被打出个深深的大窟窿。

我还在走廊上轻轻地走着,眼睛贪婪地攫取着。

一位姑娘将口罩戴在眼睛上,像睡美人一样躺着,但她不断地翻身,摘下口罩,朝向某个病房的灯望去。

还有一位女士,竟带来物理书,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看画画杠杠,空白处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手指会轻轻攥一下书页,然后,又站起来,嘴里轻轻地说,削只苹果给妈妈。

更多的是蜷得像一只大虾的,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的,蒙头而睡的,趴着如蛙泳的。他们像手机一样充一会儿电,然后要全天不停机。

散步中,见一位陪护满脸通红坐在床头。我问:“老哥,喝酒了?”“唉,三个月了,把我困得像一头死猪,弄点儿酒提提神。”他揉着通红的眼睛,手抚床沿埋怨道。然后,躺下,翻出手机里的相册,看孙子照片,还用满是酒气的脸冲着孙子的照片亲了一下。

一位妇女在跟别人聊天:“我的男人酒后中风,已经昏迷了六个月了,连过年也是在医院过的,人家放鞭炮,我这放‘气炮’。压他一下‘呼啦’一声,竟像个皮球跳老高,吓得旁边的病人都一颤,说怕,嫌烦。有个大爷嘀嘀咕咕地说:我心脏不好,要么你换房间,要么我换房间。亲戚朋友也嫌烦了。头一个月还不断有人来看望的,他姐姐也来帮忙的,现在一个也不来了。我不能把他扔了,他是我的男人呢。我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劲,其它也没得办法。我已瘦掉一壳了,这陪护的床都磨亮了。”

一位长期陪护的老干部说:“病房就是制造荒诞剧的地方。有人能连打十几个喷嚏,仿佛每一个都喷在你脸上。一个老奶奶秃秃地叫一下,‘啊,疼啊,啊,疼啊’,像把钝刀刮你的心脏。磨牙声像在嚼你的舌头。含混不清的梦话像往你嘴里塞抹布。咔咔咔摇药片的声音,唉叹的声音,喉咙被痰堵住猛地打咳的声音,老人带着自制马桶在床边咯啰咯啰小便的声音,全混杂在一起,你呆在那里,就像无数根针在扎你。但你要努力爱着病房,你交出了多多的‘陪护费’,它最终才把健康还给你的亲人。这份嘈杂里,藏着陪护者的忍耐力。”

“熬得住这些嘈杂,才撑得起长久的陪护。”干部娘子说,“听着吐痰,你要能咽得进茶,看着血脓,你要吞得进饭;闻着腥臊,你要呼吸得自然。这样,你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陪护员。陪护员要像战士一样勇敢。”

回到宿舍,我对老爷爷说:”看了陪伴人员的样子,听了他们的话,我的病治愈了一大半。”老爷爷说:“我的老伴是个病号,她住了五次医院,春夏秋冬我全陪护过。”

“夏天睡走廊,人成了一条缺氧的鱼。一方面很累,极度渴望睡觉;一方面热汗直流,又把你烤醒。扇子刮几下就累得掉在地上了,都懒得捡起来。醒来,一摸自己的颈脖,手上全是水,甩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唉。”

“冬天睡走廊,本来垫一条,盖一条,塞好,裹紧,应该暖和了。可翻个身,不小心,被子落地下了,迷迷糊糊往上拉,还没拉上来,就睡着了。等冻醒了,手冷如冰,脚凉如铁,肩头疼得如针扎,喉咙痒得似爪挠。第二天,你“阿嚏”“阿嚏”个不停,清水鼻涕像通了江河不停地流,脸像贴在灶膛旁火光火光的。”顿了顿,老爷爷继续说。

“秋半天算是个好时节,可有人的呼噜比打雷还响,高起来像一兴奋冲上了山顶,低下去像还有一丝油气,半天不出声,等你心揪得很紧时,突然,来一声,好像刚才嘴一直被抢劫犯捂着,得逞后突然放开了手。你的睡意被击得粉碎,你很累,困乏总纠缠着你,睡意却又总是朦朦胧胧地醒着。”

“但是,时间长了,你就适应了。特别是陪护人员有好吃的送你一样,你不在时,人家帮你的病人接个尿,倒个茶啊什么的,你有时不自觉地哼上一两句京剧,陪护的跟着哼,病人也跟着哼,病房成了戏剧院,你的一切难全被暖焐化了。”

“哎,我不能再跟你讲了,我要给老伴泡牛奶了。”大爷泡好后,自己尝了尝,然后端到奶奶跟前,也不用喊,奶奶醒了,坐了起来,舀着牛奶,笑着喝着,满脸慈祥。大爷的头发好像更白了,像落满了雪一样好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