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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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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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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乳汁

我离开村庄快四十年了,好多事情像斑驳的老树皮,干了,皱了,朽了;像墙后的石磨,老了,豁了,长青苔了。但我又觉得,我是一尾离开一条河流,游到另一条河流的小鱼,只是换了河流,并没有离开水。水仍滋润我,仍映出我清晰的倒影,仍给我温柔的记忆。

世宗三伯就长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有若干条,但一段时间后,我们喜欢打三伯家门口走。这其实不是一条最近的路,但仍是孩子的我们觉得这是一条最有趣的路。

三伯是一个神秘的老头。全村的叔伯手里拿的不是大锹,就是钉耙;不是扫帚,就是箕畚,而他手里拿的却是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全村叔伯说的话我都懂,而他说的话好听却不大懂。全村的叔伯看到我们说一两句就完了,而他能像老师一样和我们长谈。他大大的、团团的脸,长满了坚硬的胡碴,但笑起来,像梨花擦着桃花,弥漫着软软的善意,他比老师还和气。我常看到他在村里走,笑嘻嘻地跟这家聊聊,和那家唠唠,我以为他是村干部。问家人,家人说,他姓王名世宗,说话像“孔老二”,文绉绉的,我们该叫他三伯。于是,上学放学,我们选择走三伯家门口走,想猎点新奇,感受那份和蔼。

一年,临近过年下着大雪的一天,他跑到了我家,跟我父亲拉家长,他问:“和二伯(我父亲王世和,排行老二),今年曾蒸糕啊?”“糯米紧张,今年没有蒸。”我父亲说。“和二伯,细小的,一年到头,就巴望个过年;过年了,巴望个团啊糕的呢!”父亲无言。沉默了一会,三伯说:“走,今天我家蒸糕,我带还四伙(我小名)到我家去吃糕,吃个饱。”说完,就俯下身来驮我。

我毫不客气地爬上了三伯的背,三伯边驮边和我聊天,我看到三伯呼出的热气变作浓浓的白雾,像烟囱喷出的炊烟。我还看到三伯的头发上、褂子上、裤子上也积满了白雪,他像一头大绵羊。

突然,一个踉跄,三伯差点跌倒,但他还是紧紧地用双臂反夹着我,摇了几下,最终稳稳地定住。原来,那时农田进水、放水口子多,而大雪连下了数天,大概已有尺把厚,遮蔽了口子,三伯踩进其间,一下子“失重了”。

三伯就这样吐着“炊烟”,像灶头吐着家的温暖。他躬身驮着我,在坑坑洼洼中走了大约两里路。我不知道三伯累不累,只见他的颈脖里竟像水透了冒出袅袅的热气。到家后他立即把我轻轻放下,像放一篮子鸡蛋那样轻轻地。放下我,帮我掸了头发上、外衣上的雪,然后就连忙拿碗拿筷子,从腾着满屋子热气的厨房里,夹来了热气腾腾的蒸糕。“吃吧,吃吧,别烫着。”我用筷子搛了一块,夹成四小块,扔一小块嘴里,很烫,用舌头把糕左贴右挑,稍稍降温后,三嚼两咽,囫囵吞下。蒸糕的粘和香立即从喉到胃画出一条暖暖的线。如此炮制几次,很快,几块蒸糕下肚,饱了,心也暖了。“民以食为天”,三伯让我残破的天不再残破,让我的天有天的模样,三伯,您是补天的神仙。后来,我当教师讲杜甫忧虑民生的诗,不知什么原因我脑海中常浮现出我三伯的身影,他是农民,估计没读过杜甫的诗,但我肯定他有杜甫一般的诗魂。

三伯晚年常住女儿家。一天,大约是他九十岁那年,他又出现在了村庄,他仍是笑嘻嘻的,但他的那个笑不像梨花那么嫩而显,有点像野菊花,老而淡。大家争着跟他唠家长,问寒暖,他还像往常那样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地跟大家拉话。大家都说,三伯精神头好,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一百岁有希望。可第二天三伯就“驾鹤西游”了。村里人说,他原来是来“辞路”的。这个老骨头,临死还不忘自己的小村庄。他的离世,我还是后来听大哥讲的,我心里本盘算他百岁寿辰,作诗一首呢。现在,只能默默地在心里三鞠躬,郑重地。

三伯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却照亮了我心中的兰姑奶奶。

小时候上学总是沿大河边一条大道,道下有一座茅草屋,那时茅草屋多了,也没太留意它,习以为常。

一天上学,我一个人走的。茅草屋旁站了一位奶奶,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后面盘一个髻,抄着手,慈眉善目地站在那儿。我没有奶奶,我希望我有一个这样的奶奶。于是我叫了一声“奶奶”,又补充地问道:“你吃过了吗?”奶奶就也问候我,说:“吃过啦,宝宝去上学啊。” 这是村里人遇到了正常的礼节。

又一天放学,经过这座茅草屋,奶奶又站在路边,看见我,说:“大智啊,这是奶奶炒给你的豆子。”说着,递给我一只玻璃瓶,瓶里装满了炒熟的黄豆。黄黄的黄豆,一个挨一个地挤着透明的玻璃瓶子,像美术图案,好看极了。那时黄豆可是很稀罕的零食,回家我就把故事说了一遍,问妈妈那个奶奶的姓名。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她的姓名,村里人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外来户,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大家都叫她兰姑奶奶。从此,我也就叫她兰姑奶奶。

后来母亲说:“你也带点东西给兰姑奶奶。”于是母亲就拔了门前几颗萝卜,磕掉泥土,找了个旧布袋装上,我带给了兰姑奶奶,兰姑奶奶笑着收下了。

又一天放学,兰姑奶奶又站在路边。等我走过来,她又递给我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的是炒好的蚕豆。她说:“大智啊,这是奶奶炒给你的蚕豆。”我接过来一看,炒得真好,蚕豆没炒黑,还绿生生的,那绿好像要透过玻璃瓶泼到我身上。看看就饱了,何谈吃!

后来啊,我还带过山芋、白菜啊什么的给兰姑奶奶。兰姑奶奶说:“以后不要带,我长着呢,你留了自已吃。”

等我跟兰姑奶奶熟识了之后,放学的时候,口渴了,就我会弯到兰姑奶奶那里喝水,兰姑奶奶就像给自己的孙子舀水一样欣喜,用扣在缸盖上的水瓢舀水端给我,我一饮而尽,抹抹嘴也不说谢谢就走了,但兰姑奶奶好像做了一件大事一样的愉悦。

天冷的时候,跟奶奶要水,她就连忙拎来家什柜上的茶瓶,拿只碗,倒水,端给我。“别烫着。”然后,她什么也不说,就笑眯眯地看着我喝水。

多次去玩之后,我发现兰姑奶奶两间小屋,外面当厨房,里边是卧室。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天放学,正准备到她那喝水,突然听路上人说,“兰姑奶奶疯了!疯了!她背着被子喊:‘儿子——儿子——’,那声音就像钝锯子拉硬木头叫人难受。”有人说,兰姑奶奶原来是有男人的,也是有孩子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男人和孩子先后都死了,她心冷了,也不想再嫁人了。她疯了,又念叨起儿子。

兰姑奶奶当然没走成,村里人拉着她,说:“好,找儿子,找儿子,今天晚了,明天去。”说着,把兰姑奶奶的被子夺过来,扛了回来。

兰姑奶奶清醒了一些,好长时间不说话。别人问她什么,她也不答,只是默默地瞪大了呆滞的眼。好心人要帮她烧饭,她说:“我不要你们烧,不要你们烧。你们烧的饭里有毒。我要大智烧,大智烧饭,我才吃呢!”大人们都走了,我和同学熊加汉、鲍玉书等几个伙伴尝试着淘米、放水、烧火、煮饭,记得烧好的饭有点生。但兰姑奶奶吃了,她不嫌生。我们都很高兴,兰姑奶奶都吃饭了,不想儿子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兰姑奶奶又背着被子说要去找儿子,被早起的村民拦住,帮她扛回被子。

后来兰姑奶奶隔几天清醒,隔几天糊涂。我站在圩边看到兰姑奶奶屋旁翠绿的豆苗变黄了,她原来一贯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现在乱糟糟地蓬着,原来的慈眉善目变成现在的呆若木鸡。我都不敢一个人到她那喝水、玩耍了。噢,后来,我曾喊过她奶奶,但她痴痴的,慢慢地转过头,朝我看看,未答应。

奶奶可能真疯了。我的心砰砰砰地直跳。

后来一天中午放学,突然听人说兰姑奶奶死了,我的心猛然地咯噔一下。又听说,兰姑奶奶是五保户,队里为他做了斋饭。大人小孩都可以去吃,我也去了。有的人在埋头扒饭,有的人在流泪,有的人在说说笑笑,就是没有人哭她。我头脑中尽是兰姑奶奶的黄豆、蚕豆、慈眉善目、痴痴呆呆的眼神,我的几滴泪掉进了白米饭里……

兰姑奶奶像秋天的银杏叶从枝上跌落,鲍发如却像冬日的芦苇,摇曳在清水之湄。他高高的个子,顶着一头白发,身影像极了芦苇。他是来自遥远《诗经》里的芦苇。

小时候我家旁边是大片农田,劳动疲乏或遇到突然下雨,村民们就会到我家歇脚。我家小房子堂屋左边有张睡柜,大家就都坐在上面谈笑。鲍发如也坐在上面。他个子大,一米八几。他逗我玩,笑着说:“还四伙儿(我小名),你把我推了倒下来,我就给你五角钱。” 说完,还从裤袋里掏出五角钱在我眼前晃一晃。你要知道那时一只烧饼二分钱,五角钱就是二十五只烧饼;如果买糖,一分钱两颗,能买一百颗糖,一天吃三颗,能吃一个月。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诱惑啊。

我就扑上去用力一推。鲍发如没倒,我被一撞猛地挡回,反而差点跌倒。小孩子虽小,但是往往不服输。我“卷土重来”,又扑上去,用力推,被挡回;再扑上去,用力推,又被挡回。坐在一旁的人都笑,劝我:“还四伙儿,你那么小的个子,怎么推得动他呢?”众人又转过去,对鲍发如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欺人家细小的做什么呢?” 鲍发如嘿嘿嘿地笑。

突然,直觉来帮忙了,力学来帮忙了,哲学来帮忙了,它们坚决地站在小孩子的一边。我直觉地感到如果先拉他一下,他会反抗后仰,他后仰时趁他不注意再猛地一推,他定会倒下。一想到此,我立即实施,果然奏效。多少年之后我还知道了,这里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有推与拉的辩证法。鲍发如被推倒,他又哈啦哈啦地笑,很爽气地把五角钱掏给我。我被胜利冲昏头脑,也不知道礼让。上世纪七十年代拿工资的一般也就一个月二十几块钱,五角钱对农民来说,也是大钱。鲍发如如此诚信,令我现在想来仍很感动。

我曾数次到鲍发如家看燕窝,他都把我当贵客一样地接待。一次去他家,他正在堂屋中支起的大桶里放热水,准备洗澡,室内热气腾腾。他听了我的来意,停止了洗澡,指着叽叽叫的燕子给我讲它们的窝,讲它们的孩子,讲怎样等它们的粪便,讲如何清理它们的粪便。他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细致、认真、热情,连水凉了也不顾不上。一个大人,把小屁孩的事如此当真,他骨子里把对孩子的关切放在首位,他一直坚决站在小孩子一边,他当然是个大好人。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脸上总敞着微笑。他的心里有花一样的善意,他的行动如花一般的可爱,如《诗经》中的“思无邪”。鲍发如不懂《诗经》,但他肯定是《诗经》中的一首,对么?

鲍发如这株《诗经》里的芦苇,让我总觉得,王港小村的泥土里,好像盛产诗——比如圩上做烧饼的大洪哥哥,就是一首暖人的乡土诗。

一天,放学回家,闻到房里一阵饼香,我问:“妈妈,我闻到一股饼香,哪来的饼?”妈妈说:“馋猫鼻子尖。圩上那个做烧饼的大洪哥哥送的。他说,人家小孩都到他饼店赊饼吃,你一回都没赊过,他夸你懂事,特地送了十只烧饼给你。”这可是个大礼啊。我跟大洪哥哥说话不超过十句,他却如此细心地关心一个孩子。大洪哥哥,他不是生意人,或者说,他是生意人,是儒商。我为我们这个小村能有这样的人心要暖上一辈子。如果连带大洪嫂子,就要暖两辈子。

这得从一次拜年说起。那时拜年最好的东西大概就是糖,次一点是炒蚕豆,再次一点就是麻花、炒米之类的。我拜年拜到大洪嫂子家时,她毫不犹豫地要拿糖给我,是那种包装纸就很诱人的牛奶糖。但是,这时她很小的三儿子就哼,就哭,就闹,阻止妈妈,他舍不得那糖,他要留着自己吃。于是大洪嫂子就哄他,然后去捧炒米,趁她儿子不注意,在里面放了两块糖。她宁可违逆自己亲儿子的意愿,也要让一个外人的孩子得到一份甘甜的享受与快乐,这对小孩是多大的尊重与呵护啊!她让乡风陡然地更加淳朴与芬芳,大洪嫂子朴素地伟大着。

小时候,我不懂看相,其实现在也不懂,但会凭直觉看人。现在看看大洪嫂子,大大的脸上总泛起憨憨的笑。那张脸,就是敞亮、善良、纯朴等许多民间优秀品格的一个“总集合”。我前些时候回老家还看到她,她的笑还是那么憨,她守住了乡村的某种灵魂,不经意间示范着某种道德的高地。大洪嫂子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体检下来啥毛病也没有。我祝愿她长命百岁。

我童年的苦难能嚼出甘甜,我小屋的暗夜能看到曙光,就是村庄的叔婶们,亲人们,用真用善用诚,跟上苍讨要而来的,跟老天兑换而来的。

多少年来,村庄常在我的心头萦绕,常在我的梦中安歇。每一次的萦绕都是一次救赎,每一次的安歇都是一次新生。它像夜草肥了牛,像早虫饱了鸟,像母亲的乳汁滋养了我。我沐浴的所有风不源自别处,都来自村庄;我呼吸的全部空气不来自别处,都来自村庄。我感受的所有幸福,根不在别处,都在村庄。村庄啊,我甘甜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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