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和蔷薇

 又是清明时节，又是“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的景象。只不知在泉城西南开山之巅那冢埋葬了诗人徐志摩35岁青春年华的孤坟，是否有人凭吊追思。

 徐志摩的老家海宁也有墓园，90年前的清明，陆小曼以未亡人的身份前去祭扫，并写下了“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桥。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的悼亡诗。第二年，林徽因写出了著名的《你是我的人间四月天》，据说也是悼念生前好友徐志摩的。

 我初读徐志摩是在36年前，在青春萌动的年龄，一首《再别康桥》让我记住了“志摩”这个与“摩诘”一样颇有禅意的名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些柔美清新的句子就像弱弱的电流一样轻击我的心脏，那种感觉几乎难以用语言表达。我至今能回忆起当时那种感觉，似乎是心被融化的无力，又像是心中的湖微波荡漾，酸酸麻麻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毛孔。

 也难怪会对徐志摩的诗一见钟情，在文学刊物尚不能畅通无阻的校园，见多了教科书上那些主题鲜明语言直白意境苍白的口号式“高大上”的所谓现代诗，就像那个年代听惯了革命歌曲的耳朵忽然听见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一样，惊讶得很，也舒服得很。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舒服之余，我还有收获——原来现代诗也不一定就得清淡如白开水，直白如标语口号。诗歌，原来也可以这样写。

 在西南师大研究生院进修现当代文学的时候，因为学业的关系浏览过他的大部分作品，他的几本诗集，还有他的散文、戏剧，也阅读了一些相关的评论，了解了诗人的生平以及创作历程。作为新月派的代表诗人之一的徐志摩，虽然没有像闻一多先生那样投身革命用生命和热血唤醒民众，但是诗人也没有完全忘记那个特殊的时代，心中的乌托邦与现实碰撞的阵痛同样让年轻的诗人寝食难安。他只不过是换了一种表达的方式，他把猛虎隐藏在谁也看不到的内心深处，却用色彩、韵律和意象编制了一件华美的外衣以示世人。就像他在《

 《猛虎集》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有人说“猛虎”取自于萨松的经典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也有人认为是出自于他翻译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革命抒情诗《老虎》。我更倾向于后者。

 在这首被徐志摩翻译为《猛虎》的诗中，诗人写道：“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在深夜的莽丛/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在何等遥远的海底还是天顶/烧着你眼火的纯晶？/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很难想象一位躲在自己风花雪月的小生活里不问世事的诗人能翻译这样气势磅礴霸气外露的诗句，而且翻译得如此贴近原作者的本意。

 在一首写作于1924年的短诗《为要寻一颗明星》中，诗人就一扫阴柔之气，偶露了一下峥嵘：“我骑著一匹拐腿的瞎马，向著黑夜里加鞭；——向著黑夜里加鞭，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骑着拐腿的瞎马却依然要向着黑夜加鞭狂奔的诗人，不就是手持长矛冲向风车的唐吉可德的形象吗。

对于诗中“黑夜”的隐喻，历来有多种解释，有人说诗人是以此来比喻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旧中国，也有人说是诗人回国后一团糟的生活的写照。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似乎都有些道理。    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问中国，诗人与林徽因陪同并担当翻译，可以说在与泰戈尔的朝夕相处之间，徐志摩的诗歌创作上也受益匪浅，而这个时候，虽然林徽因与之同游，但两人的恋情已经宣告结束，诗人内心的痛苦也许已经渐渐平复，因为这一年他认识了陆小曼，并开始了对这位心中女神的狂热的追逐。找寻心中的这颗明星，可能是他朝思暮想的女神，也可能是他魂牵梦绕的诗歌之神，还可以解读成诗人的内心深处的理想，对那种基于小布尔乔亚的民主平等自由的国度的向往。

 这几年，随着微信朋友圈、公众号等自媒体载体的兴起，贬低诗人的一些文章竟然多次出现在视野之中。愤怒之余，再读徐志摩，想尽蚍蜉之力为之鼓与呼。没想到再读竟读出了一丝悲凉。在一首写于诗人罹难之前的《残破》中，诗人这样这样写道：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在这首诗中，诗人已经没有了《在雪花的快乐中》那种一心想要“飞翔，飞翔，飞翔”的意气风发的形象，“我有我的方向”变成了“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的无助、消沉和迷茫，甚至是悲凉。而这种无助和迷茫，有可能是因为现实生活的残酷：浪漫多情的诗人在经历了与张幼仪的无爱婚姻和与林徽因的无果恋情之后，最离经叛道追求到的陆小曼却因为得不到徐家的接纳而自甘沉沦，终日流连于社交与毒品。而这种迷茫和痛苦也许更可能来自于理想的破灭：他所追求的资产阶级的民主平等个性自由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就中国让他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已经没有了7年前“向着黑暗加鞭”的勇气和胆量，剩下的只有残破的人生，残破的思想。

 诗人曾在他的一篇日记中写到：“我是极空洞的一个穷人，我也是一个极充实的富人——我有的只是爱。”就是这样一位有爱的诗人，用他35年的短暂人生给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充满爱的诗篇和追求爱的故事，让我们至今还能想起他，阅读他，凭吊他，感谢他。他的爱跨越了时空，他的生命也必然是永恒的。

 10年前，我应邀参加了在诗人罹难之地济南长清开山举办的纪念活动，并现场朗诵了我创作的诗歌《如果黑夜闭上眼睛》，附录在后，谨表我对诗人的尊敬和悼念：

如果黑夜

闭上眼睛

你会听到岩石的心跳

松林的涛声

在开山的每一个角落你都会感觉到

她的

温度

草木间写满记忆

松涛就是为倾诉伴奏的和声

希望是在夜晚来到开山

因为黑夜能让眼睛看得更远

思维不需要光线

山风也只需静静站立

站立

在黢黑的岩石旁边

在写满记忆的草从

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会伸展出长长的触须

感知具象

聆听那些无法用文字来表达的语言

看到那片洁白的雪花了吗

她就在诗人的掌心

慢慢的

慢慢

消

融

还有睡莲

即使是在身后

你也能感觉到她

娇羞的回眸

衣袖上也许有淡雅的刺绣

用油纸伞和江南

编织的爱情

像羽毛一样柔软而又蓬松

柔软的

就像蓬松的雪花

在翡冷翠的夜里

在康桥的河边

那长长的睫毛上忽闪忽闪的

绽放

对待黑夜从来就是一种人生的态度

无关乎信仰

也无关乎气息和温度

只要闭上眼睛

黑夜就会如约而至

你的视觉就会变得透明

思维会告诉你一颗陨星

匆匆绘就的轨迹

奇妙的

轨迹

那就闭上眼睛吧

闭上眼睛

才不会在黑夜里迷路

也给那匹失明的老马蒙上眼睛吧

黑夜中它也需要一片黑布

骑着它

就能看到逐梦的脚步

彷徨却

永不停歇的脚步

骑着它

就能看到梦的身影

孤独却

永不寂寞的身影

如果黑夜

闭上了眼睛

那就闭上眼睛吧

闭上眼睛

才能阅读诗人

洗尽铅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