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得像块拧不干的厚毛巾。在这滇中小县城,季节的界限向来模糊,空调更是稀罕物。办公室里空落落的,老师们或去上课,或寻了通风处透气。我埋首于初一(6)班学生医保缴费的名单里,汗珠顺着脊梁往下爬,忍不住扯过备课本,哗啦哗啦地扇起风来。
“咚咚——”
叩门声轻轻两下。门口探进一张小脸,圆眼睛,圆脸颊,裹在一身洗得发白却扣得一丝不苟的校服里,怯生生的,带着点泥土里拔出来的干净。
“老师?”那声音也是细细的,局促的,像怕惊扰了什么。眼睛却这样拘谨的又直直地望着你,忍不住就扬起了嘴角。
“来,小云,”我朝她招手,等她走近了,便自然地拉她到身边,剥开一颗水果糖塞进她手心,又翻开桌上早摊着的作文本和周记本,指着那字迹工整、行文间透着对生活思考的文字,温声道:“这几次习作都写得很好。周记也用心,有自己的想法在里面。”
紧绷的小鹿明显松弛下来,目光粘在自己的本子上,声音却带着雀跃:“谢谢老师!”
“老师一直看着呢,”我轻轻拍拍她的肩,“你是个有心观察生活、又有自己独特想法的孩子。每一篇周记都透着认真劲儿,难怪能写出这样有灵气的文章。”我顿了顿,手指点向周记本结尾处那行略显突兀的小字,“老师相信你写的每个字都有用意,所以想问问——为什么要把家比作‘云’呢?”
女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住不语。
“是不是时间久了,一时想不起来了?”我放柔了声音。她垂下眼帘,轻轻点头。“那,告诉老师,云是什么样的?它和家,哪里像呢?”前面那些关于云的想象,轻盈、梦幻,像童话的碎片,可这结尾却这么突兀,像一块硬石头硌在优美的锦缎上。联想到这孩子的敏感,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因为……”她终于抬起眼,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因为我妈妈做饭的时候,翻炒出来的烟,会把整个屋子都填满。白白的,飘飘的……就像在云里面一样。”
孩子气的天真回答让我哑然失笑,倒也放下了心。“很棒的比喻,”我斟酌着措辞,“不过放在这里,跟前文那些飞翔的云朵、变幻出的动物王国,联系上就有点……嗯,不那么顺了。下次写作文,要注意整体的连贯性哦。”
“可是,都是云啊,”她黑亮的眼睛里透出不解,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光,“这样……不能算散文吗?”
我微微一怔,重新打量眼前的孩子。方才的局促仿佛被一阵风吹散了,那疑惑的眼神里,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亮得灼人。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株柔嫩却坚韧十足的小草,我以为她是柔软的,却有着在石缝里悄然挺直茎秆的倔劲。
……
“四川号子”
雨刮器刚刚刮开挡风玻璃上的水帘,更大的雨点又噼啪砸下,又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混沌的雨幕里,我又瞥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小云。她低着头,整个身子吃力地向前倾着,雨水还是漂湿了她的衣服,细弱的胳膊几乎不比手里那把旧伞的伞骨粗多少。
“小云!”我连忙减速,摇下车窗,“快上车,老师送你回去!”
那孩子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后退一步,慌乱地抬头看我,又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
“不用了,谢谢老师……我家,就在前面了。”她手指着前方。
我顺着望去,那是一条正在改造的老街,脚手架地立在雨幕中模糊不清,路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
“没事,我顺路。这雨下得急,前面又在施工,全是泥,不好走。”我探身推开副驾的门,拍了拍座椅。她犹豫片刻,终于收起湿淋淋的伞,缩着身子钻了进来。“谢谢老师……”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气。
车子在泥泞中缓缓前行,碾过坑洼,驶过堆满建材的工地。小云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沉默在雨声中弥漫。
忽然,她开口了,声音轻轻的,像是叹息:
“四川耗子,爱吃辣子,生了一窝小耗子……”
声音柔柔的,语调长长的,飘散在雨中。这耳熟却带着恶意调侃的俗语,一个字一个字,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用余光留意着她,等待下文。
“老师,”她转过头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小脸绷得紧紧的,眼圈泛红,“大家……为什么要把四川人比作耗子呢?”目光投向窗外那些在雨中刚刚收工结束的工人,“建筑工地上,路边的修理铺,菜市场的卤味摊子……这个县城里,有多少四川人?他们离了家乡,在这里辛苦干活,安分守己,还给这里做了好多贡献……他们,跟老鼠,到底哪里像了?我……我不明白!”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句带着地域歧视的俚语,不知何时起像野草一样蔓延,最初是何面目,早已模糊。此刻从这纯净而困惑的孩子口中吐出,只觉分外刺耳和心酸。
“小云,”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你们音乐课上学过‘劳动号子’吗?就是工人们干活时唱的歌?”她点点头。“很多离开家乡到外地打工的人,做的都是最辛苦的体力活。活儿又累又枯燥,大家就一边干活一边唱歌鼓劲,这就是‘号子’。咱们这儿离四川近,来谋生的四川老乡特别多,他们干活时唱的号子也响亮,‘四川号子’就叫开了。这本是夸赞他们勤劳肯干的话啊。”我顿了顿,感到她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穿透,“可能有些人不懂,或者故意使坏,把音乐的‘号子’,传成了老鼠的‘耗子’。这……不过是一些无知的人嚼舌根罢了。”
“谢谢老师……”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泪水终于滚落,“我以前……不知道……觉得好玩,也跟着念……我爸爸……他听见了,好伤心……”她低下头,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
我猛然想起医保名单上,她那与所有本地同学截然不同的身份证号前几位和缴费金额。“别难过,小云,不知者不怪。你爸爸那么疼你,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我柔声安慰。
“嗯!”她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努力笑了笑,“我爸爸……他有时候像个大孩子。以前下班回来,总给我带好吃的,还……还偷偷陪我一起在床上蹦跳,妈妈看见了,总要骂他呢!”说起父亲的爱,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生动的笑意。
车子停在她指的路口。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撑着伞,一步步走进狭窄、幽暗、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小巷深处。巷子尽头,隐隐有淡青色的炊烟升起,在雨中显得格外孤寂。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在他乡土地上挣扎生长的幼苗,未来要经历的风雨,还多着呢。
……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对着教育局六月刚下发的普通高中招生细则,反复看了又看。那上面关于异地户籍学生中考录取的条条框框,冰冷而严苛。以小云的成绩,若是本地孩子,冲击市里最好的高中也并非不可能。然而现实是,她作为一个“外省人”,条件满足,还或许能挤进一所稍好的学校;稍有不慎,便只能流向民办高中或是职校了。
抬起头,我看向坐在对面的女人——小云的母亲。个子矮小,面色蜡黄,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头发已然灰白,看着憔悴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她手里拎着县医院的影像资料袋,我顺势关切了一句,她局促地笑笑,说是刚从医院过来。我这才认出,她竟是我所住小区那位总是默默低头打扫的保洁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便是明证。
“唉,杨老师,”她先叹了口气,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说这个情况嘛……我们当小学时候就晓得咯。我家早就想回四川去咯,一直……一直没得时间,也没得钱。我家那个老公……也是个没得哪样主意呢。他早拿定么,多难也和他回去呢,不用现在这样煎熬。”
“我听您口音也是本地人啊,娃娃从小在这里长大,怎么……没考虑让娃娃户口跟着您落在这里呢?”我试探着问。
“老师,咋个落嘛?”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嫁出去呢女儿,泼出去呢水’……我呢户口,早就不在这里咯。”
我的心沉了一下。“不能……再跟娘家那边商量商量吗?小云这么优秀的孩子,要是因为户口影响了前途,多可惜啊!”
“商量不了咯……”她摇摇头,眼神黯淡下去,“当年年纪轻,死活要嫁给她爹,挨家里……闹得不太好看”
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沉默。我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和病痛过早老化的妇人,心中五味杂陈。
“那……孩子父亲呢?方便的话,我想跟他谈谈,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她的眼皮倏地耷拉下去,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在昆明……沙场里做活。”
“什么时候能回来?”
“怕是要……等到过年吧。”
“您这身体不舒服……他也不回来?娘家那边……又闹僵了,谁来照顾您呢?”话一出口,我便觉失言。
她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灿笑”,连声道:“不得事,不得事……”谈话再也无法继续,我随便扯了其他话题,就草草结束。
……
“她的家像云”
办公室里嘈杂着,我正对着窗外出神。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天边,沉甸甸的,可能还要下雨。突然,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是小云母亲打来的。
“杨老师,”她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平静,“跟你讲一声,我们家准备离婚了。娃娃跟我,户口……就能迁过来咯!”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我耳中嗡嗡作响,手机差点脱手。“你的户口……不是早迁出去了吗?迁回来……能行?”
“娘家那边不要么”她的语气异常干脆,甚至透着一丝决绝,“我再找个本地男人嫁了就是!”
握着手机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有震惊,有荒谬,也有一丝隐隐的悲凉。我无心也无力去深究他人生活的泥沼,只得含糊地应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旁边的老教师听了只言片语,摇着头笑:“小杨啊,你还是太年轻,太热心肠。当老师的,把政策跟家长讲清楚,责任就尽到了嘛。人家的家务事,那是一团乱麻,你一个外人,能理得清?掺和深了,反倒惹一身臊!该说的说了,结果如何,那是学生各人的福气喽。”
我无言以对。想起那日的办公室,小云母亲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最后的灿笑,虽然这决定听起来如此仓促甚至荒诞,但我心知,这绝非一时冲动,这是压垮骆驼最后的稻草,也是穷途末路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窗外,一阵风刮过,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扯着天空厚重的云幕。阳光斜斜地投射到对面楼的玻璃窗上,反射的光很是刺眼。然而,我的心,却仿佛被那散开的、游移的云絮填满了,沉甸甸的,灰蒙蒙的。
何处为家?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漂泊异乡,身如浮萍,家,究竟在哪里?是户口本上那个极少回去的“老家”?是藏在小巷里简陋的出租屋?还是……多年相伴却已经夫妻离心的父母?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周记里那个曾被我认为“突兀”的比喻,想起了她母亲锅里升腾的、弥漫整个小屋的白色炊烟,想起了那个曾经疼爱孩子现在迫于无奈缺席家庭在外、过年才能归家的父亲,想起了电话里那苦了多年,如今为了孩子户口而要“重新嫁人”的母亲……
原来如此。
那长久沉默背后的答案,孩子敏感心灵早已预知到家庭的走向,被她状似不经意的笔尖写在了纸上——漂泊无定,貌合神离,聚散无常。像云一样轻,像云一样漂泊,像云一样易散。看似依旧温柔、完整,风一吹也就散了。她早知道了,只是不知那风何时吹来。
她的家像云。
郭文英
云南省玉溪市红塔区凤凰路134号
玉溪师范学院
思想政治教育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