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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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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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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没有收件人的情书+魏晓婷

l初遇

那一年,Li30岁,兜里国企混日子省下来的小钱,辞去了工作,坐上了去德国哥廷根的飞机,完成一年制的法学项目。

在哥廷根,日子很静很悠长。

丧失母语环境后,Li是一粒漂流于真空的尘埃,灵魂进入一场寂静的革命,为世界命名变得艰难,身份如胚胎般悬浮,未来被抽去确定性所赋予的根基,每一个“此刻”在温柔解构着过往充满秩序感的人生设计。

唯一让她安然幸福的是,时间随之慢了下来,躁动焦虑的心智、纷繁复杂的人情、被优绩主义裹挟的倦怠社会……一切定格在了亚欧大陆的另一端。

Li成了一块发条停滞的钟,一个自许骄傲的狼狈逃亡者。

与柏林、法兰克福、慕尼黑等德国大城市相比,坐落于下萨克森平原之上的哥廷根,祥和安逸。时间以稀疏的密度流淌,市中心随处可见的啤酒馆、咖啡店,老人手杖不急不缓地敲击街巷,学生脚踏单车掠过赭红色的砂岩建筑群,惊起路上散步觅食的鸽子,一股混合着油墨与咖啡豆的香气弥散进空气,整条主街荟萃多国料理,前现代时期传承下来的塔楼、教堂、平民砖房散布于市区,嫩绿藤蔓爬满古迹。

无数游客流连于市政厅广场的标志性建筑——牧鹅少女,这尊青铜雕像是哥廷根历史的沉默见证者,严谨的数学符号、激扬的哲学辩论、浪漫的文学想象,在此奇妙地交汇、融合,她也是博士们朝圣之路的终点——获得学位者,必攀上她脚下的喷泉台,献上一吻,庄严的仪式为冷峻学术之路增填几分天真的童话烂漫。

一到周末,哥廷根就像痛饮宿醉的日耳曼酒徒,委身于宇宙化不开的神秘,陷入悠然的酣梦,大部分超市商店均歇业休息,几里之外,三三两两的人,偶尔疾驰而去的车辆,无不在为寂寞作配角。

每到雨天,Li就会出来散步。雨是灰蓝色的丝线,城与人一并被织进一张潮湿的网里。

临走前,妈妈送了她一把伞:“去国外,天高路远,妈也帮不了你什么,好好吃饭,照顾好身体,看网上说,德国那边天气很阴沉,常常落雨,你从小臭美,每个用的小物件都喜欢精挑细选,给你挑了把漂亮又结实的伞。”

她撑开伞,像牵着妈妈长满薄茧的手,桐油的味道在异国水汽被淋湿,晕开丝丝遥远的故国记忆。伞的风格、样式颇具古韵,伞面是素净的青色,在哥特式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像一片漂浮的荷叶,伞柄由硬木制成,油亮圆润,贴合掌心,带着体温熨帖过的暖意。伞顶冒出雕作瑞兽的“伞鼻”,在晦暗的天幕下,幽幽折射一丝内敛的金属光泽,一如古镜沉潭。

雨水滴滴沿伞骨下坠,溅落进Li脚边滑过的一个个小小水洼,一路映照出铅灰色的天空、教堂尖顶的剪影,行人的腿被拉长、变形,匆匆而过,一切摇摇晃晃。她的眼,植入一帧桢蒙太奇,画面主角始终不变——一个被雨水浸泡着、模糊不清的自我倒影,在哥廷根年岁已久的石面缝隙,出现又消逝,支离破碎的断点叙事,雨寓写了Li在此地的存在状态——低空飞悬。

有一次,Li向一起前来留学的小A讲起雨中散步的癖好,小A不留情面地数落起她:“不少女人最终死于三大难解疾病——恋爱脑、文艺病、奉献癌。”

闻言,Li无奈噘噘嘴,接受自己后,淡然笑道:“三个我都占了,看来这辈子也许安宁不了了。”

在哥廷根,Li住进了四人共享的学生公寓——每人独立拥有一间宽敞的卧室,四人共享厨房、卫浴。

她遇到的第一个室友是Rune,比利时人,是哥廷根国际学生圈子里出名的社交达人。Rune每次登场的模样,不太像学生,倒像欧洲中古世纪的国王,他会说三门语言——英语、荷兰语、德语。一口英语流利得像BBC播音员,荷兰语是他的母语,他常常边做饭会边唱Li从未听过的荷兰语歌曲,至于德语,祖辈里的一脉德意志血统,让学习德语成为一个家族传统,说德语时,他迷人的嗓音自带慵懒的贵族腔调,熟稔的语言成为Rune交朋友、泡妞的工具,他混迹于哥廷根的大小酒吧,曾向众人笑称自己的宏愿——“征服莱茵河以西德语区社交场”,他能在三分钟内切换三种语言,与来自三个不同语言区的人,称兄道弟,分享啤酒心得,再用五分钟勾搭旁边慕尼黑来的金发姑娘。

Rune在德国学医。在医学院里,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能把白大褂穿得像风衣、把听诊器挂得像时尚单品的男学生,用啤酒、面包解决完一顿午餐后,Rune可以为一个好看的课程分数通宵学习,压力超载的时候,他会抓紧时间,叫上解剖室的女孩,一起去某家哥廷根酒吧喝上两杯。

在公厨初见时,他简单自我介绍后,好奇地探索起眼前的中国姑娘——Li。

“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看看书。”

“看书?你们中国人似乎都很爱学习,很勤奋。”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呢?”

“我喜欢读读诗。”

“我也喜欢,英语诗歌里读点莎士比亚、济慈,德语诗歌里读歌德和里尔克,荷兰语诗歌……我没怎么了解过。你呢?Li。”

“我……喜欢中国诗歌。”

“中国诗歌,哦!听起来不错,但我对中国诗歌一无所知。不好意思,我从没去过中国,那对我来说太遥远了……中国很大,人口很多。”

“确实离德国很遥远,飞机都会坐接近10小时才能到,但我还是来了。”

“你对我的国家比利时有兴趣吗?”

“我知道,巧克力和啤酒很有名,欧洲的心脏,欧盟在那里。”

“啊!你知道,太好了,因为它太小了,比德国、法国这些国家小多了,但很不错,我们的啤酒比德国啤酒还好喝!”

“是吗?我去旅游的时候会尝尝。”

第一次见面体面、友好地结束了。

一天下午,Rune带回一个玻利维亚女孩,酒兴正浓,他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女孩面对他高涨的情绪、连续不断的言辞,恰到好处地给出情绪反应,Rune怀有极强的欧盟认同感,在面对来自非欧盟地区的朋友时,“我们欧洲人……”成为他的标准句式的开场,突然,他兴奋地从手机里找了一张地图,细长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比划着,给玻利维亚女孩讲起了俄乌战争,讲起了欧盟对这场战争的贡献.

Li在一旁边做饭边安静地听着,在Rune绵长的话语流中,她突然烦闷起来。静静望向了窗外,暮色像一滴缓慢坠落的血,自天际逐层向外泅染。

世界正褪去白日的疲倦,坠入夜色将至的静谧,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次第亮起,一颗颗散落在薄暮里的星子。

就在这时,一道浓稠的阴影无声地落定在窗框边缘。

是一只黑鸟。

它停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那窗台不过是归途中的驿站,在厨房溢出的光里,它小小的头颅微微侧着,油亮的黑毛闪动近乎墨绿的金属光泽。Li被鸟一点如淬火般的眼睛深深吸附,那眼神锐利、空洞,穿透玻璃,直直地投向厨房内部,Rune音调铿锵的英语,幻化为战场上滴滴答答的电报声。

Li羡慕起了鸟,它的存在带着荒野的疏离,与芜杂喧嚷的人间无关。

鸟倏然张开漆黑的翅膀,似一枚被弓弦射出的黑色箭矢,撕开了蓝灰绸缎般的天幕,奔向衰颓的日落。

“Li, 你还好吗?”等她回过神时,面前锅里煮面的水已经溢满了灶,旁边是 Rune关切的眼神,他一头金色的长发,照亮了Li的瞳仁,寒意却自她脚底升起。Li简短回了一句:“别担心。”淡淡抿嘴一笑,关上火,把还没煮熟的面条倒入中国瓷碗,端起,步履迅疾地朝厨房的门走去,离开。

Rune望着Li仓皇而去的背影,朝着另一个玻利维亚女孩耸了耸肩,坐下,捡起未完的谈话。

Valeria是Li见到的第二个室友。在国内时,Li痴迷于拉美文学,胡安.鲁尔福、胡利奥.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帕斯、波拉尼奥……作家们笔下梦与寓言褶皱处浮现的历史伤痛,印第安原住民神话、非洲黑奴带来的坎东布雷信仰、欧洲殖民文化、移民浪潮……元素激荡融合的文化实验场,Li对这片奇异的大陆心向往之,梦想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双眼,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第一次见Valeria时,她在公厨边做饭边哼唱着一首节奏欢快的西语歌,她看见了Li,丰盈热辣的双唇上扬成一道迷人的括弧,一口洁净的大白牙配上小麦色的肌肤,让Li淋了一场热带雨,Li有些痴迷地望着Valeria,她对Li说了一声“hi~~”,多年之后,这声“hi”依旧回响在Li的记忆之匣中,一个简单明了的单音节字母,被Valeria的西语口音浸染后,变成了悠扬的小短歌。

Li羞涩地与Valeria打完招呼,在厨房心不在焉地翻起个人橱柜,她默默收拾从亚洲超市采购的一系列中国酱料,将它们顺序打乱又放回原地,她心不在焉,偷偷从背后观察着Valeria,带着好奇的审视。

Valeria正用手机放一首节奏欢快的西语歌,手里拿着锅铲,做着墨西哥菜,情绪高涨时,她会随着鼓点扭动曲线饱满的臀,她像块燃烧的磁石,吸走了Li的全部注意力——这是不同于东亚女性的另一种美,棕榈叶般浓密的睫毛之下,是一双娇魅的杏眼,深棕色的皮肤似加勒比海黄昏时分融化的焦糖,她轻轻一笑,酒窝里装不下盛夏溢出的阳光,空气中弥漫起番石榴与柑橘花碰撞的芬芳。

奇怪的是,Li来哥廷根一个月了,从未见过最后一个室友,而这位“神秘”的室友恰好就住在她的隔壁,从土耳其Tutor那儿听闻,这位室友叫iñigo,来自西班牙,是个男生。

Li对西班牙的初印象来自一场来去匆匆的塞维利亚之旅。

初来德国时,哥廷根还没开学,Li被阴郁的天气折磨得像一只快溺水死去的飞鸟,从朋友那儿听闻,对于地处寒冷多雨地区的北欧、西欧人而言,西班牙是个阳光丰沛的旅行圣地,为求个好天气,Li一个人去了西班牙的塞维利亚,走马观花地晃荡了两天,时间虽短,她却爱上了那里。

整座城市低语着阴郁与辉煌的文明复调。塞维利亚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刺向穹顶,哥伦布的灵柩被四个国王抬着,悬浮在历史的半空,而吉拉尔达塔——这座由摩尔人建造的宣礼塔,如今挂着基督教的钟,塔身的几何纹饰仍在诉说阿拉伯人的帝国旧梦。攀上塔顶,整座城市在脚下铺展:橘树、教堂、斗牛场的红沙、瓜达尔基维尔河蜿蜒的银线,一切都在炽烈的南欧阳光下微微颤动,宛如一幅被晒褪了色的水彩画。

黄昏时,特里亚纳区的小酒馆亮起昏黄的灯,火腿悬在橡木梁上,渗出琥珀色的油珠,雪莉酒的醇香混着橄榄油炸鱼的噼啪声,在空气里织出诱人的网,突然.

不远处的广场,吉普赛人正演绎着弗拉明戈舞蹈,吉他弦崩裂出一声呜咽,弗拉门戈歌者的嗓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音乐在愤怒、哀凄、孤独、怀念等情绪间跳跃,一个女人梳着规整的发髻,艳丽的服装配上踢踏舞,鞋跟砸向地板,地心的火焰似乎都将溅出,女人的裙摆旋转成一片燃烧的晚霞,而影子在墙上扭曲,仿佛戈雅画笔下的黑色梦境。

Li站在层层人群之外,欣赏舞者糅合了力与美的倩影,那时对西班牙知之甚少的她,只是觉得美,并没有读懂隐藏于弗拉明戈中的创伤,后来在与iñigo熟识之后,她才从他口中得知,弗拉门戈是西班牙历史的所有眼泪,蒸发后凝成的盐。作为西班牙内部的“他者”,吉普赛人长期将自我放逐于主流社会之外,在边缘坚守民族传统,维持着生计。15世纪,吉卜赛人从印度北部迁徙至伊比利亚半岛,在塞维利亚、赫雷斯、加的斯的贫民窟里,他们将东方的韵律与安达卢西亚的民歌糅合成原始的“坎特翁多”(Cante jondo)——深歌,歌词里是铁窗、背叛、死亡,吉普赛人用喑哑的喉音模仿沙漠的风啸,用痉挛的手指模拟镣铐的挣扎,这是没有故乡者的语言,舞者扭折的手腕是十字架上的苦痛,歌者破碎的嘶吼是矿井下的窒息,没有“表演”,只有用身体凿开黑暗的仪式。

同是欧洲社会外来的“他者”,不同群体、族裔、阶级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之大,一起前来欧洲求学的友伴,不少受惠于母国父母的托举,少了金钱的疑虑,不用为生计发愁,拘囿于欧洲学院之墙,与真实的欧洲社会拉开了间距,这好似江南园林里开窗借景之术,在自家的庭院上凿上几扇漏窗,一窥院外风景,这景视点不全,却因残缺予人以想象的空间,就算是想象,也不免会携带个人的情感结构、知识贮备、生命体验,移民中也自然生长出了截然不同的情绪,其中不乏全然美化他乡的西化者,也不乏因水土不服、思乡病纠缠而贬损他乡的爱国者,Li常常默默观察着他们,同时也细致地解剖着自己,她尝试将自己也变为一个人类学的样本,观察生命流动的轨迹。

正是意识到了视点的不全,Li开始对阶级、文化、种族“孰优孰劣”的简单比较变得谨慎,对那些没有任何托举,真正为扎根而来的移民,Li心怀敬畏,在德语语言班上,她遇到了一个巴基斯坦女人,女人相貌平平,衣着素朴,平时爱穿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Li初见她时,并未给她过多关注,但女人在课堂上表现出不同于别国学生的聪明、勤勉、乐观,让Li渐渐留意起她来,两人后来也因座位挨得近,成了朋友。

女人三十五岁了,父母年龄很大,远在异国他乡打工,成年后,她就过上了一种“World Traveler”的生活,她有段时间痴迷中国,便只身去了北京,漂了七年,边打工边学中文,已经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她还是被固定在地球上的某一位置,遂收拾行囊,来德国另谋出路,从零开始。

有一次,Li认真地问她:“你离开你的母国,漂荡了这么多年,无依无靠,你感到过孤独和恐惧吗?”女人咧嘴笑了:“Li,孤独是人生的常态,你总得适应它。至于恐惧,人人都有,但因恐惧而不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是遗憾的,我最怕的并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遗憾,人生只有一次。”

在潦草的塞尔维亚之行后,她反复想念起那座城市,也偷偷许下了一个愿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她要重返欧洲,从北到南再次游历西班牙。这一愿望在她遇到iñigo后,变得愈加坚固。

第一次遇见iñigo,是在公共厨房。

那天中午,她在炒一道宫保鸡丁,厨房里油烟弥漫,她没戴眼镜,他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步伐停在了门口——一个没见过的东方女人。

她转过头,以为是Rune或Valeria进来了,微笑着,欲打招呼,却意外地被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摄魂夺魄。

Iñigo魁梧高大,接近一米九,常年健身、游泳,使得他拥有了一副倒三角型好身材,每次他站进厨房逼仄的空间,一堵伟岸的墙便平地而起。最让Li痴迷的,是他那一头茂密的深棕色卷发。在西欧,Li发现不少白人崇尚金发,想来合理,朝前追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祗多为金发,金色也是不少神祗形象的基调,与神圣、光明、圣洁等元素相勾连,法国作家雨果《悲惨世界》里被浪漫化、理想化的革命领袖安灼拉,也是复刻了金发碧眼的希腊神形象,在20世纪英国作家托尔金虚构的中土大陆之上,精灵族中最美的凡雅族(Vanyar)几乎全拥有灿烂的金发,即使身处当代,社会审美已变得多元,但不少欧洲人依然有“金发情结”,来欧洲之后,Li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少天生黑发或者棕发的欧洲女孩会将头发染成金色,即便发根处长出的原生发色已经与下半部分的金发形成色差,极为割裂,她们还是会执着不懈地去定期漂染自己的头发。身处日耳曼地区的德国,金发是族群特点,更是长期主导审美的潜流,Rune就有一头长而细腻的金发,他暗暗以此为荣,有次Li夸赞他:“Rune,你的头发好美。”Rune边骄傲地摆弄自己的头发,望着Li,调皮地耸了耸肩:“我天生就是金发。”

前来留学的中国学生,不少人的审美也偏向于金发碧眼的白人,可Li偏爱拥有蓬乱黑发、棕发的南欧人,多少次与iñigo偶遇,Li都会在冗杂拥挤的人群中根据那一头蓬松的羊毛卷,迅速辨认出iñigo。

在哥廷根的多个早晨,他俩常常在公共洗浴间里遇见,iñigo慵懒地顶着一头卷发,瞪大惺忪的睡眼,对她说早安,每次她望向iñigo黑棕的瞳孔,就像跌入了极夜幽暗的海,被浪潮迷乱地冲刷,丧失意志的航向,可他一笑,极夜又刹那化为悬挂虹影的晨晓,透亮的日光一寸寸洗濯黎明前阴沉的晦暗。

他永远也不会知晓,在他俩相处的短暂半年时间里,每一次他不经意的眼波流转,就能轻而易举地旋动Li的内心宇宙,掀起暗潮汹涌的千百季候。

许是觉察到彼此初见的呆愣、拘谨,Li鼓起勇气和他说起了话。

“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自哪里?”“你住哪个房间?”……

这些礼貌客套的问题,她实际早已从土耳其tutor那儿有所耳闻,她当面再次询问他,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初见他的紧张与羞涩,他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漂起两朵红云,礼貌且拘谨地笑着,一一回答她抛出的问题,她突然感觉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像是被社会风雨捶打过的男人,更像一个洋溢着孩子气的大男孩,她转而问他:“你今年多大了?”他:“22,我03年出生的。”

他两之间足足相差了八岁,一种嫉妒和伤感的情绪莫名侵袭了她的心,“你真年轻啊……”她不由自主地喟叹道。

“你多大呢?”他好奇地反问。

“我25,比你大三岁,00年出生的”她撒了慌。

为什么会撒谎?大概是她出于对衰老过度的恐惧、焦虑。

话题在此戛然而止,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沉默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用手指摸了摸鼻梁,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转身去冰箱拿出了牛奶、果酱、吐司,坐在桌旁,安静吃了起来。

Li收回呆望他的目光,低头煎起锅中的鸡肉,他从背后默默观察着她,她很瘦,背微驼,乌黑的长发遮住了整个背部,也许是初见陌生人的紧张,她的动作里时不时闪过一丝慌乱。

她余光朝后瞄去,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假装不在意,匆匆踮起脚,从橱柜里拿出一口小锅,接满了水,放在了灶上,却忘记了开火。

“滴——滴——滴……”刹那间,持续不断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厨房微妙的安静。

他两同时抬头,望向了天花板上的烟雾警报器,她锅里煎的鸡肉糊了。

刺耳的声音让本就紧张的她,更加窘迫,她匆匆关了火,无措地看了看他,脸蛋上燃起一片霞光,她飞快跑到烟雾警报器下,使劲儿朝上蹦了起来,试图按下开关,无奈个子太小,反反复复几次尝试后,也没能够着按钮,他见状,忍不住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两个跨步来到她身边,用言语宽慰了她两句,轻松地伸出一只手,关上开关,世界再次归于一片安静。

她的脸依然灼烧着,低头看着地面,却不敢抬眸看他,她感觉喉间淤塞着许多言语,它们全来自遥远的母语系统,英语在此时全被抛之脑后,陷入瘫痪的空白。

他是敏感的、温柔的,凝视了她几秒后,觉察到她起伏不定的情绪,低声说道:“别担心,它不会再响了。”话音一落,他转身将吃剩下的午餐收拾好,背起书包,推开了厨房的门。

临走前,他又转过头来,歪着头,明媚地笑了,嘴角边浮起两个可爱的酒窝:“Li,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在哥廷根享受一段快乐的时光。”说完,关上了门,离去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呆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听着iñigo远逝的足音,心插上了翅膀,飞向那高而广的天空。

从那天起,她突然决定开始写日记,写一本记录他的日记。

l暧昧

2024.9.27

每次见他一面,我都能开心好几天,明明只有一墙之隔,我却只敢胆小如鼠地偷听他的生活,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暗涌又失控的情感,我充分领受到了。

今天,给妈妈打一通电话,我说:“如果我以后回到精神高度紧绷的东亚壳子里,只要想起曾经在异国见过这张脸、这个笑容,我都会觉得世界是值得期待的,在与中国横亘着亚欧大陆的另一个国度——西班牙,那里有一个很美好的男生存在着,他没心没肺地帅到惨绝人寰,他或许正洒脱、快乐地生活着,他或许正被很多人热烈地爱着,想到他能幸福,我就会很满足,很快乐!”

我妈听了,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花痴病又犯了!”

我在电话这头笃定地说:“他是我此生见过最帅、最来电的男生,以后没人能超越了。”

她第二次见iñigo,是在学校食堂,正值饭点,人群喧嚷,哥廷根地盘虽小,但因辉煌的校史,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不少他国年轻人到此求学。

Li身旁来来往往的学生来自不同族裔,她略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随意选了几个菜,找了一个中间的空位坐下,耳边是不同语种的对话,她像坠入了谜一般的黑夜,化作一朵漂浮的孤云,茫然地观察方向,却找不到坐标。

迅速消灭完盘中的事物,她起身排队去处理餐盘。迎面走来一个推着婴儿车的白人妇女,挡住了去路,Li站着让女人经过,透过摇篮的薄纱,一个小猫似的婴儿正晃动四肢,他水灵轻透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Li,睫毛扑闪如雨后蝴蝶欲飞的翅膀,她被这可爱的小生物吸引了,忍不住做起鬼脸逗他开心,小孩见状,大眼里的光更亮了,露出一口小米粒般的牙,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Li更来劲儿了,卖力做出更多小表情。

恍然间,她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望着自己,她抬眸,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一群国际生中的iñigo。

今天她带了眼镜,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的脸,他的每一个表情。

他们对视,他沉静地望着她,嘴角上扬。Li一瞬间乱了阵脚,急欲挥手向他打招呼,无奈餐盘占据了双手,她只好咧开嘴,朝他灿烂地笑,以示礼貌,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棕色的大眼睛眯成了一道倒挂的月牙,配上卷发,一只活脱脱迎面奔来的快乐小狗,Li嘴里情不自禁地用中文嘟囔了一句:“咋这么可爱?”说完,又慌张地抿嘴低下了头,可心却痒痒的,留恋于他的可爱,便又再次鼓起勇气,大胆盯了回去,iñigo仍然看着Li,她的一切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他笑得更放肆了,挑了挑眉,模仿了一遍她刚刚抿嘴低头的动作,收回了视线。

2024.10.3

我知道,我彻底喜欢上他了。

以前看小说里写男女主角对视,两人之间的世界,在人群中会变得寂静异常,每每看到此类书写 ,我都觉得是小说作者刻意为之的滥情修辞,因为很少对男孩子产生爱意,对经验本身也持有怀疑主义的态度,可今天,这一份凝固的寂静也降临在了我的世界里,我周遭的一切喧哗,全被这个男孩子的存在冲刷到了时空之外。

我的意识,在他的目光之海里,不过是一叶失控的帆,丧失了掌舵的能力,一瞬间,卑微且放纵地沦陷。

我或许将放下多年矜守住的体面与骄傲,尝试去爱他。

Iñigo,你是我近在咫尺的猎物,是我永不可抵达的岸。

Li和iñigo是邻居,那几日,他们总是遇到彼此。

在哥廷根,学生宿舍居住的人很少,一层楼不会超过八户,安静舒适,唯一的缺点是隔音效果不太好,房间外长廊和隔壁邻居的响动,常常清晰可闻。

Li的听觉敏锐,她逐渐在声音中摸清了iñigo的生活作息,工作日,他每天清晨八点左右起床,洗漱吃完早饭后,九点出门,傍晚六点回来,十点之后才在公厨里做晚饭吃,听Rune和Valeria说,iñigo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轻而易举地找了一份实习,项目组没任务时,就会去实习,很少回家,哪怕西班牙到德国只需要两小时的飞机。

有一天晚上,Li洗完澡,吹干了头发,准备去公厨冰箱拿瓶酒喝。她穿了一条旗袍似的睡裙,款式优雅独特,旗袍知道如何暗扣保持端庄,却放任后腰凹陷的曲线泄露天机——那是连月光都要驻足研读的韵脚,乳沟以上的肌肤,因一字肩设计而大片裸露。

睡裙腰肢处的设计是东方美学:既非直线,亦非圆弧,而是用檀香扇骨在空气里画出的悬针竖。她不是干瘦的女孩,丰腴与纤细在她身上绝妙相融,裙身妥帖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墨绿色的绸缎裹着她,像一泓春水被夜色浸透,却又在转折处泛出细腻的光,开衩处时隐时现的小腿弧线,是宣纸上未干的工笔。

Li来自中国西南小镇,故乡常年日照丰沛,她的肌肤虽不似江南水乡女子般白皙雪嫩,但却自然染上了麦地的金黄,配上一头细软乌黑的过腰长发,别有一番韵味。

她行走时,旗袍的绲边便活了,每一步都带起一阵欲言又止的风。

她推开厨房的门,iñigo一身全黑睡衣,正坐在桌旁,喝一杯热牛奶,他转头望向Li,眼眸浮过一丝惊讶,哥廷根冬天很冷,她平日几乎均裹得像粽子,从未穿过裙子,他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起她,止不住好奇与惊喜。

Li匆匆打了招呼,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酒杯,转身,站在水槽前,伴着水流,反反复复揉搓杯子,iñigo坐在她身后,脸蛋微微泛起了红晕,视线下移,落在了她细长的腰线、紧致的臀上,他的喉咙变得有些许干涩,眼眸逐渐转深,突然,他烦躁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旁,拉开一个抽屉,似乎翻找起什么。

两人静默无言,只剩Li手里哗啦啦的水声,持续在厨房里回响,iñigo没从抽屉里拿出任何东西,只是紧紧与Li并肩而立,小心用鼻感知她身上的味道,那一刻,他感觉她像秋日清晨里一只从林间奔来的小鹿,身上披霜戴露,混杂着一夜尘土和草木的芬芳。

她的注意力早不在手中的杯子上,她透过披肩的发丝,贪恋看着他骨结分明的手指。

“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切断了两人之间微弱的红色警戒线,端起牛奶,转身离开了厨房。

2024.11.5

什么是生理性喜欢呢?今天,我似乎懂了。

也许,生理性喜欢就是,你遇到一个人,和他交流甚少,对他了解甚少,但当你和他单独同处一室时,就算他没看你,你也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长满了他的眼睛。

在这个小镇死寂的夜晚,我疯狂的孤独在体内疯狂地尖叫,躺在床上,意识被黑暗一寸寸蚕食,我是沉睡在北冰洋里的一具尸体,亟待一场世纪之火的焚烧。

l动荡

异国的生活于Li而言,贫穷且孤独,所幸三楼住着四个华人女孩,Li和她们打成一片,寂寞时便会一起做饭、聊天。华人爱吃、会吃,见面会亲切地问对方:“吃了没?”想和朋友联络感情,就来场饭局。

异国求学的游子,见到彼此,不少也会搭讪,自然热络起来,相互约着做饭,在灶台上生长出热腾腾的友谊,Li每次和她们见面,被德国天气折磨出的孤独躁郁,似乎得到了短暂的治愈。

Iñigo在哥廷根的生活是丰富精彩的,他的形象完美契合了白人社会对Alpha的想象,优越的形象气质让他在一众留学生中备受瞩目,他健谈,善社交,学习上极度自律,从周一到周五,雷打不动地过着一种规律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穿梭在图书馆、实验室、健身房之间,多项全能的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不少女孩的追捧。有一次,两个火辣性感的拉丁裔女生,拿着一大盒巧克力,来宿舍找iñigo,他不在家,她们敲开了Li的房门,请她代为转交,这事让Li暗暗吃醋、伤心了很久。

最吸引人的,大概是iñigo谦虚有力的性格,不同于部分白男因隐形的种族、性别福利,在言行举止间流露出的傲慢与偏见,iñigo是善良、谦逊、温和的。

一天,Rune带了一个美丽的意大利女孩回宿舍,iñigo恰好在做饭,刚吃完饭的Li,收拾着厨余,Rune和意大利女孩面对面坐着,如同以往招待其他朋友那般,他拿出酒和甜点,滔滔不绝地谈日常,聊政治,时不时将iñigo也拉进对话,三人愉快地交谈,Li听着,安静如空气。

当他们三人聊起爱喝的酒时,Rune突然将话题转向了Li。

“Li,中国有酒吗?”

“当然有,我们不同的地区有不同风味的酒。”

“真的吗?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中国人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们很保守,不会碰像酒精这样危险的东西。”

“你错了,我想那只是某种刻板印象。”

“那确实,我对中国了解不多,我从来没去过,亚洲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更喜欢呆在欧洲,或者去北美,我有很多北美的朋友,那里的人都说英语。”

“希望你未来也能来中国做客,或许我能带你玩玩。”

“谢谢,我不会说中文,听说那里的人也不怎么会说英语。我父亲年轻时去过中国,他在越南旅游后,从中国转机回比利时,在中国南部一个不太出名的城市,呆了两天,他告诉我,那里的人很奇怪,他们不说英语,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一旁的意大利女孩听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她意味不明地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Li,Rune今晚似乎喝高了,酒意麻痹了平日的友善和体面,不依不饶地朝Li发问:“中国有芝士、薯片、麦当劳、肯德基吗?”

他边问边玩弄着手中的刀叉,Li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淡淡回道:“当然有,就像欧洲有中餐馆一样。”

他以一种震惊的语气反问到:“真的吗?”

Li开始有些不耐烦,她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未来,你可以尝试去欧洲、北美之外的地方看看,例如亚洲、南美洲、非洲……这些遥远的地方,等你去了,它们就不再遥远了,以前,我也觉得欧洲很遥远,如今我来了,我每天都在慢慢了解它,它对我而言,也不再是一个遥远、神秘的地方。”

Rune似乎并没有耐心听Li的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中国有土豆吗?”

“Rune,你好像喝多了,像个胡言乱语的醉汉。”站在一旁的iñigo打断了Rune。

他看着Rune,脸上挂着隐隐怒气,Rune尴尬地笑了两声,对Li说:“因为没去过中国,所以很好奇,如果刚刚让你感觉到冒犯,我很抱歉。”

iñigo接过了话:“我也没去过,认识你以后,我就有了中国朋友,以后可以来找你玩,我很想去你的故乡看看,我这段时间还在软件上学习中文,中文太难了,但感觉很有趣。”

她望着iñigo诚恳、温暖的笑容,久久没有说话,眼眶慢慢泛红,他见状,有些慌乱,背过身,用手指着窗外散落的阳光,轻声道:“看,今天哥廷根的天气多好。”

Rune和意大利女孩望向了窗外,他们嘴里发出感叹,开始絮絮叨叨地聊起天气,Li无心去欣赏,她垂下头,头发包裹住了侧脸,两滴泪从面颊滑过,洗完最后一个碗,她没有转身去看他们,只是低声说了一声再见,步履凌乱地走出了厨房,iñigo目送她告别的背影,一股盐的味道在思绪里晕开。

自那天之后,Li对Rune变得进攻性十足,每次遇到Rune,她淡淡打了招呼,不再像曾经那般主动寻找话题,倘若他无聊找话题和Li瞎聊,一让Li感觉到冒犯,她就不留情面地回击过去,Li在异国生活逐渐磨出了刺,她适当地收起了东亚式的内敛、含蓄。

每周除了上课,Li浪迹于哥廷根的各个咖啡馆,点一杯咖啡,她能坐里面看一下午的书,天色渐暗时,她走路回家,钻进自己温热的房,独享一人的静默,相较于德国的中大型城市,如柏林、法兰克福、汉堡、海德堡、杜塞尔多夫……哥廷根这座小城并不杂乱喧嚷,狭窄寂寥的街道,低矮干净的房子,晨晓与暮色时分,响彻天地的钟鸣,一切都安静地流进她的记忆之河里。

Valeria曾向Li调侃道:“哥廷根是一座适合学者和老人的城市,它并不适合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她所言非虚,哥廷根娱乐设施很少,没大城市的纸醉金迷,一到周末,很多年轻人就会混迹于这座小城为数不多的酒吧,或是坐上火车去附近城市放风,排遣寂寞。iñigo属于前者,他有西班牙人热情、慵懒、爱冒险的性子,追求刺激,一到周末,他就会去泡吧,与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一起喝酒、唱歌、蹦迪,彻夜不归,把全身的荷尔蒙洋洋洒洒地从身体里清空,直至累倒在酒吧里,有时醒来,已是正午,他便晕晕乎乎地打车回寝室,匆匆洗个澡,钻进被窝,酣睡入梦。

Li常常在周末遇到从酒吧归来的他,一身淡淡的香水味混杂着烟味、酒味,下巴冒出了青色胡渣,光在眼里熄灭,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了无生气,Li看到此般模样的他,总是欲言又止,眼神复杂。

有一个周末,iñigo带回来了一个白人女孩,她亲昵地靠在他肩上,他一只手搂着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女孩娇艳欲滴的脸,走进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整个下午都没出来,那天,Li站在房间门口,呆望着隔壁的房门,直到楼道的感应灯被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惊扰,亮起。

夜晚,她在日记中写了一封他永远不会收到的长信:

Iñigo,前段圣诞节,整栋楼的欧洲人都回家过节了,你也是,我很想你,我安静地做饭、看书、学外语,可每天心不在焉,想念能从每根毛细血管里挤出来。

我们是邻居,总是遇到,有一次连出门时间都一样,你闷声问我:“我们这段时间总是遇到,很巧,对不对?”我又害羞了,朝你简单答了一句:“是的。”就往前小跑着离开了。

这几个月,这个国家的诸多细节都在提醒我,作为局外人的处境。我对你了解甚少却爱意涌动,我对此上瘾,我也许爱的不是一个人,不过是在异乡为了排遣寂寞,拼贴出一个美好的爱人想象,套在你身上。

我们之间有很多障碍,我又是一个对爱情思虑颇深的人,我喜欢上了你,但我惧怕着靠近,因为担心在感情里失望,所以我开始躲你,回避你。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带了一个漂亮的白人女孩回来,我从没见过她,也许你们是在酒吧认识的吧,我没有她这么开朗外向,生活很单调,胆子也很小,对于开朗的你而言,我也许只是一个无趣的中国女孩吧。

她频繁地在我们宿舍出现,你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在房间里大笑,你好像很开心,我乐意看你开心的样子,每次你一笑,都像极了我在南法尼斯见到过的阳光。我还记得那次你过生日,你自己在厨房做起司蛋糕,起司蛋糕在烤箱里蓬了起来,你兴奋地在厨房又蹦又跳,大叫着:“我好开心!好开心!”我当时看呆了,心想:“真是个实打实的开心果,有点羡慕。”希望你永远这么无忧无虑。

那天,我在宿舍公共自习室里写论文,你们进来了,坐在我距离我不远的前排学习,我努力管理表情,在椅子上稳坐如山,面无表情地敲打键盘,耳朵、眼睛却悄悄收集你俩的蛛丝马迹,我佯装与一篇有关德语诗人里尔克的中文论文搏斗,可这一秒,在冗长的文稿里,我不再用汉字寸寸编织缠绕着里尔克诗语的晦涩修辞,情绪勒住了意志的缰绳,它丝滑演奏出跳跃着不和谐音的赋格曲:“i—ñ—i—g—o—d—o—m—i—ñ—g—u—e—z”

在表意文字的万里长城里,一串表音文字攻池掠地——“iñigo domiñguez”——我反复敲打你的名字,它们很快清洗了文档的一页纸,你和女孩并肩安静的学习,偶尔靠在对方肩上休息,我的存在是一个零,你茂密的卷发被壁灯点亮起微光,我对它们偷偷行着注目礼,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何和你牵手?如何和你拥抱?如何将手指插入你的卷发,狂乱地吻?如何感知你过往生活的足迹,如何参与你的未来?

我是栅栏里短暂围观你人生的困兽,你路过了我,你很快会转身离去。

没过几周,Li听Valeria说,iñigo和女孩吵架分了手,那女孩再也没来过他们的宿舍。

她决定主动一些。一天,她鼓起勇气,通过WhatsApp向他发出了吃饭邀请:“我新学了一些中国菜,我想和你分享,可以吗?”

“没问题,我想尝尝。”他回复到。

为了这顿饭菜,Li早早地准备了菜谱,和很多欧洲年轻人一样,他是个素食主义者。Li学了不少素食菜谱,准备在他面前大展厨艺。

到了约会那天,她做了番茄炒鸡蛋、土豆焖豆角、葱油拌面、凉拌黄瓜……他来了,看到满桌饭菜,发出惊叹,他平时吃得很简单,常常用一顿面包牛奶就把自己打发了。

他拿起筷子,笨拙地开始夹菜,Li突然意识到他不习惯用筷子,就拿来了刀叉,他接过,大快朵颐起来。

他们边吃边一问一答地聊着,谈天气、爱好、学业,谈她最喜欢的西语诗人洛尔迦……

“我听Valeria说你会德语,那你以后会在德国工作吗?”

“我不考虑在德国工作,我会回西班牙。”

“为什么?”

“我爱我在西班牙的家乡,那是个很宁静的小镇,像哥廷根一样,我母亲在那里,我的对象也在那里。我和他在一起五年了。”

“在一起五年的对象?你不是前段时间和另一个女孩在谈恋爱吗?”

“是的,但我和她分手了,我和我对象还在一起,我们能接受开放式的关系。”

Li愣住了,一时接受不了,说不出话来。她用筷子摆弄起面前餐盘里的食物,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地问到:“你们在一起几年了。”

Iñigo笑了笑,坦荡地说:“五年了。”

Li闻言,哈哈大笑了一下,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虚伪地称赞到:“真是一段爱情长跑,这好像在欧洲现在的年轻人里不太常见。大家都更喜欢借着年轻,多和不同的人体验爱情。”

Li嘴里说着话,心却慢慢凉了下去,她努力地进行表情管理,最后从嘴里憋出了一句祝福收场:“祝你和你的对象,快乐健康。”

iñigo看着她,红着脸,笑了,说了一声谢谢。

接着,她岔开话题,问到:“你的家人都在西班牙?”

“不,只有我妈妈,我从小没见过我爸爸,我有个亲哥哥,他很早就去瑞士打拼了,现在已经在瑞士有自己的家庭了。”

“那很酷,你妈妈养育了两个优秀的儿子,她很伟大。”

“谢谢你,我很爱我的妈妈,她很棒。”

……

Li忘记了那天他们还聊了一些什么,只记得后来,自己心如乱麻,强行找不同话题,和他维持着对话。

她很失落,他不过是一朵偶然与她相逢的云,风一吹,就散了,没了影踪。

接下来的日子,她尝试去接受他们完全不可能的事实。

但她无奈地发现,无论她怎么躲着他,在她寂寞的意识里,他像一个鬼魅的影子,时刻跟着她,她似乎生了一场严重的病——爱而不得的单相思,只要她还呆在哥廷根一秒,这病就无法痊愈,她像个失去理智的白痴,痴迷于爱他的每个瞬间。

2025.12.10

我的前二十多年,都在被虚荣心推着前进,不停和自己较劲,不停与他人比较,来欧洲之后,我开始给自己减负,任凭哥廷根的寂静夺走我意识窃窃私语的声音,任凭自己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做着不该做的梦。

我想永远躲在这里,像个胆小鬼,吸吮你由内到外的阳光。

我想永远躲在这里,因为我似乎在对你的爱而不得里,突然理解了爱,两情相悦或许并不是爱的必要条件。

爱是一种能力,坦诚去面对自己、勇敢去追求。

被爱是一种幸运,可遇不可求。

意识到自己无法斩断对他的爱意,她突然豁出去似的,频繁地约他,一起看电影、吃饭、散步,他意识到了她的情感,却不说破,渐渐地,心里竟也对她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情感,她像姐姐像朋友也像爱人,他承受着她的好,却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未来,在暧昧的博弈中,巧妙地维持了必要的界限。

她炽热地爱着,不问结果,只想要延长这次自己坠入爱恋的瞬间。

l离别

转眼,Li一年制的法学制项目也要结束了。

临走前一个月,Li突然迷上了散步,一个人漫无目地四处游荡,尝试将哥廷根的边边角角再温习一遍。

她倒数着日子,清晨早早起床,天气时好时坏,阳光偶尔会赏脸出现,驱散德国阴郁的雾气,把城镇洗濯得透亮,她是一只冬眠许久的兽,每一粒细胞都猖狂地索要温暖。

宿舍前是一片草木寥落的空地,午后太阳悬顶,Li会跑进空地,走来走去,边晒太阳边放空,她习惯性望向四楼,凝望她和iñigo紧挨的两扇窗,尝试记住关于他的每个细节,但她怀疑记忆的力量——记忆是易朽的,如人一般。

她知道他白天不在家,便大胆地掏出手机,走向空地的不同位置,从不同角度拍下他窗户的模样,一个重度窥淫癖患者。

回想在哥廷根的每个夜晚,当她夜晚下了晚自习,走向宿舍楼时,总会放缓脚步,好奇地注视他房间的窗,猜测他在不在家。他房里鹅黄色的灯光若是亮着,她的心就会从寒冷的灰烬里缓缓升起。

等她离开这里,这扇窗逐渐会成为梦的出口,通向不可跨越的高墙,他的面容被铭刻在墙面上,与时间纠缠,脱落成一纸虚浮的修辞。

iñigo也知道她快离开德国了,他们之前一起做饭时,他问过Li,她告诉他三月底回中国,他的作息也变了,二月开始,周末他再也没去过酒吧。

一个周日的午后,他刚吃了饭,犯困,瘫在座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隔壁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或许是Li要出门了,他仔细地听着——她收拾了一小会儿,楼道传来渐行渐远的足音,紧接着,宿舍大门“砰”一声关上了,他从椅子上迅速站了起来,小偷似地躲在窗帘背后,朝楼下望去。

她穿得很薄,黑色打底衫上披着一尺流速披肩,披肩色调分明,藏蓝色的花蕊自莹白的素底肆意生长,乌黑的发盖住了她清瘦的背,一阵风来,吹得空地上枯树剧烈晃动,如一张中国宣纸,她在空地上被风推搡着,四处流转,iñigo静静看了她几分钟后,有些纳闷——为什么她一个人能在一片空地上自娱自乐这么久?像一个贪玩得忘记了回家的小孩,不知疲倦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他眉头紧缩,有些担心她感冒,突然,只见她掏出手机,朝自己的方向拍起了照片,他吓得立马坐回了椅子,深怕被她望见自己偷偷摸摸的模样,约莫过了十分钟,他才又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楼下,她不见了,他有些失落。

他掏出了手机,点开Li的头像,在输入框打下一串消息:“你什么时候回中国?走之前记得提前告诉我,我们告别。”

Li收到信息时,有些意外,她从没想过他会主动给她发消息,浏览之前的聊天记录,每次都是她主动给他发消息——主动给他分享食物,主动叮嘱他天冷加衣,主动问他要不要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主动问他需不需要热茶热咖啡……他每次礼貌节制地表达感谢后,就不再多话。

这一次,他主动给她发来了消息,对他而言,这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她却在街上像鸟一样张开了翅膀,朝前滑行了几米,笑意止不住地从脸上溢出。迎面走来一对白发苍苍,相互搀扶的白人夫妻,许是被她的开心感染,好奇地看着她,笑了。

她整理好心情,给他发去消息:“我后天走,你明天晚上在厨房做饭时,我会来见你,会来向你告别,可爱的男孩。”

一分钟后,手机再次亮了起来,是他的消息:“你喜欢吃饼干吗?明晚我想烤一些饼干,我们一起分享吧!”

她回复到:“好。”

第二天晚上九点,他俩在公共厨房见面了,他提早做了西班牙菜和饼干,他们一起分享。Li看起来比往常更开心,她一直不停地说话,他被她的情绪感染,话也比往常多了一些,时间像离膛的子弹,瞬间没了踪影。

他们一起洗完了碗,Li站在iñigo面前,礼貌致谢:“今天,我很开心,饭菜和饼干很美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我不会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她嘴里似乎还有很多话,她想多说说,借机多看看他的脸,可心已然开始收缩,一股酸涩的洪流冒出,席卷她的眼、嘴、鼻,她似乎不能再平静地表达了。

Iñigo的眼像一池夏夜的水,温热,波光盈盈,里面映照出她的脸,他歪头笑了,用手调皮地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说:“你在这儿等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他转身离开了厨房,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封信。

书的封面是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吉普赛女人撩起裙摆,跳着弗拉明戈,上面写着——“ROMANCERO GITANO”,作者——“FEDERICO GARCÍA LORCA”

“你之前给我说过,你最喜欢的西班牙诗人是洛尔迦,我送你一本他的诗集。还有一封我写的信……”

她接过了礼物,前前后后翻看着,他红着脸看着她,一只手不自在地反反复复摸着鼻梁。

她瘪起嘴,努力扯开嘴微笑,两行泪滑落,小声嘟囔了一句:“谢谢……”接着小心翼翼张开双臂,索要一个拥抱,他也张开了双手,迎了上去。

他们彼此深吸了一口对方的味道,他们默契地轻拍了对方的背,分开了。

Iñigo深深望了一眼Li泪痕斑驳的脸,心疼了起来,但他酷酷地挥了手,对Li说了一句:“好好睡觉,晚安。”飞快走出了厨房。

Li打开了信,读了起来:

你好,Li!

时间很快,你要走了。

我希望你在哥廷根的时光是快乐的,很荣幸能和你成为邻居。你很胆小、很安静、很害羞也很坚强。

谢谢你时常和我分享好吃的中国食物,长期以来,我都习惯了一个人做饭、吃饭,来到哥廷根后,你像我的家人,关心我,照顾我。

我很喜欢和你聊天,你会给我讲一些在中国的事情,那些事情对我来说,神奇而遥远,因为我从没去过中国,未来有一天,等我工作赚了足够的钱,我会周游世界,中国会是其中一站,希望那时,我也能在那里见到正在幸福生活的你。

因为你告诉过我,你喜欢洛尔迦的诗歌,我从西班牙带回了一本他的诗集,送给你,也许有一天,热爱文学的你,会学习更多的语言,包括西班牙语,从西班牙语里阅读洛尔迦的原诗。

我希望你回家的旅途平安,我希望你未来过着开心的生活。

IñigoDomiñguez

她合上了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擦干了泪,开始在厨房里清理冰箱里储藏的各类速食袋子,为了节省做饭时间,每次她都会在超市一边买下它们,一边在心底暗暗咒骂——“难吃的白人饭”。

在哥廷根的最后一天,它们被她扔进了灰色塑料箱里,她竟舍不得它们起来,这或许是离别前的创伤转移,泛滥的不舍成了一场自导自演的恋物癖,她试图在这些工业制品冰冷的外壳上,寻找时间悄悄留下的残迹,最后又粗暴地把它们踩扁,像个打理过期产品的颓废小商贩。

两点一刻,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房间躺下,上好了早起的闹钟,迷蒙地睡了过去。

iñigo回房后一直醒着,挂在墙上的钟,滴塔滴塔地敲打鼓膜,他烦躁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取下了钟,粗暴地扯下电池。

没了声音,他以为能睡着,可寂静却喧嚣得可怕,让他愈发慌张——她走后,这里就更静了吧?

他起身,穿好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静静呆在幽深的长廊上,初春的凉气从里到外啃食他,他望着Li的房门,一块红色的中国结悬挂在门把上,这是同来留学的中国朋友春节送给Li的,图个吉祥平安,她就把它挂在了门上,一道明艳的红为整个冷清的公寓增色不少,Iñigo用手抚摸起了结,指腹来回摩擦着结上青翠的玉,他想起每次她公厨做饭的身影,温润如玉本身。

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轻咳,打破了夜的寂静,他放下了中国结,转身回到了房间。

2025.3.28

今天,我早早起来收拾行李。

我画了一个精致的妆,来德国之后很久没化妆了,切断熟悉的人际关系,也卸下了在国内长期经营的人设,在异国,在别人眼里的我,成了真正的无名者,无名者不需要观众,一个失去坐标又拒绝寻找新位置的人,怎么需要裹着一层面具,试图以一张完美的脸示人呢?你在别人嘴里也许只是一个代称——“that Chinese ”(那个中国人)、“that Asian”(那个亚洲人),无名者只需要一条命,如游魂般在异国给自己的人生放一次假,也许就够了。

但今天我化妆了,我在脑中预演了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用一张明媚的脸给他说再见,给他留下最后有关我的美好记忆。我涂了厚厚的底妆,遮住了因长期失眠而蜡黄的脸,我在镜中仔细打量起这张脸,衰老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它具像化为皱眉时的抬头纹,微笑时鼻翼处浮起的法令纹,瘪嘴时唇角的括弧纹……我在镜子前变换着各种表情,上演了一场无声的个人室内喜剧,我时常沉醉于此。

八点半了,他快起床了,我克制住表演欲,开始对镜化妆,等一堆工业制品完美修改我的脸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细心收拾好一个个喂饱我虚荣感的小物件。

我走回房间,反复用毛巾擦拭着窗台、地板、衣柜,生怕留下一点污渍被德国人扣除押金,到德国后,我对钱也越发敏感起来,欧元与人民币之间不平等的兑换比率,让国内能滋润生活的我,变得拮据了起来,学费、房费、保险费、电视费、生活费、旅游费……全部叠加在一起后,每一欧元于我而言宛如珍宝,但心中又常常对因为俄乌战争而飞涨的德国物价和税费,愤愤不平。

德国的公共交通系统因频繁的罢工、缓慢的效率、变化多端的乘车时间表而臭名昭著,但在收钱扣税方面,他们一点也不含糊,之前有一次,同住的欧洲人Rune和我遇到,聊了聊天,他一向对德国的各类条条款款不以为然,来德国后,他既没有进行常规的居住申请,也没缴纳医保和电视税,我问他——是否害怕有什么后果时,他大笑:“谁知道呢?我会装作我并没有检查过我的邮箱。”说完,他转头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我希望你按时交保险费、电视费,你们的钱也是用来支撑我们欧洲人闲适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当时听罢此言,我一时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反唇相讥道:“你觉得世界会一直一成不变吗?”也许是这句话触发了这位比利时小哥对时代的恐慌感,他对我进行了长达几小时的说服教育,顺带对我的母国进行了一番“想象”,这类想象充斥着刻板印象、西方范式的历史叙述、与现实脱离的媒体塑造,他像个历史学家,给我考古了欧洲在整个文明史中的伟大形象,同时也不忘施以仁慈:“虽然我们的宣传机器鼓励欧盟人和欧盟人结婚,生出很多的欧盟人,但我也会爱上其它地区的人,如果一个非洲女孩在我身边,我也会爱上她。”我莫名感觉厌倦,那个他用来举例的“非洲女孩”,在这一瞬间似乎成为用来装点个人政治光谱的“他者”,我并没有感受到发自肺腑的真诚。我渐渐对他的话术感到厌倦,我俩之间的对话火药味渐浓,但为了维持优雅与体面的舍友关系,我们最后敷衍地对对方的想法表示尊重,结束了那次长达三小时的对话。

同为欧洲人,Iñigo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回避政治,当涉及到一些刻板形象和政治的谈话时,他只是憨憨地笑:“我不了解政治,所以不想评价什么,我和这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更专注自己的生活。”我有时很羡慕且欣赏他的纯净,它们总像太阳一样从他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升起。

九点半,他的闹钟响了,一墙之隔,我像夜行的老鼠,竖起耳朵,在他目之不及处,窥察他的动静。他打开了房门,我迅速瞅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奶黄色的连帽衫,浓密深棕的卷发凌乱不堪地挂在额前,这只刚从母腹钻出的小山羊,睡眼惺忪地望着世界,仅仅是一眼,一种温热的爱就从我苦涩的心里溢出,这也许就是母爱吧,曾经听到一个朋友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时,她的爱里会掺杂这母性,如今的我,每次见他时,似乎感觉到了在体内蠢蠢欲动的母性,它们是脱缰的马,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

我把两个大行李箱放在门口,反复擦拭书桌,仔细捕捉他的响动,他一如既往地走进了洗漱间,我放下抹布,提着装满废弃品的大袋子,跑下楼去,昨夜的哥廷根刚飘过雨,草地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青草香,我贪婪地吮吸,一口口封存进我的身体,它们将成为我对这座城最后的味觉记忆。

在我眼里,品一座城的味道比做菜难,一道菜沉淀人类的智慧,一座城混杂着人类的勇惧厌惊、自然的韵律、史前的遗迹……

我飞快扔了垃圾,转身往回走,iñigo恰好从宿舍大门出来,笔挺挺的身体迎面朝我而来,我低下了头,每一步变得迟钝、滞缓,我听着他越发清晰的步伐,鼓起勇气朝他望去,他正望着我,就像去年冬天,我们在学校食堂远距离对望一样,每当我望着他的眼,就变成一架失控的飞机,坠落,溺死在由他掌控的海。

他走到我面前时,停住了,又露出了那一口标致整齐的大白牙,笑着,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柔情,看他笑得这么可爱,我却更失落了,为未来不再相见的痛苦,我试图张开嘴巴,里面却塞满了呜咽,他似乎意识到我的窘迫,先开口了:“旅途平安,Li”,我用力向上牵起唇角,它却努力和我较劲,往下耸拉,我努力撑开双眼,防止一不小心眨眼,眼泪就会喷涌而出。

唉,这是一个难看的笑容,是雨中打翻在地的生日蛋糕。

我想在他面前展现最后的美丽,这个小小的愿望被不可抑制的悲伤,毫无预警地击碎了,我落荒而逃,没有回应他的话,脚步飞快朝前迈去,我边走边侧着头,试图用余光搜索他的位置,他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走到宿舍门口,飞快刷开门禁,门在我身后发出巨响关上那一刻,我终于放任眼泪流了下来,脸上的褶子连成一条条悲伤决堤的海岸线,我不甘心这草率的道别,后悔于自己因悲伤而失语的粗鲁,我快步跑回了宿舍,从四楼窗户探出了头,他还在原地,直勾勾地在楼下望着我的窗户,我伸出了左手,高举过头顶,划了一道弧线,没等他回应,就躲回了窗帘后面。

大概过了十秒,我再次尝试从窗帘探出头,他正骑着自行车,缓缓向前驶去。

我朝着这背影,用唇语说了再见。

没有华丽的修辞,她像呆立在静物画前的艺术朝拜者。

离别前,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拉长了秒与秒之间的间距,影印进她潦草的生命之河里,向未知的终场持续消逝下去,她来不及说出口的祝福,有一天会化为悲哀的重影,在短而空的生命之纸上,晕开来,化成洗不净的爱血。

Valeria要来送她,她匆匆洗了一个澡,让体内偌大的悲伤也随水流飘走了,她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透明轻盈的容器,她提起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准备出发去火车站。

Valeria站在楼梯口,她今天画了很美的妆,本就立体的五官在妆容加持下更美了,见Li从房间里出来,Valeria焦急地问:“Li,iñigo刚刚在到处找你,他很着急,你见到他了吗?”

她听后心中一喜,原来他在找她,他或许是在意她的,她听后,故作轻松地说:“我刚刚倒垃圾遇见他了,他对我说再见了。”

Valeria听后好奇地问:“他哭了吗?”

“没有,他笑得很可爱地祝我旅途平安。”

“我会哭的,我一想到你要走,我就难以相信,我们好像昨天刚认识,今天你就要离开了。”

她听后,用手轻抚Valeria的背,温柔地笑着:“别哭,你今天的妆容很美,要是哭了,它会花的。”

“等它花吧,我可以重新画一个”说完这话,Valeria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们一路说笑,去了火车站,今天哥廷根风很大,Valeria穿着单薄的衣服,Li问她冷吗,她说很冷,却又很酷地掏出手机,给Li看了墨西哥的天气预报,说墨西哥没有冬天——“Li,有一天我会去中国,你会来墨西哥,我们将重新相见,不要悲伤。”

火车进站,她们拥抱,她们告别,Li提起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坐在即将出发的火车上,Valeria在站台上边哭边朝她挥手:“Li,不要哭!不要哭!”

Li望着窗外Valeria随火车行进逐渐后退的身影,哭得更丑了。

   姓名:魏晓婷 

     地址: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北京大学 

     学校:北京大学。

     专业: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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