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名的疯子,准确来说,我是这个公司里有名的疯子。我不好奇他们是怎么定义疯子的,我不会砍掉运营A组剪辑那根把键盘拍得啪啪响的手指,也不会半夜来公司把C组的服装烧掉,我清白得很。我的疯病发作过两次,一次是上个季度业务报告的时候。刁华说从会议室出来后,我被鬼上身,差点用他的维京露营刀切下我们组剪辑的食指。我说,谢谢你,但不必从背后裸绞我,物理攻击下死的只会是我,不是鬼。他说,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刀留下案底,它还没切过人。疯病第二次发作,是现在。我们公司特产的疯子有两位,另一位是会巴西柔术的刁华。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我,坐在搭载第12代英特尔酷睿TMi9处理器12900KF,DDR5高频内存的ThinkCenter neo P7080前。刁华,坐在一颗厚叶木莲下。组长,找到治你病的法子了。刁华一身红色软壳冲锋衣,戴着白色潘索头盔。我说,大夫我有什么病。疯病啊,他脸涨红,很兴奋地喊。我说,赶不上末班车我是得疯,你有话快说。他说,今天晚上你别回去了,我探一块地,你发一条视频,这题材绝对爆,包治病的。这种前期靠肾,后期靠命的工作法子的确是他能想出来的。我说,干。这次应该真能治病。能答应我件事吗,他半张脸隐在头盔下,开口说。我说,不行。他说,如果这次视频播放量有两千万,咱俩……我说,刁哥,有两千万播放量我孩子都给你。他站起说,一言为定,然后挂断视频通话。
两千万播放量,那我得考虑,下次业务报告该给他们讲康拉德还是梅尔维尔。我的疯病一般在业务报告的时候有发作迹象,这病,主要是不能见人。A组组长两只眼睛互不对付,一个左边看人,另一个右边放哨,只有在朝我这个方向翻白眼时,两只眼睛才握手言和。还有他的下巴,跟着上面猪肝色的嘴巴摇摆,说到自己手下的游戏主播圈了几个嘉年华,就暂时用泛青的下巴盯着我。我跟刁华商量过,下次拿他做期视频,下巴和眼睛长反了在整个生物圈不多见,或许还会牵扯到地外文明。刁华说,最好让他铁锅戴头,等他接收到宇宙能量,我俩保不齐被507所聘用为民间科学家。C组组长也是能人异士,十二月的气候,带着主播穿一身清凉直播。相比之下,讲康拉德的我略显平凡,经理也没有什么理由把我赶出会议室。
挂掉刁华的视频,我给女儿播了通电话。小米,作业写完了吗,今晚我要加班,你洗簌完早点睡觉好吗?对面一声轻叹,老李你为什么总加班,老师说家长要多陪伴孩子,你这样的教育方式不行,我以后变坏怎么办。我说,我相信你不会变成坏孩子。小米说,好吧,但我今晚还会给你讲故事,我等你回家。我说,你写下来,用手表拍照给我。今晚降温,遥控器在床上,把空调打开。
三年前,我在一家儿童福利院见到了小米。那天与福利院约定的拍摄时间是下午三点。两点,我站在福利院褪色的白色建筑里。我从不迟到,但也不是游手好闲的人,只是常处在自由状态,在我养的一只阿比西尼亚猫抛下我浪迹天涯后,这种自由也带来点在承受范围内的烦恼,让我觉得房子太大,一个人呆不下去。这里也是,除了大,还很空,让我很轻松就能找到抽泣声的来源。教室里,一个男孩撇着嘴,脸上挤出两道法令纹,另一个男孩似笑非笑,表情痛苦,眼眶里发白,手在对面的脸上摸着,说,你哭了,眼泪水出来了。我扒在门缝看,两个小孩四五岁的模样,一个妥瑞症,一个眼盲。两点半,院里的寄养妈妈发现了我,把我带到拍摄地。这里的小孩很热情,见我扛着摄影机,告诉我,他们当中有一个怪胎,拍她有人看。在热心群众的指引下,我在一颗厚叶木莲下见到了她。我在她面前蹲下,尽量与她平视。听说他们叫你怪胎,我开口。小孩十岁出头,一双丹凤眼盯着我。我并非是体质虚弱的人,深秋的确也是要裹上外套才能出门,但是这孩子只穿着一条七分裤,两个脚踝被风吹得像树干。她说,你拿的是摄像机吗?以前也有人拿摄像机来过这里。我说,是,他们为什么叫你怪胎。她说,我能听见纸团里写的字,他们听不见。我说,他们是嫉妒你,能听见不是坏事,怎么不说你是天赋异禀。拍摄结束后我把小米带回了家,因为她真的能听到我工资条上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两杯茶的功夫,刁华传来了一段视频。黑夜,手电照亮的区域是一片发黑的橄榄绿。刁华这次在一座不知名的山里,2019年后就没有人在此居住。他用棍子向前探路,顺手打倒了两株红缨枪形状的花。夜里有雾,眼前若隐若现的一片白。再往前走,一栋爬满植物的木房子出现,刁华边走边念,有人在吗,不要人吓人。房子的一侧大门敞开,正对大门的是已经搬走神像的敬神台,屋子里留下的楼梯、木椅已经被氧化成红褐色。刁华摸着房门走进屋内,头盔射出的光从房梁绕到地面,在停了几秒后,镜头前一黑,视频里的人深吸一口气,慢慢退出房子,视频结束。我起身,打开了办公室外所有的灯,再次坐回电脑前,咽了口水。刁华最后在屋里拍到的是一顶青布帽,边上是一个装着黄色液体的瓷碗,周围散落了几根香。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划开看,是刁华发来的消息:
房子里有一顶青布帽,左侧大门用石头抵着敞开,我估摸着这房子是歇脚的地方。你带个话题尽快发出去,前面有个竖井,我下去探探。
我回说:
注意安全,不对劲就撤退。
刁华说:
治病要紧。
夜里的雾,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吸进肺里刺痛肺泡的寒冷。在领养小米前,我和刁华一样,是个硬核户外的使徒行者。那时我有一个搭档,吴一通,是我们这儿昆虫协会的副会长,也是我的发小。我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张家界神堂湾、湘西龙山、重庆阎王沟……他说,你做饭有点撇,但你拍的视频我很喜欢。探索未知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方式,你的视频会吸引很多户外爱好者,牛粪可以发电,爱也可以。当人类抬头,对宇宙的渴望就无可抑制,我很庆幸你会坚持。他说话有点拿腔,是个理想主义者,又爱钻牛角尖。每跟他辩论一次我就会重塑一遍三观,然后反省,然后后悔,然后质问,为什么要跟犟驴讨论拉磨和拉货哪个更累。但庆幸的是,他是个好人。
剪好视频,点击发布。五分钟前,微信收到了小米的消息,一个故事的开头。
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位喜欢唱歌的小王子。一天夜里,他从晚宴溜出来,听见湖边有人唱歌,那是小王子最喜欢的一首歌。于是,小王子轻声跟着他一起唱,然后慢慢靠近。他发现,唱歌的是一个比他矮小的仆人,仆人同样也发现了他,便停下来向小王子行礼。
写在田字本上的铅笔字,一半是汉字,一半是拼音,手写得很工整。我略微思考,回道:
这个仆人很会唱歌嘛,居然能够吸引小王子的注意,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空调打开了吗,不要着凉。
回完消息我看了眼电脑,时间还早。我给自己续了杯银针,躺在帐篷里闭眼休息。这顶帐篷是以前跟吴一通在户外用过的,长200厘米,宽150厘米,高135厘米。放在办公室的确有点挤,我出门一般是坐在办公桌上,以托马斯全旋的姿势滑到靠门的那一侧桌子,然后跳出房间。吴一通如果看见,会提醒我小心撞到眼睛,因为遗传,我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刁华不会提醒我,他会诅咒我另一只眼睛在撞到墙壁后,飞到A组组长的脸上,这样他就能用三只眼睛对我翻白眼。幼时听大人胡诌,他们说梦里经常出现的人其实已经思念你很久了,我做的梦都是些有的没的,公司那些人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所以对于那些关于梦的解读,我一概不信。不过,我几乎没梦见过吴一通。今天倒是罕见地梦到了他,我俩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我记得这个地方。2023年秋天,我们在这座山上找到了一片步甲群,这说明附近有溶洞,但经过几天的徒步,我已经疲惫不堪。吴一通说,有步甲出现的溶洞里长有一种红色的果子,吃下去能明目回魂,他要用这果子治我的眼疾。我说,你听哪个植物学同事胡诌,洞里能长出草那就是仙草了,哪来结果子用的养料。他执意要去探,联系同事将我带回后,自己留在山里寻找溶洞。几天后,这位理想主义者登上了日报,在寻人启事那一栏,个人信息跟市场走失几个月的那头驴放在一起。在梦里,他告诉我,同事骗了他,果子不是长在洞里,而是长在坑里。我没骗他,要结果得有养料。
等我醒来银针已经沉在杯底,我坐回桌前,发现有了新的消息。
刁华传来的视频里,他正在用绳索下降。十分钟后,脚下依然深不见底,一片虚无。刁华将绑在腿上的公鸡松开,让活公鸡先行一步探路,扑腾翅膀的声音被竖井无限放大。一秒,两秒,三秒……六秒后传来重物扎实砸到地面的声音。刁华接着下降,又过了十分钟,脚终于踩到硬物,向上看是米粒大小的坑口。刁华围着石壁探查坑底情况,是大约四十亩的平地。地上除了沙石,还有动物零碎的骨头,头顶不时滴落的水珠溜进刁华的衣领让他发寒。坑里除了脚步的回声,还隐隐传来细微的铃铛声。声音是从后方传来,刁华贴墙猫着步子,朝后方走去。几分钟后,刁华看到一团白黄火团朝自己飘来,视频结束。
看完视频,我给刁华发去消息:
小心行事,是否需要救援。
很快,刁华回说:
一切安全。
确定了刁华的处境后,我才注意到小米十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仆人唱歌非常出色,跟老吴不相上下。)
小王子对仆人说,我很喜欢你的歌声,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仆人十分惊慌地跪在地上说,奴人不敢攀附王子,我们国家唱歌好听的人还有很多,王子还是去找别人吧。仆人说完抬头,他的眼神坚定,没有了刚才的恐慌。小王子扶起仆人说,是我要与你做朋友,这不算攀附。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答应我?仆人向后退出一段距离开口,我的父亲曾是其他国家的王储,后来遭人背叛,失去了子民与国家。王子若真想和我做朋友,明天请到后山来与我发誓,你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小王子没有犹豫,答应了仆人。
第二天,小王子早早赶路上山,可是他没有独自上山过,他的靴子很快被石头划破,手也被草刮坏。但是他没有放弃,终于到达了约定的树下。小王子很期待仆人的到来,他会给仆人一个拥抱,庆祝他们成为朋友。可是天越来越黑,小王子穿得单薄,他感觉十分寒冷。最后,小王子因为发烧晕倒在山上。
读完之后我马上回复: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小王子见到仆人了吗?
我喝完了茶,没有再收到消息,继续回信:
我希望仆人能够及时赶到后山,并将小王子带回城堡,俩人成为朋友。不过仆人的父亲有可能是国王的敌人,他们联手杀害了小王子。往好处想,还有一种结局,仆人只是不想和小王子做朋友,他没有兑现承诺。以上是我的猜想,你打算怎么安排结局?
没有消息。我看了眼时间,小米的第二条消息已经是二十几分钟前发来的,现在应该已经睡着。我划开手机,软件显示手表检测到小米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只是体温有些高,已经到低烧的程度,今晚得早点结束。我发消息给刁华,视频已有一千九百万播放量,素材够了,尽快结束。刁华传回最后一个视频。
眼前的火光愈发清晰,铃铛声突然停下,一团黑色朝刁华飞来。刁华显然受到惊吓,大叫着朝右边一闪,整个坑里回响着数层高音。小友别怕,是只鸡。对面传来声音。镜头抬起,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老人举着火把出现。镜头从老人的长衫照到黑靴,随后一声“咚”,刁华跌坐在地上说,前辈,你是人是鬼,你怎么来的。老人两道白眉横在眼上,脸颊油润,开口说,别怕,是人,那公鸡是我拿过来的。小友,能否帮我一个忙,前面有个尸体需要落叶归根,你在前面帮我点灯,可行?刁华略微盘算,硬着头皮答应。老人脚步轻快,腰间的铃铛有规律的晃动,很快领着刁华到了一处巨石旁。镜头摇摇晃晃,在拍到尸体的一瞬聚焦,一样的潘索头盔,一样的冲锋衣。刁华嘴巴打颤说,那是我吗?我死了吗?我突然觉得好冷啊。老人的笑声让刁华快要晕厥。小友,你仔细看看,他穿的什么颜色,你穿的什么颜色。刁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这竖井里跳动,眼前的蓝色冲锋衣让他收回魂魄。尸体十分干瘪,凭借衣物能辨别是男性,死亡时间至少是一年前了。老人环抱尸体,意将其扛在背上,但尸体一侧像被勾住,紧贴地面。刁华绕到石头后面,看见一簇长着红色果实的植物攀在巨石和地面上。刁华走近,长着红果的植物并不是从地里长出,而是扎根于尸体,无数根茎从尸体内伸出,为果实提供养分。突然,老人朝刁华伸手,将头盔上的镜头取走说,不能拍。
黑屏中只有老人的声音,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我看了眼电脑,还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时间正好。我跳过桌子跑出门去,路过C组更衣室也没停下。正在换岗的保安看到我,眼神清澈说,姐,终于下班了。我点头,有人在等我的回答,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赵甚男
联系地址:湖南省岳阳市岳阳楼区湘北大道439号湖南理工学院
就读高校:湖南理工学院
专业: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