疵母

一

母亲已是82岁的老人了。

去年三月初，因母亲要求，我又送她回乐都老家暂住。送走母亲的当晚，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房子里（爱人去姑娘家带外孙），成年后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孤单甚至害怕。因久久无法入睡，我便起身抹黑检查了一下门窗有无关好，然后打开灯，独坐在餐桌前任思绪游荡。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睛湿润了，继而不禁抽泣乃至哭出声来。是的，我想母亲啊，想她的好处，也想她的毛病——是的，是毛病。何以想她的毛病呢？因为，在西宁居住期间，我没少就母亲的种种毛病指责过她——想她的同时我是在深深地自责啊！

二

要减轻因自责带来的痛苦进而求得内心的好受与安然，最管用的办法莫若听取、接纳大众议论甚至批评、声讨。因此，很有必要将我眼（嘴）里母亲的大、小毛病及我的指责公布如下。

一是见面熟。

不论什么人——当然是第一印象不错的人，母亲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会与之搭上话，进而寒暄起来并渐入佳境，第二次见面时俨然已是多年的老街坊了。

五六年前的春末夏初，我又接母亲来宁小住。早饭及午睡后，母亲都要带上靠背马扎到小区南门前与老人们一起晒太阳，不到几天，她已经认识了好几个相望（母亲常用俚语，意为朋友），回家后就根据家人兴致或粗略或详尽地介绍起她们来。

有好几次中午她打来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要到某奶奶家去吃焪洋芋，去某奶奶家吃搅团，或三、五个老奶奶结伴去下馆子（通常先切上一斤卤肉共“享”，再要上一、两碗炒面片分而食之）。

有时，母亲回家时还会带回别的老奶奶分发的蛋糕、红枣、冰糖等；下午出门前，她都要习惯地往口袋里装上几块水果糖、果冻什么的，说是要给奶奶们回礼。

针对以上种种，我提醒说，你们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以后最好不要去别人家串门、吃饭，也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给的食物或给别人东西吃，否则不论咱自己还是别的老人有个三长两短都说不清，如遇上不讲理的人家，还会惹上麻烦的。她听后，起初如梦初醒地点头称是，稍后却争辩说：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指我说的“三长两短”），也不要把别人想得都那么坏，天下还是好人多呐；至于该不该去别人家，该不该接受或给别人甜果、食品等，她说她心里有数。

有次傍晚，我完成户外运动后顺道去叫母亲回家，她就势介绍一对老乡母子给我认识。事后她说，你们城里人对门住一辈子都互相只是点个头，这可不好；像我们山里人乡俗一直就很好，即便搬到了县城，乡里乡亲的都没有中断联系，大活小事时大家还像往常一样互相帮忙，这多好啊！

不仅自己是个见面熟，她还要儿女们也要做到见面熟，也许，在母亲的人生词典里就没有设防二字。不设防，有时要大吃亏的呀，母亲！

二是话太多。

母亲凡事都要发表意见，提出自己的看法。这虽是心直口快、没有私心的表现，但这样做的一个弊端是往往会讨人嫌甚至得罪人，有时还会被人从心里或直接没好气地怼上一句：“就你知道得多！”

自从女儿产婴后，作为太姥姥的母亲念兹在兹的便是小重外孙女的头型，于是几天一次甚至一日几次地催促我嘱咐女儿、女婿：婴儿出生三、五天后就要平躺着，不用担心嘴里流吐奶水——这个很正常；为了增强后脑勺平整度及天庭饱满效果，务必要在头底下及两边衬垫、挤塞上书本。就此，她还不放心，不时让我拨通女儿视频亲自强调几句并看看究竟。那天在满月席上，当发现小外孙女头型并不理想时，母亲当众发表了看法：她都80多岁了，养过5个娃娃，接生的娃娃更是数不过来，娃娃的头型在月子里就得格外注意啊；小重外孙女头型没有睡好，得赶紧矫正，否则就来不及了。回到家后，母亲还不放心，再次让我打视频告诫女儿，不料，这时的女儿却极不耐烦地向我发起火来：“就我奶奶会做妈妈，我不会做妈妈，好了吧！”尴尬的我、自讨没趣的老母，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我对母亲说：“阿妈，可能我们说得太多了；丫头火气是大了些，但毕竟年轻，我们就不和她计较了吧。”母亲叹叹气、点点头，然后就无精打采地默默走进了卧室。

母亲虽然没辨解她之所以如此执着的原因，但我很明白她对至亲至爱之人的一片赤诚之情。然而，事实表明母亲错了，错就错在她把已为人母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孙女当成了小孩，甚至当成了个“弱智”者。显然，在这件事上，母亲是有点话多，女儿能不反弹吗——何况每个产妇都有不同程度的产后抑郁症呢？

言多必失，老母啊，一定得长记性呀！

三是无差别。

母亲在对待子女的态度上往往缺乏原则性，对大家一视同仁，不分“好坏”。

那年春节，我们一大家人照例在老家团聚。初一吃过早饭后，母亲拿出一双她亲手绣的鞋垫给了我爱人，说是送给她48岁本命年的生日礼物；随后，她又给在场的每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双鞋垫，当时大家皆大欢喜，纷纷感谢着母亲。可当独处时，爱人却小有怨言：“我以为阿妈只给我鞋垫，结果人人有份呀！”明白她意思的我安慰道：“阿妈不是先给你了吗？”过后我也在想，要是她不在同一场合也给其他儿孙鞋垫，效果肯定会更好一些。

就在母亲与三弟一家在县城共同生活的初期，母亲身在三弟家，心却在二弟身上，不时叹息“老二孽障（即生活困难之意）啊！”当年，本为老家顶梁柱的二弟举家远赴新疆谋生，家庭重担便压在了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三弟身上。三弟初入社会打工，由于不了解好的挣钱渠道，更兼年纪尚小、身体单薄，一年下来挣得的钱很是有限，因而家庭生活状况绝谈不上个“好”字。尽管如此，母亲之所以还认为三弟家的生活状况好于二弟家，也许是有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大哥可以不时贴补一些的原因吧。听母亲感叹久了，三弟及他媳妇就不高兴地抱怨道：“你成天说老二孽障，那你干脆到老二家帮着挣光阴去好了！可是，即便你想去，人家会要你吗？”我认为，三弟夫妇的言语虽有些激烈但并无实质上的过错——是该让母亲知道这些本该她非常清楚的道理。

一般说来，作为家长，适时批评、教育孩子是应该且必要的，可是在母亲眼里，她的子女没有一个不是好样的，即便某个子女存有明显的问题与错误，她也会极力为其争辩、开脱甚至包庇、袒护，绝不许别人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当年，每当出嫁的妹妹因家庭矛盾私自跑回娘家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让她东躲西藏起来——好给婆家人一点颜色，进而迫使婆家人低头认错——以后不敢再欺负她的女儿。殊不知，这样做的结果是，虽已出嫁但年纪不大的妹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在，婆家人则认为娘家人从中屡屡作梗。久而久之，婚姻裂痕越来越大——乃至于走上离婚之路，儿女亲家自然也就成了路人甚至仇家。

无差别的做法不可取啊，母亲，这个道理你本是很明白的呀！

四是好虚假。

曾经，母亲是个经常喊病叫疼的人，不是今天这里不爽快，就是明天那里不舒服，通常把一些小毛病夸张得很严重，每每见人都会诉说自己如何如何疼痛，如何如何难受。时间长了，别人就习惯地认为母亲是个“病秧子”，邻居、亲戚见到我们时也总会询问“你阿妈的病情最近咋样？”其实，他们所说的那个“最近”时期母亲是没有病的。争强好胜的母亲在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无规律的饮食及大强度的体力劳作，过分透支了她的身体，因而的确落下了不少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也绝没有她所喊的那么严重。

每次我外出回家进门时，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总是装着没看见我，仍旧若无其事地低头做针线活。有次，我有点生气地对她说：“阿妈，人进门时你应抬头看看，如果是坏人闯进来怎么办呢？”“我早看见你了啊！”母亲急忙辩解道。

有次，我和妻女回老家看望母亲，车子驶进小区大院时，看到几个老太太在广场上寒暄——母亲也在其中，我便让女儿下车跑过去把母亲领过来一同回家。事后，女儿悄悄对我说：“爸爸，奶奶其实早就见我了，可我快到跟前时，她却把头偏过去了，装得没看见我。”

老母啊，我真不明白你何故如此呢？

除了以上这些大毛病，母亲身上还有不少小毛病，如——

不良好的习惯。如总要盯着别人看：在家时，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客（餐）厅经过的家人或客人，常常弄得被盯的人很不自在，为此爱人、女儿常给我“诉苦”；出外时，她会盯着正在吃饭、行走或坐在对面的陌生人看个没完，有时难免会遭到被盯看人的白眼甚至呵斥。再比如，她一边跟你说着话，一边却不时看向别人，让人觉得她在敷衍你。

不“友好”的表现。母亲答复或附和某个问题时，口气往往很大，好像此类问题根本不值一提似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比如我问一句“阿妈，今天中午的饭好吃吧？”她就会回复一句“你往好里做着，咋会不好吃呢？”而我所期望的回应是“嗯，实话好吃呀！”类似的情形很多、很多。

不文明的行为。与多数老人甚至非老年人一样，母亲也存在如随地吐痰、擤鼻涕等等这样、那样的不文明行为。

对于以上这些小毛病，我都反复提醒过“不能这样”“不要这样”，你咋就记不住、改不了啊，母亲？

三

文学作品中，天下的母亲都完美无缺，即便把所有的相关溢美之词加到她们身上都不为过；前几年，我也撰写并公开发表散文《九双手》来由衷赞美母亲的种种美德。人前赞美、褒扬，人后责备、贬损，这不是大虚伪、大不孝吗？

此刻，我分明感受到成千上万的人在说我的不是，并厉声质问——

你以上所列举的那些所谓毛病，有些只是属于老于世故者的一种偏见，这个难道你不知道吗？

既然你能叫绝古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的格言，为啥就不能理解、包容亲生母亲的大小毛病——任其自然存在，并与有毛病的母亲相安共处呢？

养尊处优并标榜天天修身养性的你真的就无可挑剔吗？肯定不是吧，因为你的毛病也有一大堆呀，且屡改屡犯！以母亲为镜，认真鉴照、切实改正自己的大小毛病甚至缺点错误不是很好吗？

对此，我无言以对，我满脸通红，我无地自容……

四

尽管如此，我却曾多次侥幸地试着为自己辩解，但始终未能找到开

脱自己的正当理由，反而为母亲身上的真、假毛病找到了其存在的合理性，比如——

不轻易设防的见面熟，不正是一种璞玉般的纯朴品质吗？要使全社会都少一些设防或根本不设防，那该多好啊！

是的，母亲的话是有点多，但她认为，对待亲人，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或干脆视而不见是一种极不负责的表现，这与对待旁人有什么两样呢？况且，对待旁人母亲也是一样的坦诚。

无差别地对待后人，刻意讨好所有儿孙，这不也是一种老年人——尤其是没有固定收入的老年人的本能生存之道吗？退一万步说，不管母亲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无差别”做法是对还是错，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作为有五个子女的母亲的护犊之情，远非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她的儿女们所能理解的。

母亲之所以会有种种好虚假表现，除了某些性格因素外，多半是希望以这些“反常”行为引起儿孙们的重视和关爱。按近年流行的话说，她这是在刷存在感呢。

……

就这样，真、假毛病在80多岁的老母身上本能地“坚守”着、习惯地“展示”着，显示出超乎寻常的顽强“生命力”，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尽管它们无需赞美、发扬，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让一个耄耋老人知错改错，实在是难上加难啊！

五

我开始真正懂得——

白璧有瑕；慈母者，必疵母也！

（2024.3.5草就，2025.12.4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