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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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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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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寝梦

一 

逼仄的出租屋像个被遗忘的罐头盒,空气凝滞浑浊,混杂着隔夜泡面汤、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床头那盏接触不良的旧台灯,光线昏黄,忽明忽灭,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喘息。林寐猛地从狭窄的单人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胸腔。又是那个梦。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暴雨,无数碎裂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扭曲、溶解,如同流血的伤口。一只白色的信鸽,翅膀被雨水打透,沉重得如同铅块,在令人眩晕的坠落中,直直地砸向他惊惶睁大的瞳孔……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那冰冷的幻象残留。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打磨过。视线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巡梭:墙壁斑驳,露出灰暗的水泥底色;墙角堆着几摞半人高的旧书和打印稿,摇摇欲坠,那是他构筑精神堡垒的砖石,也是现实里无处安放的累赘。一张破旧的二手书桌紧挨着床沿,桌面上散乱着写满潦草字迹的稿纸、空掉的速溶咖啡袋、一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手机。窗外,属于大都市的喧嚣早已苏醒,汽车尖锐的鸣笛、远处工地沉闷的撞击、还有楼下早点摊模糊的叫卖声,汇成一股庞大而冷漠的声浪,蛮横地挤破薄薄的窗玻璃,灌满了这不足十平米的囚笼。

林寐伸手,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摸索,碰到那个伤痕累累的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刺得他眯起眼。时间显示:清晨六点十七分。几条未读信息图标固执地闪烁着。他习惯性地划开,垃圾广告、催缴水电费的冰冷通知……指尖带着宿梦的麻木向下滑动。突然,一条陌生的信息跳了出来,发送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零二分。发件人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号码,没有署名。信息内容极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清晨的混沌:

“林寐先生:您的诗,像一根针,刺破了这座城市精心缝制的麻木表皮。它让我感到疼痛。我是‘砚台画廊’的苏砚。今日下午三点,能否赏光一晤?地址:云锦路77号‘墨痕’咖啡馆。盼复。”

林寐的手指僵在冰冷的屏幕上。砚台画廊?苏砚?这名字在艺术圈层里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影子,带着一种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分量。他一个蜷缩在都市底层缝隙里、靠零星稿费和便利店兼职糊口的潦倒诗人,作品只散见于几本发行量小得可怜的文学杂志和某个冷清的网络诗歌角落,怎么会惊动这样的人?他下意识地环顾自己这间弥漫着霉味和穷酸的“城堡”,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是某种恶作剧?还是某个编辑心血来潮的玩笑?手指悬在回复键上,微微颤抖。窗外,城市的噪音依旧汹涌,但这间陋室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稿纸上昨夜写下的诗句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仿佛某种无声的催促。

他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冷清的诗歌论坛。寥寥的访问数据,稀少的评论。最新一篇帖子下,只有几个熟悉的ID留下简短的“喜欢”或“加油”。他逐条点开,没有任何异常。视线滑到页面最底端,一个陌生的头像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块深黑色的、纹理奇特的石头,带着水痕般的墨色肌理,沉默而凝重。头像下的用户名,赫然是“SuYan_Stone”。访问记录显示,这个用户在过去一周内,几乎翻遍了他所有的帖子,包括那些早已沉底的、无人问津的旧作。没有留下任何评论或痕迹,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阅读。一种被隐秘注视的感觉,无声地爬上林寐的脊背。他关掉屏幕,屋内重归昏暗。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肮脏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晃动而模糊的光斑。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空虚痉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疑虑。

饥饿像一头潜伏的野兽,准时在贫穷的躯体里苏醒,用爪子抓挠着胃壁。林寐掀开带着潮气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他拉开那个摇摇晃晃的小冰箱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包干瘪的切片面包,孤零零地躺在冷藏室角落,像被遗忘的残骸。他拿出面包,指尖触到的是冰箱内壁渗人的寒意和面包粗糙干硬的质感。没有牛奶,没有果酱,连一点能润泽喉咙的廉价饮料都没有。他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干燥的面粉碎屑粘在口腔上颚,每一次艰难的咀嚼和下咽都带着一种粗粝的苦涩,是贫穷最直白的滋味。他机械地吞咽着,视线落在桌角那叠厚厚的稿纸上,那些耗费无数夜晚心血凝结的文字,此刻在生存的窘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廉价面包粗糙的碎屑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干涩的呛咳。林寐冲到狭窄得仅容一人转身的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带着铁锈的暗黄色,先是猛烈地喷射了几下,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他单薄的旧T恤前襟,带来一阵激灵。水流渐渐稳定,变得细弱无力,带着地下管道特有的浑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锈气。他俯下身,就着那微小的水流,猛灌了几口。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液体滑入食道,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和干渴,反而在胃里激起一阵翻搅的恶心。他抬起头,布满水渍的镜子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头发凌乱,眼中残留着梦魇的红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镜子里的人影模糊晃动,与身后斑驳的墙壁、滴水的龙头、角落里堆积的杂物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凝固的、关于都市边缘生存的静物画。

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陈旧开裂的瓷砖上。林寐抹了把脸,残留的水意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走回书桌旁,目光再次落在那部布满裂痕的手机上。屏幕幽蓝的光早已熄灭,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石头。那个陌生的邀约,苏砚的名字,“砚台画廊”的分量感,还有那句“像一根针,刺破了麻木表皮”的评价……这些碎片在他疲惫的大脑里旋转、碰撞。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生存重压碾碎的火苗,在胸腔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是陷阱?是机遇?还是一个更大的、他无法预知的漩涡的开端?他不知道。但胃里的空虚和面包的粗粝感是如此真实而迫切,真实到足以碾碎任何关于诗歌的幻想。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霉味和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手指划过屏幕,解锁,找到那个陌生的号码。指尖悬停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决绝,他敲下了回复:

“好。下午三点见。”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轻得如同一声叹息,却又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未知的涟漪。

云锦路77号,“墨痕”咖啡馆。林寐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望过去。下午的阳光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碎片,勉强洒在咖啡馆深棕色的木质门脸上。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不大的黑色招牌,上面用银灰色行书刻着“墨痕”二字,笔触遒劲内敛,透着一股不事张扬的书卷气。巨大的玻璃窗擦拭得极其洁净,像一块剔透的水晶,清晰地映出里面雅致的景象:暖色调的灯光、深色的原木桌椅、错落摆放的绿植,以及稀疏几桌衣着得体、低声交谈的客人。一种与他惯常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精致而疏离的气息,隔着喧嚣的马路扑面而来。

人行道红灯刺眼地亮着。林寐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旧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普通的灰色连帽卫衣,脚上是一双边缘开胶的帆布鞋。与玻璃窗内映出的那个模糊身影格格不入。一种久违的、混合着局促和自嘲的情绪悄然滋生。他下意识地想拉低帽檐,手指触到空空的头顶才想起自己没戴帽子。绿灯亮了。汹涌的人潮瞬间启动,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他向前移动。他被动地夹在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中间,仿佛一截不合时宜的朽木,被冲刷着穿过斑马线。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醇厚的咖啡香混合着烘焙糕点的甜暖气息温柔地拥抱了他,瞬间驱散了门外车流的尾气和喧嚣。舒缓低回的爵士乐如同看不见的丝绸,在空气中流淌。冷气开得很足,让他裸露的手腕感到一丝凉意。目光快速扫过室内,靠窗的位置大多有人,内侧的卡座相对私密一些。他很快锁定了目标——最里面靠墙的一个卡座。一个穿着米白色丝质衬衫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她的坐姿很挺拔,脖颈线条优美,微卷的深栗色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颈项。她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平摊在桌面上的一本厚厚的册子,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纸页。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场,无形中在她周围划出了一小片独立的空间。

林寐深吸了一口气,咖啡的香气似乎也无法完全安抚他胸腔里那面擂动的小鼓。他穿过光线柔和的过道,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被吸收殆尽。直到他停在卡座旁,女人似乎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了头。她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林寐眼中。很年轻,约莫二十六七岁,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锐利。五官并非浓墨重彩的惊艳,而是清秀雅致,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在咖啡馆柔和的光线下,清澈得像秋日的深潭,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种了然于胸的了然,静静地迎上林寐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瞬间捕捉到了林寐试图掩饰的局促。

“林寐先生?”她的声音响起,并不高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清冷质感,像玉石轻轻相叩,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没有疑问,只是确认。同时,她微微欠身,姿态从容优雅,伸出了右手。她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多余的装饰。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简约的深灰色腕表,表盘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

“是。”林寐应了一声,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一些。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伸来的手。女人的指尖微凉,触感细腻。短暂的一握,一触即分。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帆布背包被他有些拘谨地放在身侧的椅面上。卡座的柔软皮革包裹着他,却带来一种更深的悬浮感。服务生无声地走近,递上菜单。

“喝点什么?”苏砚将目光从林寐脸上移开,看向他手中的菜单,语气自然随意,仿佛他们只是寻常朋友小聚。

林寐的目光在印制精美的菜单上快速扫过。那些花哨的名字和后面跟着的数字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一杯普通美式的价格,几乎抵得上他一天的饭钱。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菜单边缘。“一杯水就好,谢谢。”他抬起头,对服务生说道,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苏砚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深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麻烦给他一杯柠檬水,加冰。再给我续一杯热美式,谢谢。”她转向服务生,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服务生点头记下,安静地退开。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林寐感到自己的指尖在桌下无意识地捻着卫衣下摆粗糙的线头。苏砚似乎并不急于打破沉默,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意味。她的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着奇异的重量,让林寐感觉自己像一本被摊开的书,所有的潦草和褶皱都暴露无遗。

“苏……小姐?”林寐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那条信息……”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措辞。直接问“为什么是我”?显得太过冒昧和自卑。

苏砚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叫我苏砚就好。”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冷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放下。“信息是我发的。找到你,并不算太难。”她的视线落回到桌面上摊开的那本厚厚的册子上。林寐这才看清,那并非普通的书册,而是一本手工精心粘贴、装订的作品集。里面整齐地粘贴着从各种杂志和打印稿上裁剪下来的诗页。而最上面一页,正是他昨晚在论坛贴出的那首新作——《水泥丛林里的断章》。那首写在地铁轰鸣声中、关于城市钢铁骨骼与人心荒漠的短诗。

“你的诗,”苏砚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页打印稿的边角,指尖停留在几行诗句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尤其是这首,‘钢筋的脉管里奔涌着冰冷的数字/ 广告牌的眼珠永不阖上/ 我们在信号塔的阴影下/ 交换着被二维码囚禁的灵魂’……它不像很多所谓的城市诗歌,只停留在浮光掠影的意象堆砌或廉价的伤春悲秋。”她抬起眼,目光如探针般锁定林寐,“它有刺。它刺穿了城市精心粉饰的繁荣表皮,露出了底下粗粝的钢筋骨架和……灵魂的荒原。它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被剥开伪装的疼痛。”

服务生无声地将一杯漂浮着两片柠檬的冰水和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桌上。柠檬水杯壁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冰凉的气息氤氲开来。林寐盯着那杯水,苏砚的话语像投入心湖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被理解?被肯定?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甚至带着一种灼烧感。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在孤寂中诞生的、带着愤怒和绝望棱角的文字,会被这样一个人,用如此精准而有力的语言解读出来。他端起冰水,猛灌了一大口。冰冷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得他微微一颤,却也带来一丝清醒。

“所以,”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迎向苏砚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绷,“砚台画廊……苏小姐找我,是为了这些诗?”

苏砚没有直接回答,她端起新送来的热美式,轻轻吹散表面的热气,动作优雅从容。“画廊只是一个载体。艺术需要被看见,需要引发回响。”她的目光扫过那本厚厚的作品集,最终落回林寐脸上,深琥珀色的眼眸里,某种决心清晰可见。“林寐,你的声音,不该只埋没在那些发行量可怜的杂志和冷清的网络角落里。它值得被更多人听见,值得引发真正的震动。”

“震动?”林寐咀嚼着这个词,心头那点被肯定的微小火苗,在苏砚笃定的话语下,似乎被浇上了一捧油,猛地窜高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和疑虑覆盖。画廊?艺术?他那些在出租屋霉味和地铁轰鸣声中诞生的、带着铁锈和汗渍的文字,能和那些挂在光洁墙壁上的昂贵画作相提并论吗?他想起自己那间摇摇欲坠的出租屋,想起催缴房租的短信通知,想起便利店夜班时看到的、一张张被生活挤压得麻木疲惫的脸。现实沉重的引力拉扯着他。

“苏砚,”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我写的东西……可能并不适合挂在画廊里供人欣赏。它们……很重,甚至有些丑陋。”他试图寻找更准确的词,“它们更像是城市下水道里挣扎的声音。”

苏砚轻轻笑了。那笑容很浅,却瞬间柔和了她清冷的面部线条,像冰层下涌动的暖流。“正是这种‘重’,这种‘挣扎’,才让它有价值。艺术不是为了粉饰太平,而是为了映照真实,哪怕真实有时令人不适。”她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桌面,一种无形的专注力瞬间凝聚。“林寐,我邀请你,是希望以砚台画廊的名义,为你出版一本正式的诗集。不是小打小闹的自费印刷,而是拥有正式书号、专业设计、营销推广的全流程运作。我们要把它打造成一个现象级的文化事件。”

“诗集?出版?”这两个词像重磅炸弹,在林寐耳边轰然炸响。无数个在稿纸上呕心沥血的夜晚,无数次被退稿的失望,无数次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茫然……那些支撑他写下去却遥不可及的幻梦,此刻被眼前这个女人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了出来。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能怔怔地看着苏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盖过了咖啡馆里的爵士乐。

苏砚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怀疑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是的,正式出版。你的才华,值得被郑重对待。当然,”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审慎,“这需要你的授权,也需要我们共同商讨具体的合作细节。包括诗集的主题筛选、风格定位、版税分成……”她从随身的深灰色托特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质感极佳的文件袋,轻轻推到林寐面前的桌面上。“这是一份初步的意向书草案。你可以带回去仔细看看,有任何疑问,随时联系我。”

文件袋静静地躺在深色的木桌面上,纯白色,印着“砚台画廊”简约的logo——一方抽象化的墨色砚台。它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林寐的目光。那里面,装着的可能是一条通往他从未敢想象的世界的绳索?还是一个将他拖入更深漩涡的诱饵?冰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在桌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窗外,都市的车流依旧喧嚣,阳光在玻璃上跳跃。而卡座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林寐胸腔里那面狂跳的鼓,和他眼中剧烈闪烁的、无法掩饰的渴望与恐惧。

“砚台画廊”的新书发布厅,此刻如同一个被过度曝光的梦境。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瀑布般刺眼的光芒,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纯白的墙壁以及墙壁上悬挂的几幅抽象派画作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的微醺气泡、昂贵香水交织的气息,以及一种被刻意营造的、属于文化精英圈层的喧嚣。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酒杯,低声谈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闪光灯如同密集的银色蜂群,永不停歇地嗡鸣、闪烁,每一次亮起都短暂地灼伤视网膜,留下炫目的残影。

林寐站在人群聚焦的中心,一套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裹在身上,却像一副沉重的铠甲,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领结一丝不苟地系在喉间,带着一种陌生的束缚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露出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微笑,迎向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含义不明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带着商业算计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苏砚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一袭简洁的黑色露肩礼服裙,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她应对得体,笑容恰到好处,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巧妙地引导着谈话的节奏和记者的提问,将林寐护在一种微妙的屏障之后。然而,林寐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偶尔与自己西装袖口的轻微触碰,那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却也带着一种将他牢牢锚定在这个华丽舞台上的力量。

“林先生,恭喜诗集《城市刺点》大获成功!您诗中那种对现代都市异化感的精准捕捉,简直令人震撼!请问您的灵感来源是……”一个戴金丝眼镜、语速飞快的文化记者将话筒几乎戳到林寐下巴前,闪光灯在他镜片上疯狂折射。

“林老师,我是‘新潮文艺’的编辑,您诗中那句‘玻璃幕墙映出千万张脸,每一张都在无声尖叫’,太有冲击力了!能否分享一下创作背景?”另一个声音紧跟着挤进来。

“苏总真是慧眼识珠!林诗人这种‘疼痛系’写作,在当下市场绝对是独树一帜!听说首印五万册已经预定一空?砚台画廊的营销策略真是教科书级别的!”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男人端着香槟,凑到苏砚身边,声音洪亮地恭维着,眼神却精明地扫过林寐,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林寐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肌肉已经有些僵硬。那些抛过来的问题,带着各种标签——“都市异化”、“疼痛系”、“市场独树一帜”——像一张张无形的网,试图将他那些源自深夜孤寂和地铁轰鸣的原始情感体验,分门别类地打包装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灵感?来源?是出租屋天花板上顽固的霉斑,是便利店夜班时收银机单调的嘀嗒声,是地铁车厢里陌生人眼中空洞的疲惫。但这些真实,在眼前这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成功”面前,说出来只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笑。他下意识地瞥向苏砚。

苏砚适时地向前微挪半步,巧妙地挡开了那个过分热情的文化记者的话筒。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声音清亮而从容:“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和业界同仁的厚爱。林寐先生的创作,源自他对城市生活最本真、最深刻的体察,是对我们共同生存空间的一种灵魂叩问。砚台画廊有幸成为这份独特声音的传播者,我们更关注的是作品本身所引发的思考与共鸣。关于创作细节,林先生更倾向于让读者在阅读中去直接感受和领悟,这也是对作品和读者的一种尊重。”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回应了提问,又将林寐从尴尬的直接回应中解救出来,同时巧妙地维护了诗集的神秘感和“深度”定位。

林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随即涌上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像一个符号,被苏砚精准地放置在“灵魂叩问”、“深刻体察”的神龛上,供人瞻仰和解读。他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着分娩出的文字,此刻正被“成功”、“销量”、“现象级”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词汇反复涂抹。他端起侍者递来的一杯香槟,金色的气泡在杯中升腾、破裂,带着一种虚幻的浮华。他抿了一小口,冰凉微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热和那种挥之不去的错位感。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大厅入口处那幅巨大的海报——那是他诗集的宣传海报。海报中央是他一张经过精心修饰、眼神深邃凝望远方的半身像,旁边是烫金的、充满力量感的书名《城市刺点》,下方一行极具煽动性的宣传语:“划破沉默!当代都市灵魂的疼痛诗篇!”他的脸,他的诗,被包装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文化商品。一种被剥离、被展览的赤裸感,让他胃部一阵翻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中心,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混杂着香槟酒气和空调冷风的浑浊气味,猛地攫住了林寐。眼前流光溢彩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起令人不安的雪花点。那些刺眼的闪光灯、晃动的笑脸、嗡嗡的交谈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退潮、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冷的灰蓝色调——霓虹暴雨的梦境,再次降临。他感觉自己瞬间被从觥筹交错的大厅抽离,抛入了那个永不停歇的、光怪陆离的雨夜都市。高楼在暴雨中扭曲成巨大的、流淌着彩色光斑的怪兽,无数碎裂的灯牌如同垂死的眼睛,在雨幕中明灭不定。震耳欲聋的雨声取代了人声的喧嚣,冰冷刺骨。然后,他看见了它——那只白色的信鸽,在狂暴的雨线和霓虹的残光中徒劳地挣扎着,湿透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显得那么沉重而绝望。它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旋转着,朝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而这一次,林寐清晰地感觉到,那鸽子琥珀色的、充满惊惶的眼睛,在坠落的最后一瞬,穿透了层层雨幕,死死地、绝望地盯住了他!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贯穿他的脊柱!

“林寐?”一个清晰而略带关切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灰蓝色的雨幕幻境。是苏砚。她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身边,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他的手臂上,隔着西装布料传来稳定而微凉的触感。她微微侧头,压低声音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闪光灯太刺眼了?要不要去休息室透透气?”她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他瞬间失焦的眼神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林寐猛地一激灵,如同溺水者被拽出水面。眼前炫目的灯光、晃动的人影瞬间重新变得真实而刺目。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残留的冰冷雨意仿佛还粘附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额头,一片湿冷。那只信鸽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清晰地残留在视网膜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眩晕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虚:“没……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他避开了苏砚探究的目光,端起香槟杯,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和那个坠落的、琥珀色的眼神。

仪式的高潮终于到来。巨大的红色幕布被两位礼仪小姐徐徐拉开,露出下方覆盖着丝绒布的长桌。砚台画廊的资深经理人,一位笑容满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手持麦克风,声音洪亮而富有激情:“女士们,先生们!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让我们共同揭晓砚台画廊年度重磅诗作——《城市刺点》的特别呈现!”丝绒布被猛地掀开!水晶灯的光芒聚焦处,并非一本本实体诗集,而是一个悬浮在透明展示柜中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全息投影装置!装置的核心,一个由无数细密光点构成的、与林寐海报上形象有几分神似的虚拟人像正缓缓旋转。那人像穿着极具未来感的银色服装,面容精致完美得不似真人,嘴角挂着标准化的、甜美却空洞的微笑。

“没错!”经理人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这就是我们与国内顶尖虚拟科技公司‘幻界科技’联手打造的,跨时代的艺术呈现——‘诗灵’林溪!她将作为《城市刺点》的专属艺术代言人,用最动人的歌声、最沉浸的虚拟场景,赋予林寐先生这些震撼灵魂的诗句全新的、超越想象的生命力!让诗歌,插上科技的翅膀,飞入每一个年轻的心灵!”随着他的话音,那虚拟偶像“林溪”的光影形象骤然放大,占据了整个展示柜的空间。同时,一个经过高度电子合成、甜美到近乎腻人、充满了商业流行气息的女声,伴随着轻柔的电子鼓点和梦幻的合成器音效,在整个大厅中流淌开来。而它所吟唱的,赫然是林寐那首被苏砚称为“刺破麻木表皮”的《水泥丛林里的断章》!但歌词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钢筋的森林也有温柔月光(甜腻的转音),

二维码是连接你我的桥梁(欢快的节奏),

在数字的海洋里自由徜徉(高亢的副歌),

爱是永不消逝的信号光(重复,加强)……”

那甜腻的、被电子修饰得毫无瑕疵的歌声,像一大桶粘稠的糖浆,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林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听到了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关于城市冰冷异化和精神困境的诗句,被肢解、被篡改、被裹上粉红色的糖衣,变成了一首庸俗不堪、歌颂数字时代虚假温情的流行口水歌!那“水泥丛林”的沉重、“断章”的破碎感、“二维码囚禁灵魂”的尖锐批判……全部被消解、被扭曲成了廉价的“温柔月光”和“爱的信号光”!这哪里是赋予诗歌新生命?这分明是对他文字最彻底的亵渎!是对他灵魂最粗暴的践踏!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

“住口!!!”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压过了虚拟偶像甜美的歌声,压过了背景音乐,也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喧嚣。这声音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和撕裂般的痛苦,尖利得几乎不似人声,瞬间撕裂了会场精心营造的和谐氛围。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茫然、甚至一丝看戏的兴奋,齐刷刷地聚焦到声音的来源——林寐身上。只见他双眼赤红,面孔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像一头发疯的困兽,猛地抓起旁边小桌上一个沉甸甸的、用来展示艺术画册的金属支架!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刺激了他最后的神经。

“给我停下!!”林寐再次咆哮,声音嘶哑破裂。他根本不顾苏砚瞬间煞白的脸和伸出的手,不顾周围响起的惊呼和安保人员冲过来的身影。他眼中只剩下那个在展示柜中旋转、歌唱、散发着虚假蓝光的虚拟偶像投影!那是他文字被凌迟的刑场!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金属支架高高抡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绝望和暴怒,狠狠砸向那个悬浮在半空的全息投影装置!

“哐啷——!!!滋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电流短路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下来的大厅里炸开!昂贵的全息投影装置外壳瞬间凹陷、碎裂!无数细密的蓝色光点在支架的撞击下疯狂闪烁、扭曲,构成虚拟偶像“林溪”的光影形象剧烈地抖动、变形,那张完美精致的脸在电流的干扰下变得狰狞可怖,甜美的歌声被刺耳的电子噪音彻底取代,发出如同濒死哀鸣般的杂音!玻璃碎片和扭曲的金属零件四散飞溅!整个发布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投影装置内部短路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和电流的“滋滋”哀鸣。浓烈的焦糊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林寐剧烈地喘息着,手中还握着那根变形的金属支架,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如同风暴过后的孤岛。他眼中的狂怒尚未完全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奇异的解脱。他看也没看身后苏砚震惊而苍白的脸,更没理会周围死寂后爆发的更大声的哗然和安保的呵斥。他猛地丢开手中扭曲的支架,金属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在无数道惊骇、鄙夷、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他像逃离瘟疫一样,撞开挡在身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金碧辉煌却已一片狼藉的发布厅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城市冰冷喧嚣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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