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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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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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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

1

天还没亮透,汉正街的早点摊子就冒起了热气。李香兰蹲在煤炉边,手里的长筷搅动着锅里的热干面,芝麻酱的香味混着碱水面的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七块钱一碗热干面,多加一勺萝卜丁!”她扯着嗓子吼,声音像敲锣似的在巷子里回荡。隔壁卖豆皮的王老么探出头来,眯着眼笑:“香兰,你这是喂猪呢?加这么多料!”

李香兰白了他一眼:“你管别个咧,吃不吃?不吃滚蛋!”她手里的动作却没停,面条捞进碗里,淋上葱花、酱油、酸豆角,最后㧟一大勺红油辣子,辣椒皮浮在汤面上,像撒了一层火苗。

对面布匹铺的周老板叼着烟走过来,裤腿卷到膝盖,靸着拖鞋踢踢踏踏的。“香兰,给我下碗‘宽心面’!”他递过五块钱,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李香兰嗤了一声:“你个抠门精,宽心面八块,少一分钱都不行!”周老板咧嘴笑:“哎呀,早起生意还没开张咧,赊账行不行?”

“赊账?你当我这里是慈善堂啊?”李香兰抄起锅铲敲了敲锅边,“赶紧掏钱,不然给你下‘光板面’!”周围看热闹的街坊哄笑起来,周老板摸摸口袋,摸出个钢镚儿:“算了算了,加根油炸糍粑总行了吧?”

2

正吵着,巷口传来“吱呀——吱呀——”的竹扁担声。卖鱼的张侉子挑着两筐活蹦乱跳的鲫鱼,裤脚挽到小腿,泥腿子上还沾着江边的青苔。“新鲜鲫鱼嘞!三块钱一斤!”他扯着河南口音吆喝,竹筐里的鱼尾巴拍得水花四溅。

李香兰瞥了眼鱼筐:“张侉子,你今天这鱼怎么跟抽筋似的?莫不是从汉水捞的病鱼吧?”张侉子瞪大眼睛:“咋说话咧!俺凌晨四点就守在码头,逮的可都是活鱼!”他说着抓起一条鲫鱼,鱼尾巴甩得李香兰一脸水珠。

周老板叼着烟凑过来:“侉子,你这鱼能不能便宜点?我铺子里的伙计想吃红烧鱼。”张侉子撇嘴:“周扒皮,你还想压价?上回你欠我的五毛钱还没给咧!”两人你来我往地砍价,旁边卖藕的刘婶插话:“你们莫争了,鱼要死了才便宜,活鱼冇得商量!”

忽然,鱼筐里一条鲫鱼“扑棱”一声跳出来,在地上扑腾。张侉子慌忙去捡,却踩到摊位边的青菜,摔了个趔趄。李香兰笑得直拍大腿:“叫你显摆!鱼都嫌你笨!”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张侉子涨红了脸:“笑啥笑!俺这可是‘鲤鱼打挺’,吉兆咧!”

3

日头渐渐爬上了电线杆,汉正街的摊位一个接一个掀开篷布。卖绸缎的赵老板蹲在摊前,手指头捻着一匹青花布,眼珠子滴溜溜转。他是个浙江温州人,说话带着南方的绵软调子:“这位嫂嫂,瞧这料子,正宗杭州丝绸,做旗袍最合适不过咧!”

穿花衬衫的广东客阿强停下脚步,拎着个黑皮包,手指头弹了弹布料:“多少银钱一斤?”赵老板竖起三根手指:“三十块,不还价!”阿强皱起眉:“啧,你这不是宰客么?广州那边才二十块!”赵老板冷笑:“你拿广州的‘水货’跟汉正街的正经货比?俺这布经得起揉搓!”

两人正僵持着,卖纽扣的陈瞎子突然插话:“赵老板,你昨儿收的那块‘洋绉纱’,莫不是掺了化纤吧?”赵老板脸色一变:“你个瞎眼佬,懂不懂行情?再乱嚼舌根,小心我缝你的嘴!”陈瞎子嘿嘿笑:“缝不缝嘴不晓得,但你那布一洗就缩水,客人穿过一回,怕是不会回头咯!”

阿强听了这话,收起皮包准备走。赵老板急了:“哎哎,兄弟!二十五块拿走!俺亏本赚吆喝!”阿强摆摆手:“算了,广州的货虽然便宜,但质量也差。我还是去汉正街别处看看。”说完转身就走,赵老板盯着他的背影骂:“鬼精的南方人!”

4

卖火锅底料的川妹儿廖小椒站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她是重庆人,说话像炒豆子似的脆生:“赵老板,你莫瞧不起南方人哦!我们四川人吃辣可是一绝!”她说着掀开一口大锅,里头的牛油熬得咕嘟咕嘟冒泡,辣椒壳子浮得像红云。

张侉子挑着空筐路过,闻到香味停了步:“妹儿,给哥尝一口你这辣汤!”廖小椒舀了一勺红油泼在碗里:“小心烫哈!咱这辣椒可是从家乡带来的朝天椒,够味!”张侉子抿了口汤,辣得直吐舌头:“乖乖!这哪是辣椒?这是火炭!”

李香兰在旁边笑岔了气:“侉子,你平时吹牛说能吃辣,这下怂了吧?”廖小椒扬起下巴:“俺们四川人吃辣,连小孩子都能干半碗!你们武汉的辣,怕是只算‘微辣’哟!”张侉子不服气:“你说啥?武汉的鸭脖子辣得你哭爹喊娘!”

“鸭脖子算啥?我们成都的兔头才叫辣!”廖小椒从锅里捞出一块卤兔头,啃得满嘴油光,“你们武汉人吃辣,就像小孩子蘸白糖,甜辣甜辣的!”李香兰抄起锅铲敲了她一下:“你个辣妹子,懂不懂欣赏汉味?我们的辣是‘闷骚辣’,后劲足得很!”

5

人群外头挤进来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克腊,他是上海来的裁缝顾师傅,说话带着淮扬腔调:“诸位,诸位,莫吵了!我这有上好的的确良布料,做衬衫最挺括!”他展开一匹白底蓝点的布,手指头捏着银剪刀“咔嚓”剪下一截,“瞧瞧这做工,包边包到针脚里,机器轧的不如手工细!”

周老板叼着烟凑过去:“顾师傅,你这布多少钱一尺?”顾师傅推了推圆框眼镜:“两块五,不还价!这可是上海带来的时髦货!”周老板咂舌:“两块五?抢钱咧!汉正街的布最贵不过一块八!”顾师傅摇头:“你懂啥?这叫‘腔调’,穿出去有面子!”

李香兰在一旁嗤笑:“面子能当饭吃?顾师傅,你倒是便宜点,不然只能卖给那些‘洋盘’(注:武汉方言,指爱显摆的人)!”顾师傅涨红了脸:“你个卖面的婆娘,懂不懂‘精致’二字?俺这布料送到上海南京路,能卖五块!”

张侉子蹲在鱼筐上嗑瓜子:“顾师傅,你这话哄鬼呢!南京路的衣裳是好看,但价钱也吓人!咱汉正街讲究的是实惠,花里胡哨的没人买账!”顾师傅冷哼一声:“庸俗!你们只晓得吃喝,哪懂生活品质?”说完收起布料,扭头走了。

6

日头爬到了正当中,汉正街的人流密得像蚂蚁窝。卖打火机的东北佬王大壮挤进人群,黑棉袄敞着怀,露出里头的红毛衣。“让让!让让!俺这Zippo打火机,美军剩下的货,五块钱一个!”他晃着手里的金属盒子,“啪”地打开盖子,火石擦得火星四溅。

周老板瞄了眼打火机:“大壮,你这东西怕是‘水货’吧?公安查得紧,你别坑人!”王大壮瞪起眼睛:“啥叫水货?这是正儿八经的‘出口转内销’!俺在沈阳批的货,一趟挣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块!比你们卖布挣得多!”

李香兰在一旁翻白眼:“三百块?你怕是把汉正街当冤大头!上个月公安抓了个卖假表的,关到现在还没放出来!”王大壮挠挠头:“哎呀,俺这生意也是刀尖上舔糖稀——冒险咧!不过你们武汉人爱凑热闹,不卖点稀奇玩意儿咋行?”

正说着,一个戴红袖章的工商队员晃了过来。王大壮立马收起打火机,堆起笑脸:“同志,俺这小本生意不容易,您高抬贵手!”工商队员瞥了眼摊位:“下次注意点!别让美国人的东西泛滥成灾!”说完晃悠着走了。王大壮抹了把汗:“妈呀!这活儿比偷高粱酒还刺激!”

7

下午三点,卖木器家具的湖南鲁师傅蹲在摊前刨木头。他是湘潭人,说话像擂鼓似的梆梆响:“这位大哥,瞧我这樟木箱子,榫卯结构,百年不坏!”他举起一块菱形木楔,“别的匠人用铁钉,俺这手艺可是祖传的‘鲁班术’!”穿皮夹克的东北客老赵摸了摸箱子:“鲁师傅,你这箱子结实,但价钱也吓人!一百五太贵了吧?”鲁师傅瞪起眼睛:“贵?你晓不晓得俺这木料是啥树?樟树!防虫防潮,放一百年都不烂!你去买那些‘豆腐渣’家具,用两年就散架!”

李香兰端着面碗凑过来:“鲁师傅,你莫吓唬人!一百五够我卖两百碗面咧!你这箱子能装钱还是能当饭?”鲁师傅哼了一声:“嫂子,你这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箱子能传代!你买个回去,孙子娶媳妇还能用!”

老赵犹豫了半天,摸出钱包:“行!一百五就一百五!俺家那口子天天骂我东西乱扔,这回让她瞧瞧啥叫‘规矩’!”鲁师傅收了钱,脸上笑出褶子:“大哥爽快!俺送你个铜锁,保准贼娃子撬不开!”说完从柜子底下摸出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8

太阳偏西时,汉正街的摊主们开始收拾箩筐。李香兰坐在板凳上数钱,一张张角票摞得整齐。张侉子挑着空筐路过,瞅见她手里的钱:“香兰,今天挣了不少吧?请大伙吃冰棍咧!”李香兰拍开他的手:“想吃冰棍自己买!我还得交电费咧!”

周老板叼着烟凑过来:“香兰,你攒这钱干啥?不如开个分店,卖鸭脖子!”李香兰翻了个白眼:“开店?我怕工商的人把我当资本家斗!再说了,我这小摊子养活一家子够了,还贪心?”她说着指了指墙上的“先进个体户”奖状,“喏,去年评的!再疯得板就冇得了!”

廖小椒从火锅摊探出头:“香兰姐,你也太老实了!现在政策松了,街上好多摊子都偷偷扩地盘咧!”李香兰瞪她一眼:“你是想害我挨批斗?我们武汉人讲求稳,不像你们四川人‘莽起干’(注:武汉方言,指做事冲动)!”

张侉子哈哈大笑:“香兰,你这就是‘汉骂’(注:武汉方言,指性格直爽)!不过话说回来,咱汉正街的热闹就靠你这股劲儿!要是都搞什么‘公司’‘集团’,反倒没味儿了!”众人听了都笑,李香兰低头数钱,嘴角却翘了起来。

9

暮色染红了汉正街的瓦檐,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李香兰收拾完摊位,突然发现门口的箩筐被人踢翻了,白菜叶子撒了一地。她正要开骂,听见巷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穿喇叭裤、拎三洋录音机的年轻人晃过来,头发染得黄不拉几的。

“哟,这不是李老板娘么?生意不错啊!”领头的青年踢了踢地上的菜叶,“交点保护费呗?”李香兰叉起腰:“保护费?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们以为拍电影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张侉子听到动静冲过来,手里还攥着根扁担:“哪来的混混?敢在汉正街闹事?”年轻人冷笑:“扁担能打人还是能打鬼?兄弟们,给她点颜色!”说着就要动手。

忽然,巷子口传来一声吼:“搞么事!耍流氓啊!”穿蓝布衫的退休民警老王晃着手电筒走过来,“你们这些‘流打鬼’(注:武汉方言,指游手好闲的人),再不走我叫派出所来抓!”混混们见势不妙,骂骂咧咧地跑了。

李香兰拍了拍胸口:“王叔,多亏你来得及时!这些伢们怕是附近厂子的子弟,整天无所事事。”王叔叹口气:“香兰啊,你莫硬扛,下次看到他们躲着走。汉正街是要和气生财!”李香兰点头:“晓得了,你郎个!不过,我们武汉人也不是好惹的!”

10

夜市的灯球亮了起来,汉正街又热闹得像煮开了的锅。李香兰刚把“今日售罄”的牌子挂上,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悄悄蹭到她跟前。“老板娘,听说你早上收了个玉镯子?”他压低声音,手指头敲了敲柜台。

李香兰心里“咯噔”一声,装作茫然:“么斯玉镯子?我这是个面摊子,不收古董!”男人冷笑:“别装傻!上午那个戴草帽的老农找你换钱,我可是盯了半天。那镯子至少值这个数!”他竖起五根手指。

李香兰后背发凉,嘴上却硬气:“你怕是看错了!我一天卖几十碗面,哪有闲心收啥玉镯?”男人眯起眼睛:“老板娘,这东西来路不正吧?你要是不吐出来,小心惹麻烦!”说完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李香兰盯着他的背影,手心全是汗。她想起早上那个老农确实掏出个玉镯子想换钱,她嫌麻烦没要。可这会儿……她赶紧钻进摊位底下翻箱子,果然在角落里摸到了那个缠着红绳的镯子。灯光下,玉镯泛着青白的光,像是埋了颗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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