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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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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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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脚与鞋

小时候,每天起床,看到床边一双大鞋旁一双小鞋,像大海轮尾拖着小船一样,我就产生了惊讶与“鞋问”:爸爸的鞋真大,咋那么大呢?

其实很简单,脚大鞋子就大嘛。

但是爸爸说:“脚大费布,心大才好。”“什么叫心大?”我问。“心大就是本事大。不要像我只能挖墒扛稻捧牛屁股。”

但我的印象中捧牛屁股的爸爸很少穿鞋。夏天他基本不穿鞋,其实春天一来,父亲就不穿鞋了,“打了春,赤脚奔”。父亲说:“跟庄稼打交道,一会儿挖泥,一会儿挑水,穿个鞋子,踩来踏去的,一点儿功夫就弄脏了。干脆,鞋一脱,赤脚,干起活来痛快。”

父亲少有闲暇剪脚指甲,但剪起来是认真的,他要把剪子磨了又磨,直到发亮。父亲的脚指甲又厚又硬,剪起来扑突扑突的,像在欢跳,又像是呐喊,也像是誓言。

父亲脚上青筋虬结,像洪水冲刷后裸露的树根,或是堤坝上突起的沟沟壑壑。

夏天傍晚劳动回来,父亲坐在码头上,脚放到河里搔搔,然后拿把刷子在脚板心来回地搓,像在刷洗一块锈铁,再放到河里清洗,漾起一股黄沙般的浑水。

夏天父亲还喜欢在沟渠里“踢鱼”,沟渠里往往有破碗碎玻璃,但父亲的脚从来没被划过,父亲脚底板有一层厚厚的茧,是一道保护层。父亲的脚自带一双鞋。

但儿子们还是要给父亲买鞋,于是父亲平生有了第一双塑料凉鞋。可父亲干活多,运动量大,鞋面带子没几天就断了,他只好又赤脚。然而三哥学会了用火剪烧烫“嫁接”技术,帮父亲把鞋面断带接上了。可没几天,父亲就把那鞋扔在一边,因为接头不光滑,磨脚,父亲又恢复到不穿鞋的老样儿了。直接踩着泥土,父亲觉得踏实。

赤脚不穿鞋挑担的父亲,有时走起来很轻飘,这时,我觉得父亲的一双脚像一对翅膀贴地在飞翔;有时扛稻又很吃力,我就又觉得父亲的脚变成了手,他是用双手在地上缓慢地爬。

收稻之前,父亲把门口平出个小谷场,他躬身拖着一只石磙子,本来是牛干的活,他干了。他在谷场上留下的一串脚印,我觉得像牛足印一样的厚实。

雪天,父亲踩下一串串大脚印,鸡猫狗踩下一串串小脚印,像一幅画。

我说:“爸爸,你的脚印大大的,鸡猫狗的小小的。”

父亲说:“不在于脚印的大小,关键每一步要实在。鸡揉一爪子得一爪子;猫脚如桃花大,但很稳;狗脚像梅花那般小,但跑来飞快。”

冬天要挑河,父亲就揣着实在。挑河时太阳一出,冻土泛糊,易粘鞋,穿着球鞋或靴子都不好走,父亲就自编草鞋。草鞋只是增加了摩擦系数,稍稍好走些,漏水漏泥,冷得很。父亲说:“红军穿草鞋,走出了天下。”我说:“你穿草鞋挑出一条河。”“大家一齐挑的。”父亲补充道。

父亲正儿八经地穿鞋是三哥当兵带回一双毛皮军鞋,他倒是常常在冬天穿。他见到一个熟人,就把脚一伸一跺给人家看,说:“暖和得凶呢,像热炕。”那时市场上有假军鞋卖,父亲说:“这是正宗的。”

我们也曾买过皮鞋给他,即使过年也很少穿。皮鞋要擦,穿起来很正经,特别是干活时很别扭。父亲觉得它跟农民不大搭。但父亲就是喜欢三哥的“毛翁子”,也附带喜欢上军用球鞋。用现在的话说,父亲可能心中也有个军人梦,但父亲从来没有流露过。

黄鼠狼咬鸡时,父亲第一时间醒来,我们是听到父亲的喝斥声才醒的。这时父亲已冲出门外,鞋都没穿,父亲紧紧地追着黄鼠狼,溜得很快的黄鼠狼都不得已丢下半死不活的鸡。现在我想,父亲是一匹马吗,他怎么能追上黄鼠狼呢,他的敏感度和奔跑速度是可以做一个出色军人的。

大约七十岁的时候,他曾把养的猪杀了,分给四个儿子,一人一只膀。他选了一个星期天,挑着一只膀和其它东西,跑了二十多里送给我。他来时,我还在呼呼大睡。开了门一看,他头上、眉毛上、胡子上全是霜。印象中他是穿一双军用黄球鞋跑来的。

八十岁的时候,他还挑着担子去二里外的厂里去轧米。人家劝他别“摆英雄”,他说,关键是老骨头痒,要用担子压压。那天好像穿的也是军用黄球鞋。这个“军”字头里面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

父亲门口常晒的鞋就是布鞋、球鞋、军用皮棉鞋。

八十四岁的时候,父亲身上疼,不能跑了,成天坐或躺在床上,无聊,他就吃蛋黄派。一天,我回去看他,他说:“身上疼啊,我对它说,你疼,你再疼,我就下你的蛋黄派。我一夜吃了八只。”他是带着笑说的。

八十五岁时,卧床近一年,有一天,他突然说:“我不能走了,躺在床上,脚好像轻飘飘的,不踏实。要是能挑能扛,多有意思啊。”是啊,开垦生活的利器成了桎梏身体的枷锁,都令人心痛啊。他又说:“哎,好长时间不碰酒了,倒这么一小杯把我尝尝看,别把老劲喝出来啊。”母亲倒了一小杯给他,他先滋了一下,然后头一仰全喝下去了。他开玩笑地说道:“哟,像似有劲了,说不定又能撑船罱泥了。我不是躺着死去的,而是站着老去的。”第二天母亲端早饭给他,他竟然不能说话了。到医院,医生说脑溢血,抢救了一天半,医生说,老人已经走了。我从外地赶回来,我。喊:“爸爸,我是大智。爸爸,我是大智。”父亲眼眶竟滚出一滴泪,僵在眼睑边那不落不掉。现在想来,那就像父亲大脚踩在山上,突然脚下一滑,父亲哧溜一声下坠,咔,父亲“躬定”一块石头,又稳住了。但父亲的灵魂飘到天国了。

归天后,躺在殓床上,一双大鞋,是母亲老早就做好的寿鞋,端正地竖着,仿佛一对大门,紧紧地关着,一如脚的沉默。但是,在袅袅香烟中,在摇曳的烛光里,我看到父亲的脚仿佛又动了起来。像挑把那样翻飞,扛稻那样挪移,罱泥那样咬紧……

父亲,您这双大脚,不曾踏足名山胜水,也未曾在赛场上奔跑,一辈子都深陷在泥土里,现在还不停止翻动,您是不是想把路踩得更方正,更紧实,更开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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