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谷
我的根,扎在黄梅县北边重重山峦里的柳林乡望江村。那是个被大山紧紧搂在怀中的小地方,山多田少,田呢,又多是些不争气的沙田,全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怕旱,更怕涝。一年到头,就指望着插一季稻子。风调雨顺的年景,一亩地能打上七八百斤谷子,就算菩萨保佑了。
大集体那会儿,凭工分从小队分粮。家里人口多,分到的那点粮食,喂饱肚子就像填无底洞,总差着一大截。幸好,这穷山沟盛产洋芋(马铃薯),它成了救命稻草,硬生生把我们从饥荒边上拽回来。
每年端午前后,是洋芋成熟的时节。那几天,整个生产队像炸开了锅,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扑向山坡地。挖的挖,拣的拣,挑的挑,尘土混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山坳里。挖完一片,赶紧分一片。白天在地里累散了架,晚上煤油灯下,家家户户还在“嚓嚓”地择洋芋。洋芋被严格分成四等:
最大的:金贵地留着自家吃,是接下来日子里的主粮。
中号的:更金贵,那是下一季的种子,由各家小心保管着,等栽种时再交给队里。
小号的:也是种,但另有大用——它是我们青黄不接时向山下“扯谷”的“硬通货”,或是冬春季节用来换救命粮的筹码。
最小的:喂猪的饲料,好歹能给圈里添点动静。
洋芋收完了,秧苗也插下了田,地里的活计刚走上正轨,头年分的那点粮食却见了底。存下来的大洋芋,一天少似一天。漫山遍野的苦菜被扯光了,水煮了填进肚子,可没有半点油星子,那饥饿像钝刀子割肉,怎么也填不满。
青黄不接的时节,最难熬。山下的平畈地带,早稻正黄澄澄地铺满了田野,那是我们眼巴巴望着的“粮仓”。我们管这叫“扯谷”——其实是赊谷。父亲和村里的汉子们,会顶着满天星斗下山。他们扁担头绑着空麻袋,脚步匆匆。先到龙坪,花两角钱搭上吱呀作响的木船,顺水漂到渡河桥,再甩开两条腿,步行到县城周边的乡下,最远能走到独山的黎岭、柯斯湖那些地方。1974前,望江到柳林还不通公路,望江人出门到县城,都是从望江步行,经李牌楼等地,到垅坪芦塘岸搭2角钱的船到渡河桥再步行去县城等地。
讲价是门学问。山下人家知道我们山上的难处,也稀罕我们山上留的洋芋种——山下的气温高,留种容易烂,山上冷凉,出的苗又齐又壮,抵得上多施一遍肥。通常,要用八两甚至一斤小洋芋种,才能换回一斤稻谷。斤换斤?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气。
父亲他们下山去扯谷的第二天,就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接谷”的日子。早早扒拉完午饭(碗里照例是稀的),我们也学着大人的样,把空麻袋牢牢绑在扁担头,手里提着一样特别的家什——路菜筒。这筒子,可是山里人的智慧:选一截一尺来长、碗口粗的楠竹,留下竹节做底,刮掉粗糙的青皮。再取另一节竹节刮青做盖,严丝合缝地套上。盖子钻俩眼,穿上布带子,就成了能装饭菜的宝贝。如今,这手艺怕是要进博物馆了。
我们一群孩子,像出笼的小鸟,又带着点小大人的郑重,过向老屋、穿李新屋、经牌楼、下子湾……山路在脚下蜿蜒。终于到了杨山代销店旁的石桥头,这是我们约定的地方。刚站定喘口气,远远就望见父亲和叔伯们的身影,从山路的拐弯处露出来,扁担压得弯弯的,肩上沉甸甸的麻袋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晃悠。
我赶紧迎上去:“爹!快歇歇,吃饭!” 父亲放下担子,额头上全是汗珠,后背的粗布褂子湿了大半。他接过我递上的路菜筒,揭开盖子,饭菜的温热气息飘散出来。他大口吃着,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难得的亮光。
我蹲下身,帮着父亲解开麻袋口。嚯!金灿灿的稻谷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我忍不住小声嘀咕:“爹,这次谷子…咋这么多?” 父亲咽下最后一口饭,一抹嘴,那亮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笑意:“嘿!这次运道好!到了下和村,碰上户厚道人家,竟是斤换斤!我还顺道买了个菜瓜呢!”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绿带白纹的菜瓜。西瓜是金贵物,想都不敢想,这菜瓜便宜,水灵,解渴,可平日里也舍不得买。父亲脸上的笑,比那瓜瓤还甜。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金黄的稻谷分装进我的小麻袋,压实了,系紧口。我试了试,大约二十多斤的重量压在稚嫩的肩膀上,沉甸甸的,有点硌,但心里却像揣着个暖炉。装好谷,父亲挑起他那更重的大担子。我挺直腰板,挑起我的小担子,紧紧跟在父亲和同伴们的身后。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扁担吱呀吱呀地唱着歌,和着山涧的流水声。沉甸甸的稻谷压在肩上,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这条回家的山路,仿佛也没那么难走了。
“接谷”,接的哪里仅仅是稻谷?它替大人分担了肩头的重量,也早早地把生活的分量,压在了我们这些山娃子的肩头心上。那份沉甸甸的、带着稻香和汗味的记忆,是童年最深刻的一课,无声地诉说着生存的艰辛与父辈的坚韧。
(2022年5月6日)一稿
(2025年4月21日)二稿
(2025年4月22日)三稿
(2025年7月25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