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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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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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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山

父亲离世二十三年了。提笔想写他的念头萦绕心头许久,却总踟蹰于笔墨该落在何处。是描绘他的面容,还是细数他的生平?岁月流转,父亲的形象反倒在我心中日益清晰、高大——他是沉甸甸的山,是我们后辈为人处世永恒的坐标。为何这般说?只因他身上闪烁的几道光芒:

第一束光,叫公正。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凭着娴熟的杀猪手艺,被望江公社供销社招去做了临时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肉摊案板前,是口腹之欲与手中权力的直接碰撞。百来斤的猪算三等,肉价七角三分一斤,珍贵得很。乡亲们常牵一根绳子把养大的猪送来,带走的却是一副下水、几斤猪油和四五斤“奢侈品”——这点肉,往往是过节、办喜才舍得解馋的开荤。案板上下,若有私心,油水不难。可父亲心中那杆秤,比他手中的杀猪刀还锋利。顾客指哪儿,他就一刀落下,斤两不差分毫——“回家尽可套称!”,这是他无声的底气。不论亲疏贫富、男女老幼,他皆一视同仁。案板就是他的界碑,银钱账目清晰分明,从无短差。乡亲们信他,领导(王艳求、程金应)也赞他。从分店做到公社总店,案板上的风骨从未动摇。他常说,那简单却厚重的话,刻进了我的骨头里:“做公事,手要伸得直。”

第二束光,叫坚韧。

我生于1960年,刻在记忆底层的印记,是挥之不去的饥饿。大哥早已分家另过,家里仍挤着七口人,局促在长不过两丈四尺、宽仅九尺的一间破屋里。柴米油盐,每一分都是大山。父亲像头不知疲倦的牛,用血肉之躯驮起这个家的重担。天未亮,他便消失在晨雾里,去老远的深山砍回一担沉沉柴禾;日头下,又扛着农具,为挣那点稀薄的工分在田间汗流浃背(在供销社换工分,那是后话了)。人多粮少,有限的工分换不回活命的吃食,唯有“省”。省的法子,便是与土地抢夺生机。野菜成了救命草:米新菜扯回来,剁碎拌进微薄的米粉里蒸成粑粑,那丝甜味,是童年最深的慰藉;苦涩的野菜,经沸水滚烫、日头暴晒,成了盘中的苦菜干、锅里杂粮饭的伙伴。饿——是刻骨铭心的感觉。每日只得两餐,长夜漫漫,空瘪的肚肠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在黑夜里格外清晰。衣裳总是大的穿了小的接,缝缝补补,省下的每一分铜板、攒下的每一粒粮食,都化作了建房时的一根木椽、几块砖瓦,支付着匠人的工钱饭食。就这样,靠一身筋骨,靠极致的省俭,父亲硬是撑起了一间半的栖身之所,让七口人有了虽陋却安的屋檐。

第三束光,叫传承。

从我懵懂记事起,父亲便执拗地将那份根植于传统的孝悌刻印进我的血脉。每年正月初一,铁打不动,必定牵着我的手,带我到汪家的叔叔婶婶、哥嫂家中。拜年,不是作揖了事,而是双膝沉沉地跪落尘埃,那份庄重里是对长辈至高的敬意。去外婆家,更是闲不住。田间地头,总有他默默劳作的身影,帮着外婆侍弄庄稼,替她扛起力所能及的辛劳。对村里年迈的老人,他也总是留一份心,看见能搭把手的活儿,便默默地伸手。对我们几个孩子,则倾注了无尽的慈爱。难得一星半点的荤腥、一口精细吃食,父亲的目光总会柔柔地落在我们身上,“你们吃”。这份无声的推让,比山珍海味更暖。岁月侵蚀着他的力气,在我县城读师范时,他已是一位64岁的老人。可每次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县城,那颤悠悠的扁担从未缺席——一头挑着乡下编织的篾货沿街叫卖,一头又担回价廉的米糠返家。篾货换来的钱,成了我求学时的嚼谷。更忘不了那个冬天,父亲竟用这零碎血汗钱,为我添置了一件崭新的黄卡叽布军干服。手指拂过那笔挺的布料,想象父亲在摊前点数篾货钱币的模样,我心中那片少年对戎装的向往,第一次被父亲沉默的爱,熨帖得如此踏实而滚烫。

他走了二十三年,但那案板前笔直的腰杆、饥饿年代里如山的身影、老迈时仍为我挑起的沉甸甸的担子,连同那句朴素到震撼的“做公事手要伸得直”,早已融入我的血肉,成为我心底永远挺立的丰碑。父爱无声,却足够轰鸣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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