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寒气如刀。
不少人穿着大棉袄、大棉裤、大棉鞋,哈着腰,操着手,流着清水鼻涕,打着喷嚏,蜷缩在屋里。
父亲说:“四伙儿(我小名),我们猜个东西(父亲不会说猜谜):‘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走路也罢,一走路泪如雨下’。”猜了好长时间,我说:“猜不出。”父亲说:“篙子啊。”说着父亲操起篙子,扛着罱子,说,“我去罱泥,你跟我去撮虾子吧。”
到得船头,父亲用钉耙把船周围的冻敲破敲碎,敲出一大片船可行、可罱泥的区域。
父亲开始罱泥了。他拿起搁在船上的罱子,双腿一叉,像逐日的夸父;父亲抛罱子了,像腾出的一条龙,龙头直插水中;父亲推罱子了,躬着腰使劲地推,像愚公移山;父亲提罱子了,双手把住双杆努力地往上提,都看到他脖颈上暴突的青筋了,父亲像力拔山兮的项羽……父亲连续重复着这些动作,父亲开始解开棉衣纽扣。抛罱、推罱、提罱……索性父亲脱了棉衣……父亲流清水鼻涕也流汗……父亲的棉毛衫开始冒热气,与哈出的热气缠成一团……父亲说:“四伙儿,撮虾子,看到它在跳吗?”“它想不到啊,这么冷的天,有人罱了它。世上就有这样不怕冷不会懒的人。”
“你躬到船拱子里暖一下子。”我拉开拱盖,躬到拱里,顿然暖和。拱里铺的是晒干的稻草,还有一股稻香味。
“噢,一下子两只。”听到父亲在叫,我待不住了,掀开拱盖,出来撮虾。虾子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
“四伙儿,要像这虾子,别蜷啊蜷的,要跳要蹦,做起事来,你就不冷了。你望望我,大棉袄甩掉了,倒淌汗了。”
船要满的时候,父亲说:“把虾子全撮起来看看。哦,有一大碗了。古人说的呢,一份劳动一份收获,大虾犒劳我们了。”其实父亲改了古语两个字。
罱满了船,父亲又去戽泥,戽到河边堤岸上挖的泥塘里。戽好后,又拌水搅成泥浆,挑到麦田浇麦苗。
“爸爸,这个泥浇在麦苗上干什么?”“这是给麦子盖被子,盖上了这条厚被子,麦子就不会冻死,而且会大丰收。我们盖棉被,它盖泥被。各有各的门道。”
劳动结束后,父亲夹着棉袄回家了。
父亲就用这罱泥的臂膀搅得寒冬热汗涔涔。
父亲是丢了翻耙拿扫帚,总是闲不住。一天,我还在被窝里听到沙沙沙,沙沙沙。懒懒地伸出头,哦,原来父亲早早起床拿沙石磨着大锹。
一会儿,又找出泥担子,擦擦扁担,扽扽泥兜绳。
父亲准备挑河了。
“社员同志们,一年一度的河工任务又来了。”广播里正在通知。
父亲喜欢挑河。他到新南河挑水时就骄傲地说,有我参加挖的,也有人家帮我们挖的,现在人家挖河我们也要帮忙。
父亲甚至认为不挖河,冬天就不完整了。
挖河在父亲眼里是冬天必须种植的庄稼。
带着好奇我曾到挑河现场看过,人山人海,远看像蚂蚁在来回穿梭,近看是五颜六色,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人挑着泥担子。
土冻得太硬了,有人用热水烫开一个缺口,有人用铁钎凿,有人用锤子敲。冻土最后总是低下头。
太阳上来了,好多人兴奋地欢呼:“太阳出来啰!”我看到许多人没有穿袜子,光脚穿在草鞋里,父亲也是其中一个,奇怪,问父亲。父亲说:“太阳出来,土好挖些了,但又粘鞋,为了跑得更溜,人们只好穿草鞋。”
“光脚不冷吗?”“脚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当然冷。先是冻得疼,然后烫得痒,最终还是冷。冷沿着腿往上爬,我们只有不断地迈腿来产生热驱赶寒;上半身热得汗直淌,下半身冷得腿直颤,上半身、下半身都不属于自己的了,只知道挖,迈腿,挑泥。”但是,我听到人们还打着号子,劲头儿还很足。
晚上到家,父亲拿出一只饭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一团米饭。“留给你的,快吃!”那时吃到米饭是奢侈的。我埋着头一口气吃下,盒子扒得干干净净,一粒不留,掉在桌上的几粒也拣了起来塞到嘴里。后来父亲天天带,我骄傲地向人们讲述这个故事时,有人告诉我,那是父亲省下来的,我这才知道我是“父口夺食”,想来满心愧疚,我暗下决心,要出息些,将来让父亲顿顿都吃上大米饭。
挑完河的晚上,父亲说:“挑完河从河上往河下看,又从河下往河上看,我又要哭又要笑。想着冻土被一寸寸攻下,苦得不像人过的日子我就要哭;看着一条大河横在我们面前,吃水用水方便了,我又要笑。”
父亲又说:“一开始队长画一片地给我,我也害怕挑不完,没想到一担一担地挑,一天减少一块,最后还提前完成了任务。困难不是用来怕的,而是用来对付的,一点一点地削,最后困难就没有踪影了。”
回想父亲挑得汗直淌的画面,我觉得,父亲用冰冻的脚板踏暖了冻土,把冬天踩得热汗涔涔。
河工的尘土刚刚落定,父亲的新想法又诞生了,他要带着我和三哥敲罾捕鱼,为过年添一份口福。
过年买不起肉,捕点小鱼煮冻鱼弥补弥补吧。还能腌了放到春天,炖了吃,好香的。
晚上月亮被风刮成淡白色,释放着冷气,我们出发了。
三哥负责撑船,我负责敲铁爿吓唬鱼,父亲负责用提罾捕鱼。父亲为了提鱼方便,脱掉了一边棉袄,仅留一件棉毛衫。我敲铁爿,看到鱼吓得从水里跳到空中,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美极了,敲得更起劲。父亲不断提罾,往舱里倒,凉水溅在脸上、手上,顺着臂膀往下淌,袖口很快结了薄冰,冰碴子蹭得皮肤生疼,但父亲的手却始终稳稳地攥着罾杆,只顾提罾、倒罾。船舱中一片银白。父亲把鱼捞起来,说有七八斤。父亲又说,老三拿篙子冷,回去吧。我们叫父亲快穿上衣服,父亲说,我身上全是汗。
父亲借铁爿把冬天敲得热汗涔涔。
父亲的冬天往往是零下十多度的冬天,可父亲总是把它们搞出一身热汗。父亲把冬天逗成了一个汗狗子。冬天为什么要飘雪花,那是回报给父亲的舞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