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光明的头像

光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3
分享

半块滚烫的油炸粑

晨光未透,窗外草叶垂着夜露织就的薄纱,沾在窗棂上凝成细碎的凉。残梦像沾了晨露的蛛网,缠得人发闷。梦里还在追那头走失的黄牛,坡陡路滑,牛蹄扬起的泥点糊了满脸,身后父亲的呵斥声混着风声,尖利得像竹条抽在空气里。忽听得一声呼唤破雾而来,如石子击碎静湖:“起床!今天什么日子都不知道么?”我揉着发涩的眼皮嘟囔:“啥日子啊?”“赶集啊!”父亲的声音在昏暗中打着旋儿,落在我枕边,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前几日放丢牛时,他抄起竹条的模样还在眼前,竹条抽在身上的痛感虽已淡去,屁股上的巴掌印此刻仍隐隐发烫。我一骨碌爬起身,手脚利落地套上衣裳,领口的纽扣扣了三次才扣准,生怕慢了半拍又招来责骂。院里头,晨雾像化不开的牛乳,父亲正弓着腰从鸡窝里掏鸡,两只最肥的母鸡扑腾着翅膀,绒毛混着雾珠落在他肩头。他粗糙的大手按住鸡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麻绳在鸡脚爪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紧实的活结,稳稳地码进背篓。竹篓边缘磨得发亮,还留着去年秋收时的稻穗痕迹,沾着些风干的泥土,是日子沉淀的重量。

山里的赶集分三等人家。头等是开三轮车的,油门一轰,车屁股后头拖出一道乌黑的旋风,把晨雾都搅散了,车厢里的货物堆得老高,透着殷实的底气;其次是骑马的,鞭子一扬,嘚嘚蹄声碎在山路拐弯处,惹得路边的山雀扑棱棱飞起,骑手腰间的布袋鼓鼓囊囊,是赶集人的体面;最多的还是我们这般——全凭两条腿丈量山路。好在乡里乡亲结伴而行,张婶拉着我问:“娃,牛找着没?你爸没少着急吧?”李叔拍着父亲的肩膀打趣:“老张,今天可得卖个好价钱,给娃补补!”父亲只是咧嘴笑,露出几颗被烟渍染黄的牙,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说笑间,十几里山路的石子嵌进了鞋底,汗湿的后背被山风一吹,反倒生出些清爽,唯有父亲背上的竹篓,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

所谓集市,不过是挤在峡谷间的一条瘦长街道,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旁的摊子挨挨挤挤,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织成热闹的网。父亲领我直奔最里头的鸡贩处,小心翼翼地从背篓里请出那两只瑟缩的活物,鸡头埋在翅膀下,还在微微发抖。他从贴肉的衣兜里摸索半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烟盒被揉得变了形,边缘起了毛边,却还是轻轻磕了磕,把烟嘴捋顺了,才递到鸡贩手里。打火机“咔哒”一声响,橘红色的火苗在晨雾里窜了一下,两点火星明灭间,价码便在唇齿间拉扯开来。

“三块。”鸡贩夹着烟,眼皮都没抬,吐了个烟圈。“少说三块五,你看这鸡的膘,油光水滑的,喂了大半年才这么肥。”父亲捏了捏鸡的胸脯,声音带着几分执拗,指尖的老茧蹭过鸡身的绒毛。鸡贩瞥了眼鸡,又瞥了眼我,咧嘴笑:“这娃上次丢了牛,听说你把他揍得不轻,还带他来赶集?”父亲的脸微微一沉,眉峰蹙起,作势就要拎起背篓:“不卖了,换别家。”

“成成成!三块五就三块五,算我吃亏。”鸡贩拽住他的衣角,麻利地数了三十五张一角的纸币,递了过来。这“亏”,他一天不知要喊上多少回,可父亲接过钱时,指尖还是微微发颤。

父亲蹲在街沿,晨光刚好落在他的发顶,几缕银丝在光里格外扎眼,像是忽然间长出来的。他把那一卷裹着体温的零钱摊在掌心,一张一张数了又数,指尖在皱巴巴的纸币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数到第三遍,确认没错后,他把钱仔细叠成小方块,塞进内衣口袋,又用手按了按,仿佛那不是三十五块钱,而是撑起日子的顶梁柱。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皱纹里渗出的笑意,比晨光更早照亮他的脸:“想吃什么?爸给你买。”

我攥住他那树皮般粗粝的大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安心,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藏着锄地的硬茧、握鞭的痕迹,还有无数个起早贪黑的日子。跟着他钻进人潮里,油炸粑的香气像根无形的线,带着滚烫的暖意,将我们牵到街角的小摊前。卖粑的嬢嬢鬓角已染霜雪,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笑意,手里的铁勺上下翻飞,金黄的面团在油锅里滋滋作响,声音悦耳。“五角一个,刚炸好的,热乎着呢。”她的声音软得像刚出笼的糯米。

“要两个!”我抢先喊道,鼻尖都沾了油香,口水在喉咙里打转。

“一个就够了。”父亲按住我的肩,指尖带着晨雾的微凉,“我不饿。”

我还想争辩,却见他已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五角的硬币,指尖捏着硬币边缘,轻轻放在摊位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嬢嬢麻利地夹起一个金黄的油炸粑,用纸包好塞进我手里,还额外多舀了一勺葱花。脆壳在齿间碎裂的刹那,肉香混着葱香在唇齿间炸开,热油顺着喉咙往下淌,暖了胃,也暖了心。正陶醉时,忽听得“咕咕”声响起——起先以为是路边的斑鸠啼鸣,待那声音又固执地响了两遍,我才惊觉,原是父亲的肠胃在空空地呐喊。

他刚才数钱时,指腹的薄茧还蹭着我的掌心;他说“不饿”时,喉结悄悄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我手里的油炸粑上,一闪而过;他捏着硬币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泥土,那是为了找牛、为了种地留下的印记。我把剩下的油炸粑掰开,热油顺着指尖往下滴,烫得我轻轻嘶了一声,赶紧塞进他手里:“爸,一起吃。”

他愣了愣,低头看着手里的半块粑,油星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圈,又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忽然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化的冰纹。油星在我们嘴角亮晶晶地闪着,他抬起手,想替我抹去嘴角的油迹,指尖顿在半空,又轻轻落下,动作笨拙却温柔。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嘴角,却把油迹抹得更开。对视片刻,笑声忽然从胸腔里涌出来,粗粝却温暖,惊飞了路旁觅食的麻雀,也惊散了最后一丝晨雾,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镀上一层金辉。

如今我走过无数繁华市集,尝过裹着糖霜的精致糕点、盛在白瓷盘里的珍馐菜肴,却总在某个清晨,想起峡谷间的青石板路,想起父亲掌心那卷带着体温的零钱,想起那半块滚烫的油炸粑。原来清贫的岁月从不是煎熬,父亲用沉默的隐忍、笨拙的疼爱,把日子揉得软糯香甜。

那半块粑里,藏着他未曾说出口的牵挂,是丢牛后虽动了怒,却仍怕我难过带我赶集的温柔;是明明饿了,却把唯一的食物让给我的隐忍;是握着三十五块钱,就觉得能撑起整个家的踏实。那是我们共渡难关的默契,是父子间无需言说的懂得,更藏着时光也偷不走的、最质朴的温暖。

后来父亲老了,背更驼了,再也提不动装满鸡鸭的背篓,可每当我提起那次赶集,他总会笑着说:“那时候的油炸粑,是真的香啊。”其实香的从不是油炸粑,是晨光里的相守,是清贫岁月里不肯说出口的疼爱,是父亲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托起的温暖。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