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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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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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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河

我的小村有一个朴实的名字,叫王港村。望“名”生义,姓王的居多,依河而居。这条河叫兴盐界河,即这条河分开了我们兴化与盐城。我们从河这边游到那边往往会气喘吁吁,所以称之为大河。我们都住在圩边,圩北就是兴盐界河,因此我们又叫它北大河。

北大河流动着宽敞的迎宾之情。夏天中午收工回来,父亲就会拿一只塑料盆子到北大河。父亲先站在河边朝河里扫视一下、侦察一番,然后说:“就从这个地方下去。”父亲来到河中一处长有浓密水藻的地方,用手探入藻窠深处,轻轻一拢,一只活蹦乱跳的虾子被逮住了。父亲将它放入盆中,然后拉下披在肩上的大手巾,盖在盆子上。虾子很不情愿地在盆子里乱跳,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它像兵慌马乱时代行路上被捉走的壮丁。父亲又到水藻窠里继续摸,手在水藻窠里搂了几下,“嘿嘿”,父亲突然一笑,举起手,一下子竟有两只虾。父亲说:“一对调皮鬼,被我逮住了。谁叫你调皮的?”如此走上七八个地方,能摸差不多一碗。回来放点盐葱一煮,端上桌子,首先看到的像一块块红玛瑙,剥壳又是鲜的肉,闻起来还有一股香,就有些陶醉。

到北大河嬉闹是我和三哥的必修课。我们在老远就奔跑,制造加速度,然后把自己砰的一声砸到河里,炸起很高的浪花。河里的鱼儿都吓得乱跳,鸭子嘎嘎叫。不用说,按照老规矩,我们的第一个保留节目就是用手猛击河水推向对方,让对方睁不开眼。哪一方求饶,哪一方就算输。然后进入第二项比赛:屏气扎猛子。看谁在水中闷的时间长,先蹿上来的,输。三哥一向是赢家,可今天刚屏了一会儿,就蹿出水面。我高兴地说:“三哥输了。”“三哥输了。”三哥笑着说:“我发现了一样宝贝。”我好奇地问:“什么宝贝?”三哥未回答,一个猛子扎下去,然后举起一只大螃蟹,青色的,腿在乱蹬。原来三哥“应蟹而弃屏”。我们不戏水了,举着螃蟹回家,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母亲洗净螃蟹,放入葱花、生姜等,在灶上小火慢蒸。那个红色外壳惹人喜爱,那个膏黄令人叹为“吃”止,那个烫鲜得无法言说,我们还痛打了“法海”。不过,现在我有几年都不吃蟹了,再大再肥都不吃了,因为现在吃不出以前那个螃蟹的味,我怕再吃破坏螃蟹美味记忆的生态。

不知何故,对着我家的北大河南岸有一个大的凹塘。原来父亲是开发用作码头,拎水淘米洗衣服的,后来觉得这么大地方做码头太奢侈,就种了慈姑。刮风下雨,河面上的碎枝败叶全都集中到这里,成了慈姑的肥料。这慈姑种下去我们就没管过它,它借着肥疯长,叶子如芭蕉叶,高大翠绿。父亲担心它吸慈姑的肥,可是也拗不过“自我成长”的慈姑。等到该挖食的时候,天哪,一个个拳头大,哪像慈姑?倒像大苹果。后来有人要买这块地造船,父亲舍不得。这是老天赏赐给我们的宝地,爱还爱不过来呢,怎么能卖呢?

北大河是终年热闹的河,春天桨声哗哗,夏天鸭声嘎嘎,秋天稻船缓行,冬天新娘船梭梭的。过年前后在寒风中看新娘船成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新娘船装扮得好看,船头船尾都贴了红纸,连篙尾都裹上了红纸;新娘还遮着红盖头;他们过一会儿就扔几只鞭炮,在空中炸响,满河满天的喜气,我们沉浸其中。新娘船相遇可就好玩了,双方都要争先,因为据说走得快的有好远。两只船上掌篙的都埋着屁股撑船,手忙脚乱的。一会儿他先,一会儿你先,最后双方还鸣炮问好,致谢。这样的镜头一天能见到好几次。但也有的相遇后互不相让,你篙阻我篙,我船撞你船,把新娘的嫁妆挤坏,把掌篙人逼到河里都是有的。我既感到好玩,又感到生气,为他们惋惜和遗憾。

一个夏天,我们好多小朋友在水里游玩,忽然“咚”的一声,小伙伴都回过头来。啊?一条大蛇!有胳膊那么粗,扁担那么长,从河边的树林里突然蹿向河里,还昂着头,摇着尾巴。这可把小朋友们都吓坏了,他们惊叫着闭眼、往水里闷、不知所措。正当大家心跳加速时,大蛇却游向河的另一边去了。过了很久,小伙伴们还心有余悸。我想,这恐怕是大河的一个玩笑,一种考验吧。

北大河,是盛产故事的河。那时我们为了从鸭屁股里面捞几只蛋,稍微缓解家庭经济的压力,都会养几只鸭子。可是,鸭子逮回来就往家旁边的小河里一扔,根本不管,让它们“自力更生”。小鸭子天天在河里折腾,河里仅有的可吃的东西都被它们淘干净了,它们就动起了脑筋,对大河充满好奇,想在大河里寻得生机。小鸭子沿着大河边一边玩一边吃,忘了回家。傍晚我们回家,一看小鸭子没了,赶紧汇报,大人就把找鸭子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也不敢抗拒。外面越来越黑,我们就在河边喊:“呦呦呦,鸭子回家哟。呦呦呦,鸭子回家哟。”鸭子根本听不到,或许就算听到了,也不愿回这个食不果腹的家。忽然看到河中间有个像鸭子的东西,却又不确定。无奈之下,我们准备下河游过去看,可又想到蛇和鬼。蛇在河边很常见,鬼故事更是每晚乘凉时必听的。我母亲还讲过,隔壁村的隔壁村,傍晚落山前就关门,因为有个人死后,灵魂到江里喝过水又回来了,变成了僵尸,能走动。有太阳时,阳气重压住它,它不敢出来;太阳落山后阴气变重,它就敢出来敲人家的窗户。那时不知真假,心里总是很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游了过去,结果那不是鸭子,我们空手而归。气得我们把气撒在北大河身上,拿泥土砸它。

鸭子不辞而别,我们还要操猪的心。一年下来,家里的猪不管大小肥瘦,一般在过年前都要卖掉。卖猪的钱用来还债,再买些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会买几只麻团犒赏一年的辛劳。大人们总开玩笑说,那麻团是猪屙的屎。我们虽然知道是玩笑,但大人这么说也是穷开心,给自己找乐,也给孩子们找乐。可猪却像闹脾气似的,趁大人们愉快交谈的时候,猛地往河里一跳,样子十分笨拙。大人们顿时慌了神,这可是冬天,不是夏天,没人敢跳河去抓它,只能拿一根长篙子去够,或是拍打,或是边打边够。猪毕竟通人性,见主人这么着急,也就不再在水里折腾,带着怨气上了船。

北大河,父亲在这里罱过泥做庄稼的肥料;我们在这里打过水漂,比谁漂得远;还挖过防空洞,四季都躲在里面玩。我们也在河边找过铜钱,因为有人说这里原来是地主家的屋基。我还看过三哥在这里画画,他用钩刀在浅滩上几下子就能画出戴凉帽的人、朝着太阳的向日葵,还有写着“劳动光荣”的杯子。

北大河好像很神奇。父亲撑着船出去,回来就是一船氨水肥料;父亲撑着船出去,回来就是一船水草;父亲撑着船出去,回来就是一船柴火。当然,也有装满一船粮食出去、空船回来的时候,可大家依旧很高兴,因为那是去交公粮,是为国家做贡献。

不过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是人民的伟大领袖,他仿佛就代表着国家。我还曾偷偷立志,长大了要当毛主席。这也不能怪我,我十五岁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舅舅家,大概也就五公里远。

而北大河,悄悄为我们捧来了外面的世界。河边常有拉纤的人经过,他们不是穿着草鞋就是赤着脚,埋着屁股、倾着身子前行,一个个都黝黑枯瘦。我这才知道,外面和我们这儿一样,还有很多吃不饱饭的人。那时我就想,要是能研究出像玉米穗一样饱满的稻子,让所有人都能吃饱就好了。

从河里行船人嘴里传出的不同口音,我才知道原来中国人说话竟有这么多不同,心里也渐渐有了“丰富”和“远方”的概念。我曾琢磨,北京天安门我跑几天能到?我有个舅舅在杭州,听说杭州很美,到杭州又要跑几天呢?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国家和远方的真正含义,也越发向往远方。当年填报大学志愿时,我特意填了一所秦皇岛的大学,够远吧。

那时北大河河面很宽,有一艘轮船会从远处驶来,停靠在我们兴化大营王港村。我上学时,就乘这艘船去兴化。上船后我才发现,原来头发可以烫成卷发,不像我们村里的女人,不是两条长辫子就是运动头;裙子既能是全白的,也能是带花纹的,不像村里人的衣服,颜色总离不开黑、黄、蓝三种。船上还有人说话像广播里那样好听,有人发呆,有人嗑瓜子,还有人捧着书本认真看。我这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远比我们小村子精彩。

更重要的是,我高中去城里上学,正是北大河上的轮船把我送到了学校。在那里我才知道,图书馆原来是那样的;音乐课就是专门上音乐的,不会被改成数学课;体育课就是单纯的体育课,不会换成物理课。还能躺在器械上,举着两头挂满铁片的杆子锻炼身体;看电影也不只是在露天站着看,还能坐在影院里慢慢欣赏。北大河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为我的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底子。

后来,陆路交通越来越发达,河里的船渐渐少了,北大河也慢慢被人们忽视。大家图方便省事,往河里倾倒碎砖碎瓦、厨余垃圾,河里渐渐有了异味,小船常常在这里搁浅,动弹不得。庄稼有了化肥,没人再去河里罱泥,水花生也趁机疯长。曾经宽阔的大河渐渐变窄,清澈的河水也变得浑浊不堪。当人们眼里只盯着经济和钞票,漠视这条河的存在时,就像只知道大鱼大肉,却不吃一点蔬菜,难免会甘油三酯升高堵塞血管一样,最终也失去了河流的滋养与庇护。河里的虾子没了踪影,螃蟹也只能靠人工养殖;喝水要靠管子接来的自来水,洗澡也只能去游泳池了。

我每次回老家,必去看北大河,可那时的北大河拥堵、杂乱又肮脏,只能让人叹息,我儿时在河里嬉戏的美好记忆,仿佛被它拦腰斩断。

然而有一次我再回老家,走到河边时却惊喜地发现,河面变宽了,河水也变清了。我激动地坐在河边,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儿时在河里嬉闹的画面,还忍不住用手掬起河水。那一刻,我感觉童年好像又回到了身边,幸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蔓延开来。

现在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到北大河边待着,有时发呆,有时入神。我还会脱下鞋子踏进河里,任由小鱼啄咬我的脚。我总忍不住想问:这还是三四十年前的河水吗?遇到叔婶和老兄弟们,他们总会说:“现在到河边摸螺蛳,一趟就能摸一大碗,水质是越来越好了!”我心里默念:上善若水,水清则上善。可这清澈的,又何止是河水呢?

北大河,它像长江移居来的兄弟,像黄河远嫁来的姐妹。

北大河是祖宗,是化石,是古董,是文物。

这条河,柔软时是静静流淌的河,坚毅时是扎根大地的根。

北大河,我童年的苦难与欢乐全藏在这里!村庄里所有的自私与善良、悲伤与屈辱、奋进与昂扬,也都藏在这里。它总在默默诉说,只有真正懂它的人,才能听懂那些漾在水波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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