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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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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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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

—— 《寻踪记》系列短篇小说狗寻狗

1

深夜,导盲基地的铁栅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阿默的爪尖搭上潮湿的泥土时,脖颈上的导盲鞍还残留着司艳的体温。三小时前它突然撞翻食盆,对着西南方低吼——那是花妞被牵去寄养的方向。

“阿默!回来!”训犬员老周的喊声惊破夜色。但毛色乌黑的拉布拉多已经消失在铁丝网缺口处,只剩半截咬断的牵引绳在风里打摆。

二十公里外的废弃屠宰场,油灯把三个黑影投在墙上。刀疤脸踹了脚铁笼:“明天斗狗场缺条 bait,这母狗看着温顺。”花妞蜷在角落,项圈在铁栏杆上磨出细痕。幼犬们挤在她腹下,粉红肉垫无意识地蹬着母亲残破的毛发。

阿默的爪子陷进腐臭的肉渣里。它竖起耳朵计算脚步声,当两个醉汉经过时突然跃起——训练时司艳教的“击掌”指令此刻化作利爪,撕开看守者的咽喉。血珠溅在白毛上,像落错季节的雪。

铁笼锁扣在阿默坐下的瞬间自动弹开。它用后腿直立贴墙移动,训练时用来逗司艳开心的“转圈”动作,此刻让监控红外线误以为是玩具熊。直到咬断第三个摄像头电线时,金属味才惊醒它的本能。

花妞的犬齿深深嵌进阿默肩头,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求救暗号。但当阿默叼住她项圈往外拖时,发现温热黏稠的液体正从花妞腹部涌出。三只幼犬在血泊中拱动,发出细弱呜咽。

运狗车颠簸中,阿默用牙齿解开花妞项圈。刻着“来世做鸳鸯”的铜牌掉进车缝,而它叼着的幼犬突然反刍出半消化的狗粮——正是今晨司艳喂给花妞的最后一餐。

刀疤脸的匕首悬在颤抖的幼犬上方,阿默扑上去时故意偏移两寸。右眼剧痛中,它听见人类咒骂:“畜生也懂护犊?”但只有它自己知道,那记偏离要害的撕咬,是导盲犬不许攻击活体的终极指令。

阿默带着幼犬回到导盲基地那夜,老周在值班室喝醉了。监控录像里,满身是伤的导盲犬把三只小奶狗推到司艳常坐的摇椅旁,然后对着空荡的走廊发出平生第一次嚎叫。月光从窗户斜切进来,把它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块被遗弃的黑色碑石。

2

司艳的手指划过阿默掌心的老茧:“这是‘停’,要像红绿灯一样记住。”导盲杖敲击地面的回声成了他们的密语,直到某个雨天,花妞把鼻子蹭进司艳手心,学会用同样节奏讨要饼干。

寄养家庭送来花妞时,阿默整夜绕着纸箱打转。里面传出的幼犬啼哭让它想起半年前,司艳低血糖昏倒时,花妞也是这样用湿鼻子拱开冰箱门,叼着葡萄糖液罐子满屋跑。

老周总说导盲犬不能有个性,但阿默会偷偷把司艳掉落的发圈藏在垫子下。花妞则爱叼走她搁在窗台的口红,在沙发缝里藏了二十一支——直到被送去寄养那天,那些变色的唇印还粘在绒毛上。

暴雨来临前,司艳放任阿默带路。它们走过七个邮筒、三棵歪脖子树,最后停在花坛边。花妞突然对着空气狂吠,仿佛看见不存在的秋千架上,摇晃着某个穿白裙的身影。

老周发现阿默开始偷吃司艳落在洗手台的维生素片,花妞则学会用爪子勾开衣柜,把司艳的丝巾缠成窝。训犬所的警告函和寄养通知同时到达那天,窗外的玉兰正大片大片地砸落。

阿默是在司艳住院第三天开始异常的。它总把导盲鞍撞到桌腿上,在消毒水味道里不停嗅闻。直到某夜抓破纱窗,带着一身荆棘刺回来,爪间还沾着花妞项圈的铜锈味。

当阿默拖着花妞的尸体爬回基地时,老周以为它在执行“携带”指令。直到发现幼犬们闭着眼吮吸它腹部的伤口,才明白这只导盲犬把“保护主人”的程序,错误地写入了对同伴的忠诚。

司艳复明那天,阿默不再引导她绕过水坑。它只是安静坐在走廊尽头,当夕阳把幼犬们的轮廓拉长成一排小兽雕像时,它会对着空荡荡的第三张狗床轻唤一声——那声“汪”比任何指令都温柔。

3

阿默的爪印在生锈铁梯上烙下梅花状血痕。地下斗狗场的霓虹灯管滋啦作响,它缩在通风管道里,听着下方传来的野兽嘶吼与铁链拖曳声。花妞的气息残留在项圈金属扣上,随着它呼吸微微颤动。

当看守踢开铁笼喂食时,阿默突然直立作揖——这是司艳教过的“谢谢”动作。染黄头发的年轻人大笑:“这傻狗会作揖!”却不知它正用“击掌”指令试探对方反应,爪子悄悄丈量对方脚踝高度。

混战爆发瞬间,阿默冲进场地连续三个标准翻滚卸力。当斗牛犬扑来时,它条件反射地卧倒——这个导盲犬专属防摔动作,此刻却让獠牙擦着脊背划过,在水泥地上拖出五道血辙。

“装死!”老周的训练回响在耳畔,但阿默此刻真的瘫倒在血泊里。斗狗场老板用鞋尖拨弄它时,忽见那双琥珀色瞳孔紧缩——这是司艳教过的“警惕”信号,通常用于感知低空障碍物。

幼犬们第一次进食时,阿默把自己的伤口舔成青紫色。最小的那只奶狗总是吸不到奶,它便用尾巴卷着奶瓶喂奶,就像司艳当年示范的那样。老周发现时,奶渍在训练手册上晕开地图般的纹路。

刀疤脸给幼犬注射药剂那晚,阿默突然对着通风口狂吠。这不是导盲犬该有的警示方式,却引来警察破门而入。后来警员说,当时狗眼里燃烧的光,像极了草原上守卫羊群的头狼。

司艳出院那天,阿默带着幼犬列队欢迎。当她的手抚过它失明的右眼时,三只小狗突然同时作揖——这是阿默两个月来唯一教会它们的指令。风里飘着花妞项圈上的槐花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

老周在档案写下“退役”时,阿默正用仅剩的左眼盯着幼犬学习“等待”。夕阳把六道影子钉在墙上,像一组未完成的雕塑。司艳的导盲杖立在它们中间,裂纹正在愈合成年轮的形状。

4

阿默用鼻尖触碰墙面行走,右眼纱布渗出淡黄药渍。幼犬们跟在它身后练习“随行”,最小的那只总踩到它的尾巴——就像当年花妞初次见面时那样。老周发现它们学会了自己开门,金属把手上留着粉红肉垫的油脂印。

司艳开始重新训练阿默识别红绿灯声音,但每当卡车经过,它就会突然转向。直到某天发现幼犬们在垃圾桶旁埋着花妞的项圈,铜牌上的字迹被唾液蚀得更深:“来世做鸳鸯”后面多了五个小爪印。

暴雪夜,阿默领着幼犬走出基地。它们的尾巴像扫雪刷,在积雪上拖出放射状痕迹。当司艳举着伞找到它们时,发现这群狗正围着结冰的喷泉转圈——那是花妞教过的“找妈妈”游戏。

老周试图纠正幼犬乱啃电线的习惯,阿默突然咬住他裤脚。这不是攻击,而是导盲犬特有的“危险提示”——十年前司艳差点被漏电电线击中时,它也是这般精准地咬住裤管。年轻训犬员的手抖得握不住项圈。

基地新装了全身镜,阿默第一次见到自己残缺的眼睛。三只幼犬轮流舔它脸上的伤疤,最小的那只甚至想往镜面呵气——这是它看过司艳除雾眼镜后学会的把戏。玻璃映出六重逐渐缩小的影子,像套娃般重叠。

消防演习警报响起时,阿默突然带领幼犬冲向反方向。人们追上去才发现,它们正围在被困的流浪猫旁边。小猫爪上缠着的花妞项圈铜牌叮当作响,而阿默的右脸抽搐着——那里埋着被狗贩刺入的半截刀片。

司艳复健期间,阿默教会幼犬们新的“握手”方式:不是伸出前爪,而是用头顶轻轻拱人手心。当复明者协会主席被暖烘烘的小脑袋触碰时,镜框上泛起的水雾模糊了眼角的皱纹。

清明那天,六道身影在无碑坟前排成箭头。阿默的右眼望向虚空,左眼倒映着幼犬们追咬蒲公英的憨态。司艳松开的导盲杖滚下山坡,敲响远处废弃斗狗场的铁门,惊起满地槐花如雪。

5

梅雨季的清晨,阿默带着三只亚成体犬在训练场列队。最小的那只总踩到前面狗狗的尾巴,像极了当年的花妞。老周擦拭着花妞的旧项圈,铜牌在蒸汽里熏出淡淡绿锈:“该取名字了。”

司艳的白裙掠过草坪时,阿默突然卧倒——这是“等待”指令。但幼犬们全数扑向裙摆,毛茸茸的身躯裹着她跌落的栀子花。当笑声响起,它们同时作揖的动作整齐得如同排练过千百次。

新来的实习训犬员不小心踩到图钉,阿默立刻用“装死”动作护住伤口。老周望着它流血的前爪摇头:“你这蠢狗,导盲犬守则是不能自我损伤的。”却见幼犬们衔着医药箱飞奔而来。

某天夜里,司艳发现阿默在教幼犬们识别红绿灯音效。当卡车鸣笛经过时,四只狗同时卧倒的动作惊呆路人——它们并非被训练服从,只是在模仿领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中秋聚餐时,阿默突然对着月亮狂吠。幼犬们学着仰头长嚎,声浪震落银杏叶纷纷扬扬。老周举杯的手顿在半空,酒液在塑料杯里晃出细小涟漪,恍惚看见多年前某只导盲犬初次对月长吟的模样。

兽医给幼犬打针时,阿默突然咬住自己的旧伤腿。这不是表演苦肉计,而是当年花妞生产时止痛的本能反应——当针头扎进小狗皮肤的瞬间,它喉间发出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呜咽震颤。

司艳结婚那天,阿默领着三只戴红花的幼犬列队送嫁。当新娘捧花坠落时,最大的那只狗闪电般接住——正如某个雨天,花妞曾用嘴衔着司艳掉落的新娘头饰狂奔三公里。喜糖在狗爪间被碾碎,甜腻气息漫过青草香。十年后的清明节,白发苍苍的司艳在无字碑前放下茉莉花环。六只不同毛色的狗,同时卧倒,又同时起身。最年长的那只独眼狗,领着新生代,走向雾霭深处。山风,掠过墓碑群,奏响无数金属铭牌的合唱,而最初的铜牌,正在土层深处,慢慢铜绿,化成枝叶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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