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阴雨天是时之余,黑夜是白天之余,冬天是一年之余。余者,闲暇无事也,可以用来休闲,用来玩的。但是妈妈却把冬天填满了事情。
妈妈要缝补。过年应当穿新衣,可那时家贫,没钱买,但母亲要给我们过年的感觉,哪怕打个补丁,这是新补丁,有了新的感觉。全家六口人,一人一套衣裤就是十二件,还有破鞋破袜子也要补呢。那时补丁可不是“风毛麟角”,而是邋遢人身上的虱子,摸摸就有一个。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袖坏了,衣肘破了,衣领撕了,都得补。
母亲先从父亲的补起。母亲不是毛糙工匠,她仿佛无师自通地懂几何学,思忖着补丁该剪成什么形状,才正好配上那窟窿;她又得像懂美学一般,思量如何让补丁的颜色与原衣和谐。剪刀在她手里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摊在桌上的破衣被翻来覆去,转来转去,母亲像严谨的科学家在计算一些重要数据。母亲的手在寒气中早已麻木,指尖碰着针尾都没了知觉,得用嘴唇含一会儿才敢穿线。脚也冰凉,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轻跺。手臂凉了,她就弯弯手臂;身子凉了,她就用手捶捶,捶打又能生出多少热量呢?外面狂风在野蛮地怒吼,室内冷空气在固执地流动,在拔你的暖,再塞给你寒。这时母亲拿起一根针。十二件破衣就能铺满冬天,铺满破衣的冬天威逼母亲不停地穿针引线,捏着寒冷,那寒那冷像夏天吸附于大腿上的蚂蝗,死死缠着她,甩也甩不掉。
衣服补好了,母亲只是走完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母亲要为每人做一双新鞋。不能全身新,至少脚是新的,脚新根就新,步伐就新。母亲每晚坐在床头戳针、拔针,再戳、再拔。鞋底像块砖头,像块铁板,虽是布的,但是又硬又凉。母亲用针箍顶,用牙咬,还得防针断肉破手流血,防不胜防。母亲手上的针眼像青春痘,拦也拦不住,不注意就冒出一个。母亲手上的针眼仅是小菜一碟,还有冻得裂了的不少口子,像长久干枯的田地裂的缝那样又宽又深。但不能袖手不干,一双鞋还没做好呢,怎么办?听人家的经验,将松香放在煤油灯上烤,烤化了滴在破裂的手指缝里。母亲照办了。滚烫的松油扑向带血的红肉,嗞地一声,母亲的手微微一缩,随即又伸向松油,哪怕是老虎凳,母亲也不肯回避,她只要还能纳鞋底。
当一双双鞋整齐地排放在一起,当新年虽穿着补丁衣,但脚上穿着新鞋时,就像野草,我们在新年又一次碧绿。
纳鞋要硬劲,洗被子靠软功夫,在水里不断地扯。冬天的水咬手,母亲做好了被咬的准备,一天洗一床。母亲的手先冻得通红,像一只只红萝卜,继而又发烫,生痒。母亲不理睬它,把衣袖卷得更高,跟长长厚厚的被子作拉锯战,跟刺骨的寒冷作拉锯战。母亲上身淌汗了,可下半身却发凉,母亲成了一头冷一头热的怪异动物。母亲手上的裂口更深了,牙冻得松动了,嘴巴浮肿了,吃饭喝粥都疼。但母亲说,不管它,洗被子又不要嘴洗。你一关心它,它就撒娇,耍无赖。
“好,你还嘴硬,嫌疼不够,是吧。”疼跟嘴较上了,疼让妈妈嘴不能吃东西,脸肿成个大胖子。母亲又听人说,以毒攻毒,喝凉水呛它。呛了一开始好过些,可后来更疼。有人说,用热手巾焐,一开始舒服,可后来竟没感觉,脸更肿了。
还有人说,含一口酒在嘴里麻痹它,含了,疼却很顽固,不肯退让。母亲说,没功夫搭理你,被子洗完了跟你算总账。
被子洗完了。母亲说:“我倒洗起瘾来了,把小桌子、碗柜、锅盖都搬出来洗洗吧。”我们也插上去帮忙,母亲说:“跑开去,弄潮了冻着了不划算,妈妈冻惯了无所谓。”
但是妈妈却也冻得发烧了。妈妈就带着浮肿的脸,发齉的鼻子,每天喝几碗热水,病魔竟悄悄地退了。妈妈说:“不要我算总账,它们识相!”
冬天再犟好像犟不过母亲。
妈妈把冬天缝补得整整齐齐,清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崭新崭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