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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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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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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名次》 杨宇航

“当心你右手边!”

 “不行,感觉又来了。”

“……你怎么打个游戏还要这样。”

“手伸到屏幕里面去了……我要钻进去……”

要“钻”进屏幕里的人是陈彰的老同学,刚上高中的时候,他和陈彰一起入选了校田径队。那时候陈彰不是专业的,但刘俊文是,他从初中就不怕1000米测验。如果第二天有1000米的考试,别的孩子讨厌得不行,他却高兴得不行。他俩也是在初中的校运会上认识的,刘俊文跑了第二,陈彰跑了第三。刘俊文看见名次后酝酿了一会,接下来就开始哭个不停:“我明明身位靠前,终点的同学都看到了,为什么我是第二!”陈彰气喘吁吁地走到裁判席前翻了翻记录册,第一名和第二名只差了约摸0.1秒,也就是说俩人差距在毫厘之间。“成绩已经确定了,我也只能根据我看到的来决定成绩,我很难这时候再提出更改成绩,那样别的同学也会有意见。这毕竟只是一次校运会,主要是重在参与,咱们男子汉不因为这点儿事哭了好不好?”老师拍了拍刘俊文的头,随后的转身却像是“拉黑”。

陈彰心思细腻点,有些于心不忍,他凭感觉认为刘俊文应该是第一。“咋啦,大家都看到你第一名了,那个奖状往家里一放就积灰了,又不会天天拿出来看。”刘俊文不好意思把乱糟糟的脸抬起来,就露出一只眼睛瞧了瞧来者的模样,又接着哭起来:“你比我慢了十几秒,和我差得可远了!你却是第三,第二和第三都没有区别,谁稀罕!”陈彰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回想起这件事的陈彰,已记不清曾经的那段话是故意使出的激将法,还是夹杂着情绪的回击——“你如果这么看重名次,那就应该更加努力,让你的名次无可争议,而不是勉强跟第一名差不多,还要因为大家没慧眼识“珠”而哭闹半天”——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之后的几年里,他总隐隐地悔于说这番话。

陈彰扭头就走了,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或许是怕刘俊文继续缠着自己发脾气,当然,他也想快点回去休息。

那天之后,陈彰就记住了这个黑乎乎的留着寸头的“鹅蛋”脑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总能一眼认出这个那天只露出过一只眼睛的小哭包。

陈彰不知道这个哭包是哪个班的,但或许两个班的老师喜欢拖一样久的堂,他们总在泛红的光芒下一前一后走出校门。陈彰的爷爷每天放学都会来接他,走出校门不消百米就上了车。但就是这一百多米,他从来也没看见有谁来接那个黑鹅蛋,黑鹅蛋似乎总会在视野的最远处——离校门口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一溜烟地跑起来。他想当然地以为是鹅蛋看见家人高兴地迎上去,直到有一次爷爷去医院检查身体没能来接陈彰,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学校斜对面的小卖部买了整整10包辣条!除此之外,还有三袋五香素牛肉,四包三鲜薯条以及因为剩下的钱不足以购买任何东西,老板欣然打折出售了一包酸糖。整整一大袋全部充作“战略物资”,以逃避家长的“辣条禁令”。

在包里塞了满满一大袋零食,陈彰嬉皮笑脸地走出小卖部,正思考着回家后将这么多零食藏在哪,抬头便看见黑鹅蛋在旁边的十字路口摆着一个有些浮夸的起跑姿势,正待红灯变绿。

“3……2……1。”刘俊文欻地一下就冲了出去,把一个抢尾灯的轿车司机吓得连连按喇叭,倒是把刘俊文逼得更快了。

“他莫不是每天都这样跑回家?”陈彰心里涩涩地想着,是不是自己的那句话刺痛到了他?

陈彰趁着游戏局间空隙,与刘俊文都坠入了想象之中。新的回合开始,陈彰反思起来,那句话应当是不太合适的——大抵第一就是第一,成功就是成功,从来没有不足够的第一和不完满的成功。

既萧瑟又释然,凄凉的感觉从后背侵入骨髓,陈彰放下鼠标,不愿再与胜负推搡。

目睹刘俊文奔跑穿过路口之后,陈彰相比原先的有意无意,现在倒是有些刻意寻找着他的身影来。这天中午,陈彰正想着呢,抬头便撞到了同样准备去食堂的刘俊文。“看路啊!”他一边往楼下冲,一边回头扔下一句话,待转回头去才反应过来撞到了谁,又回头打量一眼,脚下是一刻没停地跑了。“这是有比赛谁先到食堂的比赛么,也不怕摔着自己。”不知道是刘俊文跑远了,还是停下了,楼下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下子听不见了。或许是走远了吧,陈彰不急不忙地欣赏着鸟语花香,踱着步下楼。下了一层楼,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挡在面前的刘俊文,陈彰吓了一跳:“你干嘛?”“下次我肯定会跑得比所有人都快得多,让你们都说不出揶揄的话来!”“谁要揶揄你了,我不过是安慰你。”“……谁稀罕你的安慰!”说完刘俊文又跑了。“这人是只会跑步吗?”陈彰每次看见他,他都在跑,好像一停下就有痛苦要来似的:“像云多好,慢慢的,也快快的,此刻看好近,那刻看好远。”

刘俊文羡慕云,因为云是自由的,他不是。

离家越近,刘俊文的脚步越稀疏,不知道是体力不支,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到了小区门口,他走得越发的慢。刘俊文拿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家里好像没人,他长舒一口气,一溜烟地钻进房间里。

他的家不大,大约有两个中学教室的面积,自己的卧室就在进门左手边,朝北。门是最简单的木门,床有上下铺,不过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住,所以上铺扔了几个积满了灰的纸箱,已经没人记得这些纸箱是从哪来的了,零零散散地用着上铺的空间。床与桌子间的空隙还不足半丈,只能塞下一个椅子,坐下的时候,右手边是门,左手边是窗。腿脚也施展不开,想去窗边瞧瞧的时候,要将一条腿腿先折叠着抽出来,再将另一条腿给拔出来。

刘俊文把书包放下,坐在椅子上准备把今天的作业都拿出来。书包刚落地,就听见咣当一声。刘俊文吓得皮一紧,脚一绷,半斜着的身子停在空中,张大了耳朵想听听是书包放太重了,还是外边儿有声音。不过几秒,又是咣当一声。这回刘俊文听清楚了,像是什么半硬半软的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是楼上传来的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吗?还没思考出个结果来,一声怒吼又吓得刘俊文皮一软,差点从凳子上翻倒。

刘俊文屏住呼吸,盯着房门的缝隙,房门像一道薄薄的壳,他像只壳里的蜗牛,门外的世界则是锋利的风雨。客厅里,父亲的咒骂混杂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喊,一阵一阵像是从墙缝里冒出来的黑水,像洪水一样冲得他无所适从,冲得他人晃晃的。

“我让你说!你再说啊!”

家具磕碰的脆响引来楼上传来的拖鞋拍地的声音,大人们没有要管的意思,这栋楼太多这样的夜晚。

刘俊文下意识蜷起身子,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扣进头发里。墙上的年历格外刺眼,这天离自己生日只有不到十天。可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只想这一天快点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争吵逐渐被沉重的喘息替代,母亲的哭声越来越细。终于,有拖拽欲盖弥彰的沉闷,有物品摔落的刺耳响动,然后是门(应该是卧室门)被“一下”甩上的声音——屋子外头一下恢复寂静,静得像是被洪水淹没后突然的安静,静得像是耳朵里插了根针。

他慢慢松开抱头,额角的汗液顺着发丝流进眼角。刘俊文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脚步轻得像空气。他走到客厅,看见母亲斜坐在地上,头发乱成一团,脸上新旧交替的淤青。她仍然在哭,但表情很奇怪,没有多少真实的情绪,像是长年累月的惯性——只有麻木撑着。

“妈,要吃饭吗?”

母亲抬头看他,眼神一瞬有点聚焦,随即又涣散。她声音微弱,身子像水草在风里随时折断一样:“去屋里吧。”

刘俊文没再说什么,只觉得心口有根线,拽得紧紧的。他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带得很轻,连门锁都没转。他知道,锁不住的。

他站在黑暗里,望着窗外黯淡的天空。世界很大,可他的房间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蜷缩、一盆月色爬过窗沿。

那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场霜冻之后,地面就是湿润中发白的茧。


高一开学那天,陈彰和刘俊文站在操场东南角,看别的同学在800米测试中或满脸兴奋、或气喘吁吁。田径队的小教练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头发蓬松,爱穿运动款的阔腿裤。她站在队伍最前面,大声喊着注意事项。学生们聚拢在一起,汗水混着阳光,懵懂热烈。

“这次你肯定跑不过我。”刘俊文像初中一样,语气里还有点年少的骄傲。

陈彰耸耸肩,笑着反问:“那你要是还只得第二,怎么说?”

刘俊文咧嘴笑了:“这次没人比我快。”

起跑,号令枪响。脚下的塑胶道像流淌的血脉,延伸向无尽。他们奔跑、喘息,纳凉的风鼓过衣角——少年敏感和锋利的声音汇进操场的风里。

最后果然是刘俊文冲到终点,他快得几乎不见影,只在终点线回身时才站定。陈彰落后了差不多三秒,因为出发时右脚的鞋带被别人踩到了,但他没跟刘俊文提,他觉得输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像水流一样走进新的缝隙,队员名单公布那天,两人的名字并排在红纸条上。刘俊文用铅笔把两人的名字画了框,复刻小学生时那种炫耀的喜悦。陈彰笑笑,这种被人拉着往前跑的感觉倒也挺好。

那年的秋天特别长。小学到初中是懵懂的分割线,初中过后再见,便是人生真正的起跑点。运动场上的汗水,课间时的拌嘴,还有彼此不动声色的默契,全都在成长的道路上打下模糊的底色。


秋天的运动会如期而至,天特别高,风像刚晒过的床单。陈彰坐在看台上舔一根冰棍,看着刘俊文站在400米跑道上热身。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刘俊文的关系像两条跑道线,本来只是在某个转折点交错一下,后来却盘成了一股麻绳。

刘俊文专注地弯腰系鞋带,骨节分明的手颤了一下。赛前他没多说话,脸色反倒显得比平常更平和。

田径队小教练念名单,“刘俊文,准备。”

刘俊文仰望天空,看向自己向往的云。

发令枪响,他一跃而出。那一刻,力量和脆弱交融,青春的底色在阳光下直晃眼。最后100米,刘俊文的腿已经渐渐麻木了,他放弃了教练让他贯彻的那些技术要领,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浮云,使他人有点晃晃的。他咬牙坚持着,把终点线踩得死死的。终点的喧嚣席卷着掌声,他却只是深呼吸,又望向看台。

赛后,陈彰忍不住开玩笑:“你是不是老了,最后这段步子都飘了。”

刘俊文甩甩头发,轻描淡写道:“那是我在放水罢了,下次咱俩单独比一场,看你进步了没。”

“行啊,明天比一场。”

“明晚值班,后天吧。”

他们就是这样用比赛和嬉笑掩饰脆弱感,用跑步去对抗各自生活里说不出口的晦涩。

晚自习结束后,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沿校外公路朝家骑去,路灯打在身上影子拉长,穿过湿漉漉的落叶。刘俊文突然喊了一声:“你有没有觉得……只要我们跑得够快,全世界的烂事都追不上我们。”

这是个让陈彰头疼的问题,他点点头,心里还犹豫 “逃避”会不会真的能带来解脱,况且有些事也逃不开。

那天夜里,刘俊文回家刚进门,又撞上沉默的空气。他站在门口发了会呆,才听见母亲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他脱下鞋,走到门口,小声:“妈?”

“回来啦,洗手去吧。”

母亲坐在床头,低头缝补他的队服,手肘下摊着旧报纸——上面还沾着血迹。她小心地对孩子避而不谈,不希望把暴力的阴影分一半给他,可有的阴影再怎么躲都在。

那天夜里,月色淡淡,像在为某种注定的结局默哀。


迎风奔跑的日子没过多久,刘俊文家的事情彻底爆发了。

那天也是雨天,屋檐下滴水,墙壁斑驳。陈彰下晚自习后接到刘俊文的消息,只写了“能来我家坐会吗”。

陈彰很少去别人的家,尤其是这样唐突的邀约。但他没拒绝,撑着伞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见窗口灯光死气沉沉。

开门后他闻到一股陌生的药水味,混合着湿衣服的腥气。刘俊文神色恍惚,拉着他坐下。

“我爸又发疯了。”

“……他打你了?”

刘俊文摇摇头,陈彰这才看见他手腕上有几道新划的疤痕。大人不说的话,孩子们也说不出。陈彰嗫嚅着没开口,过了一会刘俊文忽然苦笑道:

“我妈后来进医院了。我爸——让警察带走了。”

空气里的水分仿佛凝结成了冰,田径队员强大的心肺功能吸不进一点儿新鲜的气来。

那天之后,刘俊文很长一段时间都两眼无光,像脱离轨道的卫星。陈彰陪着他去医院,帮着他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拾掇好——那种分明属于“大人的世界”的痛苦,被他和陈彰一小段、一小段地咽了下去。

亲吻了带着母亲气味的木板后——是刘俊文要求在入殓时多喷一些母亲平日最爱用的香水的,刘俊文很快被相关部门安排归入亲戚的户口了,但房子暂时没人敢动。他的脸上总带着未褪尽的倦意,好像每一天都是从泥里爬出来。

“这世界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世界也不是光是你的世界。”陈彰在他旁边低声道。

刘俊文没说话,只把头埋进臂弯,肩膀嗬嗬抖着。

那年的整个春天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母亲的呼唤。


事情发生过后,刘俊文成绩直线下滑。田径队的他仍然坚持练习,但状态早已不如从前。

有一天陈彰无意中发现,刘俊文的抽屉里塞满了咳嗽药的空盒子。

“这个是什么?”

“……咳嗽药。”

“你吃这么多,我怎么没听见你咳嗽过几回。”

刘俊文却像开玩笑一样说着:“有的人咳嗽是听不见的。”

他笑起来,眼睛里没什么波纹,像死水里的光影。

最开始只是想让头脑轻松点,渐渐地,这东西成了刘俊文抗拒世界的唯一法门。别人抽烟、喝酒,他靠着OD(overdose,大剂量服用)咳嗽糖浆让自己悬浮在现实之外。

有一天在游戏结束后,他突然用极快的语速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能看见好多手指在空中乱舞,好像……好多条线,把人缠成一团。我觉得我的脑袋缩到很小里面,世界剩下的都是灰白的杂音。”

陈彰听着。他陪刘俊文上自习,陪他练田径,但过去的那个永远冲刺的黑鹅蛋,好像逐渐消失在药水味儿里。之前他在放下药瓶时看了上面写的名字:右美沙芬。陈彰百度了一下这个药,他明白刘俊文早就开始“咳嗽“了。咳嗽,一种人类身体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咳嗽药只是看上去抑制的是咳嗽。


刘俊文的事过后不就,陈彰开始不停头疼。起初是间歇性的刺痛,后来越来越频繁,晚上常常疼得蜷起来。当地医院没查出问题,直到某次训练晕倒在操场上,被送到市医院。

“让孩子先出去等一等,我跟家长再聊一聊。”医生松开本来挤成一团的眉心。

陈彰反应过来了,他脑子还好使。他想说,病是不是很严重,可舌头像断了一截的虫。医生知道面对这样大的孩子,或许瞒不住了,慢慢将诊断书递到他手里,上面的一行字像烙印。

父母守在病床边,泪如雨下。其实他们也听不大懂主治医生讲病理,但“三级”“恶性”这些字眼离死亡太近。

治疗开始了。住院、切片、化疗、药物。学校那头请了长假,田径队教练偶尔会过来,递瓶水坐一会。成绩、比赛——都显得毫无意义。班里的捐款到了,填充了几日治疗费用的缺口。

学校组织了探望活动,参加探望的同学大多表现得像哀悼死者一样,偶尔坐在椅子上抖抖腿,或是掏出手机横着握一会,有的会给陈彰递香蕉或者苹果,不过通常陈彰会放回去,可是水果的数量还是在减少。老师们表示座位还给陈彰留着,期待他能战胜病魔,迎来奇迹,和同学们重聚,只是有次在喊陈彰名字的时候不小心叫成了另一个同学的名。

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来,屋里静得连点滴声都能听见,一滴一滴,敲在陈彰的骨头上。

刘俊文来得最多,有一次他带了一包辣条一大瓶矿泉水。陈彰虚弱地笑了:

“你这能让我安乐死。”

刘俊文说:“人要是死了,会不会再投胎?”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辣条这种玩意,到那头可能就吃不到了吧。”

“那你多活点日子,多吃点辣条。”

他们就这样哈哈笑着,聊着无聊的话题,像是十分有趣一样。其实他们都知道有人要先下车了,只是不敢说。


出院的日子太阳很亮,医院门口的石凳上落满了梧桐絮。陈彰拎着药袋被父亲搀着,一步步像走在他从未涉过的世界尽头。风吹得人发抖,灌进口罩里,弥漫着一点化疗残留的苦甜。

回到家后,陈彰的日常变成了吃药、放化疗、复查,他被困在三室一厅的空间里,只能偶尔望见楼下小孩子在嬉戏的身影。母亲在厨房里熬着乌鸡汤,父亲低头处理住院单据,时间在失重的静默中变得遥远。田径队的群消息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偶尔有人在群里发比赛照片,艾特“阿彰,快回来”,而他只发个“好“,回复一个哆啦A梦大笑的表情。

有一天下午,刘俊文带着书包和一罐维他柠檬茶,敲开了陈彰家的门。母亲带着疲惫的笑容迎进了他,给他们倒了两杯温热的水就识趣地离开了。

“小区保安可厉害了,差点没让我进来。”刘俊文一屁股坐在床边,把维他递过来,“队里教练问你啥时候能回去,我说等你想跑再跑。”

陈彰接过饮料晃了下:“你还挺乐观的。”

他们并肩坐着,房间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斜进来。桌上是一叠诊断书和复印件,风吹得边缘微微翘起。刘俊文盯着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压低声音问:“陈彰,你怕吗?”

陈彰沉默了一会儿,说:“怕过。但后来觉得,反正谁都躲不过的事,怕也没用。倒是想着,要是能多吃几顿好的,或者有啥想做的赶紧做。”

刘俊文笑了下,眼中带着倦意,“你想干嘛?除了吃辣条。”

陈彰想了想,说:“想试试跑一次全马。”

“还行,壮志未酬。”刘俊文笑出声,又突然叹了口气,“我最近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有时候醒过来觉得自己还活着,竟然也有点可惜。”

空气变得凝重。陈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要骗我说你戒了那些药,我也信。真的。”

刘俊文把脸埋在手掌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不是为了你,是自己撑不住了。吃那些东西,头脑里就像被雨砸开洞,到处都在漏风……魂也漏出来了,有时候感觉能飞到云上。”

陈彰点点头。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苦难都能比较,咬紧牙关的时候,外人从来都听不到。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学校田径队来了次内部测试。陈彰没去,教练在群里点名,队员们纷纷刷屏,发搞笑表情包,有人说“阿彰快回来”“你不在,俊文都没动力。”

刘俊文还在练,但状态一落千丈。教练只好安排他做计时员,站在起点拿个秒表。一开始他还逗别人,后来越站越僵,风从脖子里钻到裤管里,小小的秒表都显得沉甸甸。

下雨的时候操场人都散了,只有他独自坐在看台下。手里还捏着那个电子秒表,指甲陷进肉里。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拿到奖状时,父亲说“第二没啥用”,母亲悄悄给他买了烧鸡爪当奖励。他把鸡爪分成两块,留一块给母亲,自己吃的时候没什么味道,反倒咬得满嘴骨。

呼吸间,雨点抽打着塑胶跑道,一圈一圈,像过不去的日子。

他终于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跑道上,鞋底踏进水洼。天色昏暗,大雨劈头盖脸。他突然发疯般冲了出去,从起点狂奔到终点,步伐越来越乱——第一圈,第二圈,腿彻底软下去,他摔倒在地。四下无人,只有雨和喘息,还有剧烈的心跳。

他侧着头,看着模糊的天。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几次,每一次死掉都没人发觉。他开始哭,哭声被雨幕吞进操场四面八方。

直到天黑,刘俊文才回家,他把湿漉漉的外套搭在暖气上,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浮现出一个虚弱、苍白、略带恍惚的自己。他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声音沙哑:“还没死吧?有本事再快点死,省得折腾。”

第二天,年级群有人发了照片:说昨晚下大雨,有人独自跑步。有队员说那可能是刘俊文,但没人敢当面问出口。


高三的春天到了。全班人都在拼命刷题,补习班、补课表、模拟卷,几乎没人再管田径队的事。陈彰身体稍微好转,可以偶尔回学校上几节课,但化疗副作用让他头发掉了不少,整个人面色蜡黄。他回到教室时,大家都愣了一下,很快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有刘俊文,很快凑了过来,递给他一瓶脉动,“你看你像不像广告里的‘病秧子’?”

陈彰乐了,“你这话挺不礼貌的,不过我也觉得像。”

课间两人依旧坐在走廊最远那头,头顶老旧吊扇嗡嗡作响。陈彰有点喘,靠在椅子上轻声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怎么样?”

刘俊文低头看着天井里的攀援植物,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要真不行了,就跟我说。别像我妈那样,自己扛到最后,一句话都不说。”

陈彰屏息许久,笑出声来,“怎么,你还想陪我一起死啊?”

刘俊文声音低低地,“不是陪你。我只是觉得,我们俩没有一个人能独自面对终点。”

那天下午两人什么也没做,只是靠着彼此坐得很近。旧时光像一条看不清结尾的路,路上总要有人成为彼此的灯塔。

有人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有人早早认命。陈彰晚上在家做习题,窗外是城市嘈杂,母亲关了房门用小声打电话。父亲帮他批卷子时,偶尔会拍他肩膀说“别累着了”。陈彰知道,自己的坚持就像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吃完以后,饿的不会饱,饱的不会撑。他只是想多看一眼世界而已。

最后一次模拟考后的放学路上,两人走在天桥上。天空钴蓝,远处晚霞燃得像火,两种颜色互相浸着。两人讨论着以后要何去何从。

陈彰止不住地哈哈大笑:“等毕业以后,我就去揍一顿阎王老子!“

刘俊文也笑了:”把我爸也揍一顿,我给你烧点辣条。“

“不说这些,怎么老提这些没意思的。“

“不是你先说什么阎王老子的嘛,不过无所谓。我记得美国哪个总统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真正的恐惧是恐惧本身’。与其避而不谈,不如畅谈!去他妈的!”

陈彰问:“你说,咱们这点事和别人那些苦,到底怎么比较?”

刘俊文停下,像认真思考了一会,他最后叹道:“千克和公里,根本没法放一起比。但都是测量命运的方式呗。你痛苦地活着,我幸福着要死了,反正都不公平。”

“一年没怎么相处,你怎么变化这么大?我记得以前都不能跟你提‘家’这个字,一提你脸色就不对;还记得你之前问我逃避能不能解决生活中的屁事。”陈彰看着天边,蓝暗了下去,红泛了开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果我还像以前那样在意痛苦,我早就疯了。”

“你能不能别吃那药了。”

“那你能不能也别吃药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抬着头看着被红色浸透的天。世界没有答案,但他们好像终于接受了这种无法比拟的重量与长度。

“你赶紧上线。”刘俊文和陈彰打着微信电话

“马上马上。”陈彰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从前打电脑游戏,他的余光还能瞧见鼠标键盘,现在就只能看见个屏幕了。

“你说今天咱们能赢几盘?”

“你昨天也是这么问的,结果玩到褪黑素都把我们给赢了,咱们还没赢一盘。”

两人高考之后都没有去查成绩,他们都没提,也都没想这回事。他们就这样在假期里天天约着一起打游戏,只是刘俊文总是忍不住吃点咳嗽药。

陈彰不想和刘俊文在晚上打游戏,刘俊文最爱在晚上吃药,又爱说胡话,深更半夜怪吓人的。刘俊文说,吃了之后感觉真的很特别,虽然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好受,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比扎根在现实生活中要好一些。他还说,建议陈彰在撒手人寰之前一定要试试,反正阎王来得比副作用还快。

“你点下‘准备’啊,进了房间也不说话。”

……

刘俊文走进房间,感到很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恐怕人群里一百个人也不会有一个人体验过。他轻轻搓着散着木制香气的木板,嘴巴里念念有词。刘俊文还能畅谈痛苦吗?他的嗓子里像有一条黄河,但是现在入海口已经没有了,汹涌的奔流又被挤回去了。大河哪受过这种苦?它冲到两侧的田野里,冲到村庄里,冲到大城市里。没人受得了这条河了,人们在两岸筑起大坝。大坝很高很高,高得大河再也冲不出去了,就在狭长的河道里平静地躺着。

许多年后,人们以为大河已经安定下来了,有人爬上大坝,往河道里张望一眼,看到的只有龟裂的土地。大河呢?

刘俊文知道大河去哪了。

葬礼快结束时,亲人朋友们都散去了,只有刘俊文一个人站在那。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包辣条,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拆封的一瓶咳嗽药。“千克和公里不能比,药的快乐和辣条的快乐也不能比,你的瘤子和我妈妈的泪珠也不能比……”

空的一次性塑料杯掉到地上,空的药瓶也掉到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刘俊文也掉到了地上。

大河汩汩地从地底下冒出来,从田野里冒出来,从村庄里冒出来,从大城市里冒出来,从每个人的眼眶里流出来,从每个人的皮肤里渗出来。两侧的田野里庄稼都淹死了,刘俊文的两瓣肺也静止了。

这一次,刘俊文走在了陈彰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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