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初落,我展开折叠车,车身关节发出细微轻响,如同夏夜竹床摇动之声。汉口江滩已在眼前铺展,江水正被夕照染成熔金,粼粼波光跳跃于水面,又倏忽隐没,仿佛无数金色小鱼潜游而去。江风迎面扑来,卷携着湿润水汽,又裹杂着岸边草木清冽的呼吸,带着黄昏特有的温柔凉意,轻柔拂过面颊。长江大桥的身影巍然横卧于远处,钢铁骨架在晚霞中泛出暖红光泽,桥体如巨大古琴,桥上车流则如琴弦上流淌而过的铿锵音符。江畔码头旁,轮渡沉稳的汽笛声如同暮鼓,带着铁锈般的沉重质感,缓缓沉入江水深处。
黄昏里,汉口江滩的烟火气渐次升腾。堤岸斜坡草地上,老人支起了小方桌,摊开棋盘,棋子落定,铿锵清响在晚风里荡开;孩子们绕着大人追逐嬉戏,清脆笑声如玻璃弹珠,在江风中蹦跳滚动。临江步道上,烧烤摊的炭火已然苏醒,烟火气裹着孜然浓香,弥漫在空气里,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卖冰镇绿豆汤的小摊前,搪瓷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清凉甜意便顺着这声响蔓延开来。江畔露天茶馆的竹椅密密排开,人们捧着盖碗茶,闲话随水汽氤氲飘散,谈笑声里掺和着茶碗轻碰声,市井生活的热络与江水共同呼吸。远处高楼霓虹次第亮起,斑斓光影倒映在江面,如打翻了的颜料盘,缓缓流淌、晕染开来。
我骑车沿江而行。夕阳在长江大桥钢梁间穿行,将粗粝的铆钉也晕染出柔和光泽,如同青铜编钟上点点的暗金斑痕。桥下,废弃的码头石阶被江水反复摩挲,沧桑得如同老人沉默的皱纹。堤岸斜坡上,丛丛野花在暮色里悄然收拢花瓣,只将幽微的香气悄悄释放给晚风。江心偶有货轮驶过,犁开水面,浪花翻涌,仿佛江之肌肤下脉搏的律动,亦如时间在江上留下的清晰刻痕。岸边石缝间,几株芦苇在风中摇曳,穗子沾着夕晖,竟如摇曳的微弱金色火苗——这是江滩为长日所点燃的、最后几盏温柔烛火。
暮色渐深,江滩换了另一副面孔。路灯次第亮起,光晕柔和地泼洒在步道上,我骑行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仿佛在丈量时光的脚步。广场上,阿姨们列队起舞,扇子开合如蝶翼翩跹,录音机流淌出的旋律,是夜色里最悠长的呼吸。江边钓鱼者支起夜灯,萤火般的光点倒映水中,与远处航标灯遥相呼应,点点微光在江面轻轻浮动。对岸武昌的万家灯火渐明,倒影跌落在水中,随波摇曳成一片碎金铺就的梦幻之河。夜航的船只缓缓移动,探照灯光如巨大画笔,在墨色江面上划开一道雪亮的光之路。
夜色渐沉,我收起折叠车,坐在石阶上小憩。江水的拍岸声,此刻听来如大地深沉而均匀的鼾声,安稳而亘古。岸边草丛里,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轻轻覆盖了喧嚣散尽的江滩。晚风送来长江特有的气息,是水、是泥、是远方不可知处草木的混合体味,深沉而悠远。仰望夜空,几粒星子挣脱了城市灯光的罗网,固执地闪烁在江汉关钟楼之上。我独自静坐,仿佛自己亦化作了江滩的一部分,随江水一同呼吸吐纳。此刻心魂里只余下这浩荡长江的脉搏与呼吸,深邃而绵长,温柔而坚定地,拍打着夜之堤岸。
二
车轮轻碾过汉阳江滩微湿的步道,月轮初升,清辉遍洒。汉阳江滩的夜,沉静如古井,月华铺陈于江面,流淌成一条波光粼粼的银亮大道。江对岸武昌的灯火倒映水中,随波起伏,宛如无数金鳞在水中游弋闪烁。夜航的船缓缓驶过,灯火通明,恰似一座座流动的岛屿,在银色水道上悄然漂移。江风掠过耳畔,带来江水深处微凉的呼吸,也送来岸边草木湿润的芬芳。偶有夜鸟掠过水面,羽翼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倏忽间又没入江岸的浓重暗影。
鹦鹉洲大桥赫然横亘眼前,橘红色主塔被灯光勾勒得通体璀璨,钢缆如竖琴之弦直指深邃夜空。灯光倒映江中,仿佛整座桥梁被温柔地复制于水底世界,上下辉映,辉煌得令人屏息。桥下,江水轻轻拍打着粗壮的桥墩,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响,如同亘古的耳语。岸边芦苇丛中,不知名的虫儿应和着水声,鸣奏着夜的私密乐章。远处,龟山电视塔的尖顶在月光下沉默矗立,宛如一枚刺向夜幕的银色指针。
我倚车静立桥畔。月光下,江水涌动着深沉的墨色,暗流在表面之下无声奔涌,仿佛大地深藏的强劲血脉。江岸线在夜色中向远方延伸,最终模糊了边界,融入无垠的黑暗。对岸武昌的灯火连绵成一片光的海洋,却奇异地烘托出此岸更深的宁静。偶尔有晚归的渡轮驶过,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如同一声古老的叹息,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不息,最终被无边的夜色悄然吸纳。此刻,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凉意与沉静的力量,仿佛将白日尘埃尽数涤净。
夜渐深,江滩上仍有零星灯火与身影。桥墩巨大的暗影里,一两位垂钓者静坐如石,头灯的光束专注地投射在浮漂上,那一点微光在水面摇曳,成为他们与这片水域无声交流的唯一信标。岸边石阶上,三两年轻人围坐,低声笑语夹杂着易拉罐开启的轻响,青春的气息短暂地弥漫在江风里。远处,晚班轮渡缓缓靠岸,零星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夜的深潭。一个老人独坐石凳,二胡的弦音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地缠绕在潮湿的空气中,为这江夜平添了几分苍凉底色。
夜愈深沉,月行中天。我骑行在月华如水中,车轮碾过路面细微的沙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蚕食着夜的静寂。江风渐劲,带着初秋的凉意穿透衣衫,清醒了倦怠的神经。月光将我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路面上,这忠诚的旅伴随着我一同移动。夜航船的灯火渐次稀疏,最终只剩下航标灯在远处江心固执地明灭,如同大地不眠的眼睛。在这浩瀚长江边,在无垠的星空下,人渺小如尘,却又奇异地感到自身融入这亘古流转的韵律之中。此际,我便是这月夜江滩的一部分,是风,是水,是草木无声的吐纳,是大地沉静的心跳。
三
骑行至武昌江滩,夜色正浓,江岸却是一片活色生香。渡轮码头附近人声鼎沸,晚归的人们步履匆匆,脚步声、谈笑声与渡轮靠岸的沉闷撞击声交织成一片。岸边排档灯火通明,炉火正旺,炒勺翻飞间,热油爆裂的噼啪声裹挟着浓烈的烟火香气,热干面的芝麻酱香、豆皮的油润焦香、糊汤粉的胡椒辛香,在湿润的江风里放肆弥漫,勾引着行人的味蕾。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汉腔,干脆利落,在夜色里划出独特的韵律。灯火将人影长长地投射在江堤上,人影幢幢,喧闹蒸腾,将武昌江滩的夜烹煮得滚烫。
我推车穿行于烟火之中。二七长江大桥在不远处凌空飞架,桥身被灯光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橙红色的光带沿着桥体流动,倒映在江水中,仿佛两条巨大的火龙并驾齐驱,在墨色的江面上翻腾出光影的河流。桥下夜市喧嚣,人声、车声、杯盘碰撞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与桥体沉默的雄姿形成奇妙的交响。烧烤摊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桥体灯光的光柱里缭绕、飘散,为这钢铁巨龙平添了几分市井的暖意。
寻一处临江栏杆停驻。江面之上,二七大桥的倒影被夜航船犁开,破碎的光影随水波剧烈晃荡,如同熔化的金箔在墨池中沉浮聚散。对岸汉口,楼宇灯光密集如星群坠落人间,霓虹闪烁变幻,勾勒出繁华的天际线,那片光海倒映在江中,随波摇曳,铺展成一片流动的碎金。脚下,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驳岸,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哗哗声,如同城市安眠时均匀的呼吸。江风强劲,裹挟着市声、烟火气与江水特有的微腥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武汉夏夜的、浓稠而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我沿江骑行,灯火渐疏处,喧闹亦随之沉淀。岸边树影浓密,月光艰难地穿透枝叶,在路面上筛下细碎斑驳的光点。长椅上,依偎的情侣喁喁私语,声音低柔得几乎被江声淹没;老人独自静坐,手中收音机传出咿呀婉转的汉剧唱腔,在夜色里悠悠飘荡。一处开阔的观景平台,几位架着三脚架的摄影者屏息凝神,镜头长久地对着灯火璀璨的大桥与江流,试图捕捉夜之魂魄。江风掠过耳畔,送来远处轮渡隐约的汽笛,悠长如一声穿越时空的问候。
夜已深沉,我支起车,在僻静处石阶坐下。喧嚣退潮,江滩显露出它沉静的内核。江水的流淌声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哗——哗——,是时间永恒的脚步声。对岸的灯火也稀疏了不少,城市仿佛在灯火阑珊处准备安眠。仰望夜空,几粒星子浮现在城市光晕之上,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白日里被忽略的虫鸣,此刻在草丛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地笼罩四野。我深深呼吸,清冽的空气带着水汽直抵肺腑。此刻的宁静,仿佛是喧嚣盛宴后奉上的一盏清茶,澄澈、微凉,让奔波于昼夜之间的灵魂得以沉潜,听见自己深处与这大江一同奔涌的脉搏。
四
骑行至青山江滩,夜色尚未褪尽,天际已透出薄薄的蟹壳青。昔日钢铁厂巨大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沉默矗立,高耸的烟囱、冷却塔庞然的剪影,如同蛰伏于江岸的钢铁巨兽,带着工业时代粗粝而厚重的余韵。空气微凉而清新,江风穿过废弃的厂房间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又挟带着江水特有的微腥气息。江岸线在此显得尤为开阔,江水汤汤,奔向视野尽头,将天与水连接成一片灰蓝的混沌。岸边,丛生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穗子沾着夜露,在微光中闪烁如银。
天色渐明,杨泗港长江大桥在晨雾中显露出雄姿。金黄色的双层桥体,在破晓的天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条巨大的金龙跃出江面,气势恢宏。晨雾如纱,轻柔地缠绕在桥塔与缆索间,大桥便如同悬浮于云端的神迹,在朦胧中展露着钢铁的力与美。桥下,江水被霞光初染,泛起柔和的玫瑰金,水面偶尔被早行的驳船划开,荡起层层涟漪,揉碎了这静谧的辉煌倒影。
我在桥畔停车。晨光温柔地涂亮江面,也涂亮了岸边废弃的工业遗迹。巨大的龙门吊锈迹斑斑,静默地矗立,钢铁骨骼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野花在基座缝隙间倔强绽放,昭示着时间与自然的伟力。旧铁轨从厂区延伸至江边,深深嵌入泥土,枕木间已长出青草,轨道在晨光中延伸,最终消失于荒草丛中——如同一条凝固的岁月之河,通向不可追回的过往。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声清脆,在空旷的江岸上激起悠远的回响。远处,青山船厂方向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铿锵之声,那是新一日工业脉搏的苏醒。
曙光彻底驱散薄雾,江滩苏醒。岸边步道上,晨跑者的身影渐多,轻快的脚步声踏碎清晨的宁静。几位老者身着素白绸衫,在开阔处缓缓起势,太极拳的圆融与江水的浩荡形成奇妙的呼应。有早钓者已选好位置,抛竿入水,鱼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推着小车的早餐摊陆续出现,热干面蒸腾的雾气、面窝在油锅里的滋滋声、豆浆的甜香,开始弥漫在清凉的空气中。一艘早班轮渡拉响汽笛,悠长的声音在开阔的江面上回荡,宣告着城市新一日航运的开启。
晨曦愈发明朗,江面铺满跳跃的金光。我重新蹬车,沿着江岸前行。阳光温暖地洒在背上,将骑行者的身影长长地投向崭新的柏油路面。车轮轻快地碾过路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回望杨泗港大桥,它通体沐浴在纯净的金色阳光中,结构之美纤毫毕现,宛如一座献给晨曦的钢铁纪念碑。江水在阳光下奔流不息,闪耀着亿万片碎金,带着古老的力量与新鲜的希望,向着东方,向着大海,永恒地奔涌而去。这工业遗迹与新锐桥梁共存的江岸,如同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沉甸甸的昨日与光芒万丈的今朝,在这奔流不息的长江之畔,握手言和。
五
骑行至洪山江滩,天光已大亮。晨光如透明的蜜糖,均匀地涂抹在江面、堤岸与葱茏的草木之上,一切都显得清新而充满生机。岸边高大的水杉林挺拔如仪仗,枝叶间筛下的光斑在洁净的路面上跳跃。成片的夹竹桃、木芙蓉开得正盛,粉白嫣红的花朵缀满枝头,饱满得仿佛要滴下露水,馥郁的甜香随风浮动,无声地浸染着晨光里的空气。江面开阔,水流平缓,倒映着澄澈的蓝天与絮状白云,偶有水鸟掠过,翅尖点起圈圈涟漪,将这宁静的画境轻轻摇碎。
洪山江滩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步道上,晨跑者络绎不绝,步履轻快,呼吸间带着生命的热度;骑行爱好者装备精良,如彩色的风从身边掠过。开阔的广场上,太极拳方阵动作舒缓而整齐,衣袂飘飘,与江水的节奏暗合;另一角,广场舞的音乐欢快昂扬,彩扇翻飞如蝶。孩子们在彩色塑胶场地上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抛洒在晨风里。老人们提着鸟笼,在树荫下悠然踱步,笼中鸟雀清脆的鸣啭,为这晨曲增添着灵动的音符。更有摊开宣纸、以江天为画室的水写布习字者,大笔挥洒,墨痕淋漓,书写着胸中逸气。
我放缓车速,融入这晨光画卷。阳光暖意融融地包裹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微凉。江风带着水杉林的清冽与花丛的甜香,温柔地拂过面颊。路旁草叶上的露珠尚未蒸发,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宛如大地昨夜遗落的星子。江心,一艘蓝白相间的保洁船正缓缓作业,船尾漾开长长的水波,如同在江之绸缎上熨出一道平展的褶皱。对岸的建筑群在晨光中轮廓清晰,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勾勒出城市崭新的天际线。一切都沐浴在清新、明亮、充满希望的晨光里,万物苏醒,生机勃发。
行至一处伸向江面的观景台,我停车凭栏。眼前,长江浩荡东流,水色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碧绿。江风浩荡,吹拂着衣衫猎猎作响,也仿佛吹散了心中所有淤积的尘埃。远处,武汉的座座大桥——从阅尽沧桑的长江大桥,到橘红的鹦鹉洲、金黄的杨泗港、流光的二七桥——在澄澈的空气中次第可见,如同跨越时空的琴弦,共同弹奏着这座江城雄浑而壮丽的晨曲。它们不仅是钢铁的脊梁,更是这座城市日夜奔流、永不止息的生命力的象征。
朝阳完全升起,光芒万丈。我展开折叠车,车身关节轻响,如同回应这崭新的晨光。最后回望一眼洪山江滩:草木青翠欲滴,江水奔涌不息,晨练的人们沐浴在金色的希望里。我蹬车启程,车轮轻快地碾过被阳光晒暖的路面,沙沙声应和着江涛的节奏,仿佛与这大江、这城市、这崭新的一天,达成了无声的和解与默契。江风在耳畔欢唱,吹送着前行的方向。那浩荡的江水,如同大地奔腾的血脉,裹挟着昼夜的诗篇、烟火的记忆、钢铁的传奇,以及无数如我般渺小灵魂的呼吸与凝望,向着永恒的地平线,向着永不枯竭的晨光,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