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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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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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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 板 栗

秋光漫过神农架的山脊时,总带着一股清甜的野气——那是板栗熟了的味道。妻家在新华镇猫儿观村的屏墙,十几亩板栗林守着山坳,每到这个时节,枝桠间缀满带刺的绿球,风一吹,香气能飘出半里地。妻总念叨着回去捡板栗,我起初是不甚热心的:市场上板栗不过数元一斤,且不易存贮,往年从岳父家带回的,多半要在冰箱里生虫、腐坏。可我瞧着她眼底藏不住的期待,便懂了——她盼的哪里是板栗,是和几个姐姐的相聚。姊妹们各忙生计,已有数月未见,这趟回去,原是为了圆她一份念想。我笑着应下:“走,陪你回家。”

屏墙这地方,藏在神农架东部的山褶里,南望是深不见底的幽谷沟壑,十几户人家守着上百亩平地,像撒在山间的几粒星星。妻说,从前这里没有路,祖辈上山全靠肩挑背驮,日子过得紧巴,主食是土豆、玉米,偶尔种些杂粮。她还提过,早年村民也曾试着种水稻,可山里雨量不丰,田垄总干裂着,后来只好改成旱田,种些耐活的作物。我曾翻查资料,才知“屏墙”之名的由来:此地原是风口,一到秋收,大风便卷着沙石来,刚熟的庄稼倒成一片;冬日里风更烈,能顺着门缝往屋里灌。村民们便合力筑墙,以土为基,以木为骨,既护住了田垄里的收成,也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屏墙”二字,原是先辈们与自然相抗的智慧,也是对安稳生活的期许。

这些年,妻为家里操了太多心。儿子被她教得懂事优秀,家里的琐事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才能安心扑在工作上。虽事业未及预期,我却问心无愧——多年来兢兢业业,将心血都耗在岗位上,连每年的年休假,也从未休满过,总想着多为单位尽份力。如今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妻,眉眼间满是笑意,一路絮絮叨叨说着家常,我心里也跟着暖。秋阳洒在车窗上,沿途的山林染着金红,层林尽染如画卷,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便到了屏墙。

如今的屏墙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村级水泥路通到了家门口,村民们再也不用肩挑背驮运送物资,山里的农货顺着这条路卖到外地,换成了真金白银。不少人家还买了小轿车,我的车直接开到了岳父家门前。车还没停稳,妻就迫不及待推开车门,朝着屋里跑,我拎着礼物,笑着跟在她身后。刚到门口,就听岳父说,几个姐姐早就去了板栗林。妻一听,拉着我就往林子里钻,脚步都带着急。

去板栗林要经过岳父打理的菜园。岳父今年已八十六岁高龄,却丝毫没有风烛残年的颓态,反而精神抖擞。前些年,我们曾把他接到城里住,可他总待不惯——每天定时吃饭、按时睡觉,偶尔我陪他下楼转转,日子过得太闲。时间久了,他总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对劲。可一回到老家,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干起农活来劲头十足:种了几亩庄稼,喂了猪,打理着菜园,还管着几亩猕猴桃。每年冬天,家里的年猪肉都是他送来的,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倒觉得他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充实。从那以后,妻便没再提让他去城里养老的事,只想着多回来陪陪他。

还没进板栗林,那股熟悉的板栗香就先飘了过来,混着不远处柿子的甜香,勾得人馋涎欲滴。林子里不算密,却不大透风,地上落满了黑色的板栗果——那是刺球裂开后掉出来的,剥开坚硬的外壳,淡黄色的果肉咬一口,清甜里带着几分粉糯,是我最惦记的味道。后来查资料才知,这不起眼的果实,原是营养宝库:每百克板栗含蛋白质5.7克、脂肪2克、碳水化合物40克左右,还有丰富的维生素C、B族维生素,以及钙、磷、铁等矿物质,尤其钾元素含量突出,比苹果、梨等高几倍。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山里人常靠它补充能量,冬天揣一把在怀里,又暖又抗饿。

这味道忽然勾出了儿时的记忆:小时候,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斤板栗,藏在冰箱里保鲜。我总趁他不注意,偷偷拿几个吃,等他发现时,板栗已所剩无几。可父亲从不责备,也不揭穿,反而过几天又会“变”出一些,放在原来的位置。多年后聊起这事,父亲才笑着说:“我故意放那儿的,就想让你们多吃点。”那一刻,我才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他大抵也知道板栗的好处,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这几颗板栗,是能给孩子补身体的“宝贝”。那个年代,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全家六口人,母亲直到我们兄妹四人都参加工作,才真正离开了土地。天下父母大抵都是如此,再难的日子,也总想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如今换我做了父亲,虽未必能如他那般周全,却也愿尽己所能,让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片板栗林,原是片坡地,地势有些陡。2000年神农架实施退耕还林,妻家响应号召,把坡耕地全种上了板栗树。二十多年过去,树苗已长成大树,树干足有五六十公分粗。秋风吹过,枝头的刺球“啪嗒”往下掉,有的落在地上裂开,滚出几颗裹着黑壳的板栗;有的还紧紧抱着刺球,要等落地后再慢慢绽开。妻说,山里老人常说板栗是“铁杆庄稼”,不仅管饱,还能“养人”——后来我才知晓,传统中医认为板栗味甘性温,归肾、脾、胃经,有养胃健脾、补肾强筋的功效,《本草纲目》里就记载它“治肾虚,腰脚无力,以袋盛生栗悬干,每日吃十余颗,次吃猪肾粥助之,久必强健”;现代营养学也认可它的价值,其含有的不饱和脂肪酸和膳食纤维,对调节血脂、促进消化也有帮助。难怪岳父八十多岁还能下地干活,或许也与常吃这山里的板栗有关。

我捡板栗的本事实在不佳,一边捡一边吃,新鲜的板栗嚼起来硬实,却透着一股清甜味,越嚼越香。妻总笑我:“你捡的还不够你吃的,真是没眼力见。”可不是嘛,有时板栗就落在脚边,我也能视而不见。后来索性换了活计,承担起打板栗的活儿。记得有次爬树,一颗刺球不偏不倚砸在我手臂上,尖刺扎进肉里,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妻急得眼圈发红,一边帮我拔刺,一边反复叮嘱“小心点”。有些细刺扎得深,挑不出来,夜里睡觉都隐隐作痛,手臂肿了一个多星期才好。老人们常说“板栗好吃不好摘”,如今才算真正体会——那光鲜的果肉外头,裹着的全是扎人的荆棘,甜美的滋味,原是要经些苦头才能尝到,就像它的益处,也需慢慢品、常吃常食,才能显现。

妻的几个姐姐,都是极贤惠能干的人。家里家外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和邻里相处也和睦。她们虽在农村生活,日子却过得不比城里人差。每次放长假,妻总拉着我去姐姐们家住几天,那几日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姐姐们做些当地的特色菜,姐夫陪着我小酌几杯,聊些山里的新鲜事。席间总少不了板栗——或煮或蒸,有时还会和腊肉一起焖,粉糯的板栗吸满了肉香,一口下去满是满足。姐姐们说,冬天天冷,就把板栗晒干了存着,煮粥时放几颗,既能暖身子,又能顶饿,孩子们上学前喝一碗,整个上午都有精神。

神农架的板栗,确实比外地产的鲜美。外地板栗吃起来总觉得清淡,少了点滋味;这里的板栗却肉质饱满,咬一口满是清甜,还带着嚼劲,吃完后嘴里留着淡淡的余香。这或许是山里的气候使然——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让板栗积累了更多的糖分和营养。妻知道我好这口,每年板栗刚上市,就会买些回来,或煮或炒,总想着让我多吃点。有时我加班晚了,她还会蒸一碗板栗放在桌上,说“吃几颗,补补力气”,这话里的暖意,比板栗的甜更让人暖心。

打板栗久了,也摸出些经验:先站在树下,把能看见的刺球打下来,动作要轻,还得避开人——这刺球掉下来,被砸到可不是闹着玩的。妻家的板栗林,在屏墙一带算是最大的,每年板栗熟时,总有乡邻来捡。岳母在世时,从不拦着,还会特意留些板栗在树上,等着乡亲们来。遇到家里条件差些的,她还会主动送些过去。妻说,岳母常跟她们说:“林子里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大家都有得吃,才好。”她还总说“板栗养人,多个人吃,就多个人身子硬朗”,这份朴实的心意,像板栗的甜香,一直留在我们心里。

捡板栗看着轻松,实则是个体力活。先要有力气把树上的刺球摇下来,再要有“眼力见”在落叶里找板栗,最后还得有力气把沉甸甸的板栗背回去——一筐刺球足有六七十斤,扛在肩上,走不了几步就觉得肩膀发酸。林子里密不透风,没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衣裳贴在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还招得蚊虫围着叮咬,那滋味,真是不好受。每次捡完板栗回家,手疼肩膀酸,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可看着满筐的板栗,想着它能给岳父熬粥、给儿子当零食,倒也觉得值了——这不仅是收获的果实,更是能滋养家人的“宝贝”。

妻是家里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姐姐们总心疼她,不让她多干活。可妻哪里闲得住,跟着姐姐们在林子里穿梭,一会儿帮着捡板栗,一会儿跟姐姐们说悄悄话,活像个小姑娘,脸上满是笑意。她们聊的都是家常,家里的琐事、孩子的近况,一股脑地从嘴边流出来,那是只有亲姐妹之间才有的亲密。我知道,妻是想找回儿时和姐姐们相处的时光,也是真的惦记着她们。自从娶了妻,我就暗自发誓,要把她当成生命般珍视,用一生守护她。为了她,我曾两次放弃回省城的机会,甘愿留在这座小城,陪着她过平淡却甜蜜的小日子。

快乐的时光总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午。姐姐们知道我会做饭,又想着多些时间说私房话,妻便让我先回家做饭。我自然懂她们的心思,笑着退出了板栗林,去岳父的菜园里摘了些新鲜的蔬菜——有翠绿的青菜,还有红彤彤的辣椒,都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清香。回家的路上,我想着中午要做一道板栗焖肉,再炒一盘虎皮椒,让大家都尝尝这山里的“宝贝”。拎着菜和口袋里揣着的几颗生板栗,心里满是暖意:这趟捡板栗,捡回的何止是满筐的香甜与营养,还有家人的牵挂、姐妹的情谊,以及藏在山间的、最朴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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