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姜虎成的头像

姜虎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25
分享

霓虹煨龙虾

吉庆街的夜,是滚沸的大铁锅、滴油的肉串、高亢走板的二胡声和汗珠子摔八瓣儿的碰撞交响曲。当第一声猛火爆虾的“嗤啦”炸响,暮色便被这片霓虹的河流彻底熔断、吞没。

虾佬那辆饱经沧桑的改装偏三轮,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刚咽进喉咙,“唰啦啦”刺耳的铁皮卷闸门声,便宣告着吉庆街夏夜的帷幕由卸货拉开。硕大的玻璃水箱像个晶莹的微缩囚城,里面密密匝匝的青壳龙虾挨挤、蠕动,坚硬的鳌钳徒劳地敲打着透明的壁垒,搅起哗哗水声。夜市的湿热空气立刻被这鲜活的水汽破开一道口子。

“莫慌唦!”虾佬粗粝的大手猛一拍水箱盖,声音洪亮如炸雷,压过了三轮链条的呻吟,“活鲜的潜江麻拐虾!青背白肚,肉头厚着咧!”几个相熟的馆子老板像嗅到腥的猫,踩着油腻的拖鞋,腰系挂满油亮光泽的围裙,早早就凑了过来,眼光在水箱里的活物上犀利地挑剔扫视。

老李的身影,像一截被所有人声鼎沸遗忘的老树根,在几步开外、那条泛着黑腻光泽的排水沟边缘稳稳扎下。一只同样辨不清底色的蛇皮袋,软塌塌地张开嘴,等待着被填充。他脊梁弯折得如一张被生活反复拉满又松懈的弓,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探入混杂着油汤、残骨和湿黏包装袋的缝隙里,钩住一个踩扁的可乐罐、几张沾满油污的广告纸碎片,甚至是一根半埋在黏腻残渣里、顽强挺立的竹签——上一桌青年扔下的烤串战利品。这过程沉默、专注,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一位老练的拾荒诗人,在城市的浊流中打捞着卑微的诗行。偶有食客随意丢下擦嘴的劣质纸巾,那轻飘飘的纸团尚未触地,老李早已用竹夹轻轻一捻,便使它驯服地落入口袋深处。

另一端,爆裂的东北碴子音几乎要震碎燥热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儿:“麻溜滴!兄弟,给劲儿!就这旮旯了!咱东北烤冷面,气场必须安排上!”身材如同厚重铁砧的王莽,穿着那件标志性的、被汗水与油脂反复浸染已失去本色的灰色跨栏背心,正用力拍打着他那移动堡垒般改装烧烤车的金属外皮。红蓝塑料大字“鹤岗小烧烤”、“整起来!老铁!”在车厢两侧闪耀着粗放的光,刺眼得如同滚动的霓虹标牌。他粗壮的胳膊猛地一推车尾,两个从隔壁拉面店借来的短工小伙子,憋着气,弓腿蹬地,正合力把这笨重的铁家伙往夜市边缘一个窄仄却人流必经的角落里拱。

“王哥,得(děi)劲儿搞!放心,稳当!”一个小工用带川腔的普通话应着,黝黑的脸上汗珠滚落。

“让道儿嘿!东北王炸来了!刮着蹭着不管修唷!”王莽的吼声自带开山之力,手腕上那条分量感十足、不知真伪的金链子随着动作晃动闪光。人群果真被这热辣滚烫的“王炸”气场冲开一道口子。他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香烟熏得微黄的牙齿,顺手拿起油腻的蒲扇对着自己汗涔涔的胸脯猛扇,带起热风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孜然和汗酸的味道。

几乎在王莽那钢铁城堡侧翼尘埃落定的瞬间,“吱吱滋啦”的油锅独奏猛然切入喧嚣的前奏。王莽车旁不足两步那点狭窄如牙缝的隙地,被面窝婆和她那玲珑的单车推车稳稳占据。蜂窝煤炉吐出幽蓝温柔的火舌,舔舐着一口深耳大铁锅底部,金黄色的滚油正泛起细密的泡沫。面窝婆垫着脚,在油腻斑驳的车板下摸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是调好的、散发着大米清甜气息的雪白粘稠糊浆,还有一小盆碧绿细碎的葱花。

“噗——嗞啦——”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演练千百遍的绝技,手腕轻轻一沉、一提、一旋,铁勺里的白浆便滑入滚油,绽放成一朵翻腾的金色米花。热油歌唱着包裹米浆,将那纯粹的谷物焦香,不容分说地泼散到混杂着汗水、油烟和香料分子的厚重空气里。这香气古老而温润,执着地宣告着本土根基的在场。微风吹过,金黄油亮的成品被长铁筷夹起,准确地抛向旁边那个竹簸箕的内壁,发出沉闷悦耳的“噗噗”声。

“哎哟喂,豆皮王老哥!格老子的!”面窝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上正麻利地在油锅里拨弄着另一只面窝,嘴上对着刚把车子蹭到她摊位右前角停稳的豆皮王开了火,“紧赶慢赶,你格豆皮摊子硬要挨(āi)到我前头吵?莫看你大锅热油,滴星子飘进来,我勒雪白面窝岂不是要染了腥气!”豆皮王手推车的粗重车轮恰好碾过先前老李未及拾起的一个塑料瓶盖,“咔嚓”一声脆响。

“哎哟喂,面窝嫂子!”豆皮王毫不相让,边利索地放下车梯支稳,撑开锈迹斑斑的铁皮遮雨顶棚,边亮开嗓门,有意把那武汉腔调拉得又高又响,“今儿是啷个(怎么)了唦?火气比锅底的炭还旺!油烟子大了好下饭嘛!”他手脚麻利地揭开那沉重的木头锅盖。豁然间,一片金黄的、如霞光凝固的风景暴露在灯光下——薄而韧的豆皮下,是油亮喷香的糯米饭粒,夹杂着细碎的鲜肉丁、笋丁和香菇碎屑的馅料。那浓郁纯粹的油煎豆香,裹挟着鲜肉蒸腾的热气,如同出膛的炮弹,“轰”地在油烟蒸腾的空气里炸开,霸道无比,势不可挡。这股汹涌的香气瞬间压倒了面窝婆刚刚升起的米脂温香,甚至连王莽那滋滋作响的烤串油脂焦香都似乎被冲淡了半分。

“诶嘿!这味儿绝了!”王莽果然被这霸道香气吸引,粗壮的手指从冰啤箱子上抬起,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操着那浓郁的东北腔赞叹,“有功夫啊老哥!这豆腐皮!待会儿高低整几盘儿!就啤酒,老对味儿了!”他厚重的牛皮工作鞋“哐当”一声踢在自家冰柜的轮子上,似乎这香气的刺激让他必须马上干点什么。

面窝婆油锅里那几朵金灿灿的面窝,瞬间被她翻动的铁筷戳得气泡翻滚加剧,锅里噼啪声密集起来,如同她无声的不满抗议。豆皮王瞥见那锅里急遽上涌的气泡,几不可察地一扬眉毛,得意地抿了抿嘴。这时,老李佝偻的身影才从斜对面的暗影里挪动过来,蹲在豆皮王车轮碾过的位置,精准地夹起那个被压得更扁、沾了湿泥的塑料瓶盖,放入那沉默而饱满的口袋中。不远处,“恩施炕小土豆”的摊主刚支开矮小的炉架,好奇地朝豆皮王香气弥漫的铁锅探头张望,瘦小的身体像个随时能被风吹走的影子。

“嗤啦——轰!” 仿佛平地惊雷!吉庆街的节奏在这里骤然提速、炸裂!猛烈的灶火轰燃声和猛火爆炒产生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复合香料气浪,如同无数只无形却暴烈的手,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感官!人潮如同被巨大涡流吸引的碎屑,不可抗拒地被那片火光冲天的核心舞台吸纳!

舞台中心唯一的、当仁不让的王者——赤膊的炒虾大师傅。汗珠在他裸露的、古铜色的脊背上如溪流般恣意奔淌,油亮闪光。他双臂肌肉虬结隆起,宛如精钢铸就,掌控着那口沉重的黝黑生铁大锅!锅底烈焰如同地狱喷吐的魔舌,发出灼目的蓝白光芒,贪婪地舔舐着已烧得泛出暗红光芒的厚重铸铁锅壁。每一次巨力翻动,锅底的火焰便“轰”然膨胀,仿佛要冲破束缚,将他那条青筋盘错、肌肉贲张的手臂彻底吞没!无数张牙舞爪、色泽鲜红欲滴的龙虾,如玛瑙弹珠般在炼狱般的明火与炽热铁壁的夹击中疯狂舞动、跳跃。深红的干辣椒、棕红的麻椒、紫红的八角以及各种形状神秘、散发着浓郁异香的酱料碎块,在滚烫的油脂中被炸开、翻腾、升华!

“咻咻…噼啪…”辣椒籽遇热爆裂开的细密炸响清晰可辨,伴随着“滋啦…”油脂煎滚的连续爆音!这股集霸道香辣、滚烫鲜香、浓郁酱香于一身的狂暴香气旋涡,“嗡”地一声在狭窄的夜市空间中心炸开!这是无可争议的冲锋号,是味觉领域的核爆!它摧枯拉朽般地横扫过去,面窝摊温润的米油焦香被彻底逼退到背景角落,豆皮王的醇厚油香显得过时保守,连东北王莽那霸道的烤串浓烟也被这股更野性、更复杂的异香暂时压制!潜江大虾的王者气息,蛮横地攫取了吉庆街夜空空气的绝对主权!那股浓烈到钻心、火辣到勾魂的混合气味,疯狂刺激着每一个食客的口腔涎腺和胃壁收缩神经,视线像被强力胶水,死死粘在那烈焰与红虾共舞的惊心动魄的画面上,喉头难以抑制地滚动。

“油焖!蒜蓉!清蒸!潜江口味虾搞起哟!”大师傅那带着粗粝沙哑的嘶吼声,混合着巨大抽油烟机低沉、永不休止、如同远古巨兽喘息般的轰鸣,成了这场盛宴最强劲的鼓点!

“这里!搞张台子!快!”一群穿着褪色、后背上印着模糊不清的“XX物流”字样的工装汉子,挥舞着沾有灰色水泥粉尘或黑色机油印记的手掌,声音被巨大的嘈杂扯得沙哑变形,却依然透着一股下班后亟待宣泄的亢奋。

“搞三斤虾!油焖滴!麻辣够劲!毛豆花生搞双份!冰啤酒先抬三箱子来!渴死老子了!”另一桌显然年轻许多的食客,带着城市夜游族的浮夸,手掌用力拍在油腻的塑料桌面,砰砰作响,那力道和频率都透着迫切。

“来——了——!”男女服务员们洪亮的应和声在呛人的油烟中此起彼伏,她们身形迅捷得如同水中泥鳅,端着层层叠叠堆成小山的金属盘碟和滚圆油亮的毛豆大钵,熟练地在桌椅、食客伸出的腿脚和人流摩肩接踵的缝隙中穿行闪避,嘴里不断吆喝:“过!过!过哈!啤酒抬脚抬脚!虾来了——小心——烫啊!”急促的方言口令像一串串节奏密集的鼓点。

王莽岂甘示弱?他一手紧攥数十串肥得亮晶晶、油脂如熔融水晶般滴落的猪五花大串,另一只手操着那柄油亮、顶端有锋利尖齿的大铁烤夹。炭火仿佛被这豪情点燃,火焰猛地蹿高,贪婪地舔舐着串尖上不断垂落、宛如珍珠般晶莹滑落的油脂!无数油脂坠入明火核心,立即发出绵密如急雨击打铁皮、令人耳膜发痒的“呲呲啦啦……嗤啦啦……”之声不绝于耳,淡蓝色的油烟带着焦糊肉香直冲而上。这声音本身就是催战号角!

“五花搞起!油边嘎嘎脆!”王莽的东北腔吼声雄浑粗犷,压住了爆裂的油响!他手腕抖动,铁签在他手中如流水般翻转滚动,发出“哗啦…哗啦…”节奏铿锵的金属摩擦碰撞声!油脂滴落爆裂声与铁签撞击声,交织成一首野性奔放的重金属与火焰交响!

浓郁的油脂香气,混合着烧烤酱香、辣椒面香气以及最原始的蛋白质被烈火烤出的焦糊肉香,如同掀起一股灼热的咸腥气浪!这气浪又厚又猛,带着野蛮原始的冲击力,如同战场上重装骑兵团发起冲锋,狠狠撞向不远处油焖大虾以烈火和香料构成的暴烈香气的阵线。两种迥异、却同样极具侵略性、能瞬间引爆味蕾的霸道气息,在吉庆街低矮而油烟弥漫的半空中,激烈地碰撞、撕咬、缠斗、再彼此融合!整个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持续轰鸣的感官熔炉。锅铲翻飞溅起的滚油星点,烤串油脂滴落炉火腾起的烟柱,食客们碰撞酒杯飞出的啤酒泡沫,服务员疾走带起的风,小贩流于额际亮晶晶的汗水……甚至连地面上那层永远湿滑油亮、反射着霓虹光彩的污垢,都在蒸腾、翻滚,饱和到几乎要从空气里滴落下来。

“哎——老板!老板!王老板——!”

这声又尖又急、带着明显破锣嗓门的女高音,如同刀片划过油布,蛮横地劈开了吉庆街这锅滚烫浓稠的噪音汤。

王莽刚把一大把撒满鲜红辣椒面和孜然粒、热油还在滋滋作响的五花肉串“哐当”一声拍到出餐的不锈钢盘里,油星子四溅。他猛一抬头,看见“蜀地幺妹冰粉”的老板娘邓幺妹,正叉腰杵在距他烤炉喷火口两步之外,眉头拧成了川字纹。她那辆被精心装饰成流动水晶宫的三轮冰粉车,车顶那块厚实晶莹的冷柜玻璃正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王莽烤炉里源源不断喷吐出的灼热烈焰熏烤、侵蚀,凝满了乳白色的浓重水雾。邓幺妹精心准备、色彩斑斓的展示效果——橙黄多汁的芒果块、粉嫩可爱的火龙果粒、糯白Q弹的芋圆、透亮深紫的珍珠粉圆、花生芝麻碎屑……全都隐没在这恼人的白茫茫之后。

“搞啥子名堂吼!”邓幺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莽脸上,那手指关节也因为激动而泛红,声音带着四川辣椒酱的泼辣脆劲儿,“王莽!勒股热烟子!硬是要烤化我的冰粉?搞紧(四川方言:赶紧)!把你的炉灶风道调一调!格老子的冰粉柜都要成蒸笼了,哪个还看得清嘛!”她那染成棕红色的短卷发,也被烤炉的热浪蒸腾得微微颤动。

王莽先是一怔,眼神瞟过那水汽蒙蒙的冰柜,脸上旋即堆起他特有的、混合着粗放与江湖义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火爆的烤串只是表演前的热身。

“哎呀!哎呀!搞岔了搞岔了!老妹儿莫动气!对不住哈!”他那大嗓门压低了几个分贝,多了几分刻意的江湖热络。他闪电般抄起台面上那柄油腻腻、毛都快掉光的大蒲扇,对着自家烤炉那正“突突”喷吐热浪与青烟的排气方向猛地狠扇几下,试图把那顽固的气流往旁边人稍微稀少点的走道赶,“喏!给你降温!冰粉可是解暑救命的宝贝,哪儿能糊了!”粗糙的扇风只能稍稍缓解,邓幺妹眉毛挑得更高了。王莽见状,眼珠一转,声音陡然又拔高到吆喝状态:

“老妹儿消消气!哥哥补偿你!来!弄碗大份冰粉!给我双倍铺料!多多的西瓜丁!多多的糍粑!多搞点那种透心凉的碎冰!算我的!就当给你交空调电费了!”他大蒲扇还在猛扇,带起的风裹着烤串的热辣香气直扑邓幺妹面门,更像一种不容推辞的示好。不等邓幺妹开口拒绝还是接受,王莽猛地朝自己摊位上正弯腰搬啤酒箱子的老婆喊道:

“孩子他妈!麻溜滴!快!给幺妹摊子上整五串大五花!肉厚的!肥瘦相间滴!刚烤好的!再塞两罐子冰镇大乌苏(啤酒)进去!跑着去!”那东北大嫂闻声抬头,应了声“好嘞!”,手脚极其麻利地从刚烤好还滋滋叫的肉串堆里精准挑出五串油光最盛、肉块最厚实的五花肉串,又“哐当”一声用肩膀撞开脚下硕大的泡沫保温箱,扒拉开堆着的冰啤酒,抓起两罐冰得挂满冷凝水珠的啤酒塞在肉串边上,动作一气呵成。她粗壮的双腿迈开步子,几步穿过人群缝隙,也不言语,一把将这还冒着热辣香气、裹挟着冰凉硬邦邦啤酒罐的“人情”,直接挂在了邓幺妹推车晃悠悠的车把手上。大嫂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在霓虹下闪了一下,就转身挤回自家摊位去了。

邓幺妹愣住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车把上那几串肥美的、还在不断往下滴落晶亮油脂的五花肉串,以及那两罐冰冷刺骨、水珠不断滚落的啤酒。那被热气模糊了精致冰柜的懊恼,还在脸上残留着未散的怒红纹路,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粗粝又实在的“冰火两重天”堵了回去。她那沾着红糖水渍的围裙下摆轻轻一颤,紧绷的肩线瞬间塌陷,“噗嗤——”一声,带着川音的短促笑声溢了出来,眼角的鱼尾纹被用力挤成了两道弯月。

豆皮王这只精明的老狐狸,岂会错过这场无声的人情交易戏码?他觑准这个间隙,动作像踩点般精准。三两下切出两盘边缘金黄焦脆、中央糯香油亮的饱满三鲜豆皮,堆得冒了尖儿。盘子滚烫,他捏着盘沿,几步就挤到了邻摊:一盘稳稳放在面窝婆油腻的油锅侧板空闲处,另一盘则放在了紧邻的、亮着暖黄色“黄冈吊锅煨汤”LED小灯箱的汤锅摊位的木案上。

“李嫂子!孙大哥!”豆皮王脸上的笑容真诚得如同刚出锅的豆皮般热气腾腾,“尝尝看哈!最最嫩气的时候出锅!豆皮最香,馅料最鲜!”他那特意拔高的武汉腔调里充满了邻里间的熟稔。

面窝婆刚用长铁筷从油锅里捞起一个圆滚滚、金灿灿的面窝沥油,抬眼看看那盘色如琥珀、散发着浓烈香气的豆皮,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下。她油锅里翻滚的气泡频率似乎缓和了那么一秒。倒是旁边“黄冈吊锅煨汤”的摊主孙老实,一张常年被汤锅水汽滋润的脸庞黝黑而敦厚,听到这热乎招呼,立刻放下手里那个磨得光润如玉、挂着汤油的长木勺,咧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忙不迭地用浓重的黄冈口音连声称谢:“哎哟喂!豆皮王你勒搞得太客气咯!这……这香得很呐!香得很!”他那小火咕嘟慢煨的陶土吊锅里,隐约可见枸杞、山药块在清澈的汤汁里沉沉浮浮。一股与周遭的香辣喧嚣截然不同的、深沉而温润的汤料香气,如游丝般细细逸出。

王莽这边打点完毕,那股东北猛虎下山的气势立刻回归。他抄起摊上一瓶冰得瓶壁蒙着厚厚白霜的啤酒,用牙“嘭”地一声熟练咬开瓶盖,仰脖,“咕咚咕咚——”大口灌下!那冰凉的液体仿佛带着冲刷力,将他喉咙里那股子燥热的火焰瞬间压了下去,也带走了些许急于被认同的忐忑。一道浑浊的白色啤酒沫顺着他毛茸茸的下巴肆意流下,洇湿了那件油腻的背心领口。

“爽!”王莽猛一抹嘴上的泡沫星子,声音里重新充满了斩钉截铁的豪迈!他抄起一大把刚从冰柜解冻、还带着霜花的新鲜五花肉串,“啪!”地一声拍在通红的炉箅子上。瞬间,冰霜遇火,“嗞啦……”一片更为激烈的油爆巨响席卷而来!

“嗨!燥起来!老铁们!”王莽吼声如雷,蒲扇猛扇助燃,炉火蹿得更高,把烤串的铁签映得如同熔炼中的金属!“牛肋条小鲜肉!猪脆骨嘎嘣脆!正宗东北大腰子——男人的加油站!烤冷面卷一切!只要想吃,只要胃装得下!冰啤酒!冰镇大乌苏!管够管够!别磨叽!整起来!”油烟气、酱料香、辛辣味儿混合着他豪放粗犷的吆喝,如同热浪翻卷,再次蛮横地覆盖了整个角落。空气中那点短暂的、基于物质交换的邻里温情还未完全沉淀,便被新一轮更为澎湃热烈、争夺食客的声浪洪流淹没。

油焖大虾的火热档口前,几张油腻泛光、边缘磨损的折叠塑料桌刚勉强摆开,几箱贴着标签、瓶身凝满白霜的冰镇啤酒趸在桌脚还不及撬开,一张塑料凳子就被匆匆挤过的身影带得“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搞么斯唦!眼睛长后脑壳了!”一个戴着黄色工程安全帽、脸上还沾着点星星点点白灰的中年汉子不满地扭头呵斥,露出嘴里一口被劣质香烟熏黑的牙。撞他凳子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胸前印着褪色篮球logo背心的细瘦青年,怀中死死抱着个破旧的帆布大袋子,里面露出半截亮闪闪、冷冰冰的长金属物件,看起来像是某种乐器盒子。青年脸上混杂着歉意与一种近乎执拗的急迫。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大哥!借个空挡,我就搁边上这点空地上,马上就走,不挡路!”青年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声音在周围油锅里“嗤啦”的爆响和人声鼎沸中几乎被吞没。他像一条滑溜的鱼,迅捷地钻进那点桌椅缝隙间的弹丸之地,蹲下身,从帆布袋里倒腾出一个可折叠的绿色帆布小马扎和一个带有简易金属支架的二胡琴匣子。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却异常熟练地“咔咔”几下把支架支开摆稳,掀开琴匣盖。一把擦得锃亮、琴筒和琴轴处缠着几圈白色电工胶布的电声二胡露了出来。

“哟,小杜娃子?今儿是啷个晚了才摸来?”旁边守着“荆州甲鱼煨鱼糕”摊子的张婆婆认出他来,锅里滚沸的乳白鱼汤冒着袅袅白汽,她搅拌着一锅白如玉脂的荆州鱼糕片,声音透过汤锅的“咕嘟”声传来。锅炉热气把她花白的额发熏得湿漉漉贴在前额。

“婆婆!”被称作小杜的青年抬起头应了声,眼睛却紧盯着正接插二胡和简易功放音箱的连线,手指在旋钮上飞快地调试着,“刚送完最后一单外卖,被平台调度派了三个逆行道单子,绕了一大圈才跑脱!”他左手在裤腿上狠狠地来回搓了两把汗涔涔的手心,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仿佛要把这充满油火气和喧嚣欲望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当燃料。他那细长的手指猛地搭上琴弦,弓子一抖——

第一个音符,一个短促、带着电流嘶哑感的“呜——”才刚冒头,立刻被虾档刚出锅一盘油焖大虾引爆的欢呼声浪狠狠砸扁,淹没了。

“啪!”一瓢滚烫的热油恰好泼进铁锅,更猛烈的“嗤啦”一声炸响!仿佛给小杜的失败配了一个夸张的音效。那噪音的冲击波像无形的拳头打在他胸口。

小杜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狠劲。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弓子猛地在二胡弦上狠命一拉!

“嗞——嗡!咿——呀!”

一连串高亢、锋利到近乎破音的旋律,带着强烈的失真感,如同烧红的钢针般猛地刺穿了周遭混杂的噪声!正是《赛马》里模仿骏马昂首长嘶的那段极致华彩。他把音调拉得极高,拖得极长,故意制造出一种刻意追求刺激的嘶鸣声!尖锐的音波几乎要撕开夜市油腻的夜幕。他身体绷得笔直,单薄的肩膀耸起,脖子向前梗着,整个人都灌注了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蛮力!这突兀、生硬、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懂风情的家伙,强行挤进了滚烫喧闹的宴席。

“哎唷!”邻座一位正努力剥一只硕大、油光淋漓的虾尾的卷发女子吓得猛地一缩手,刚挑出的肥嫩虾肉“噗通”掉进红油汤里,汁水溅了一脸,“鬼奏(武汉方言:瞎演奏)啊?!吓得老子魂都要飞了!能不能离远点?”她懊恼地用纸巾擦着脸颊的油渍,同桌的朋友也皱着眉捂了下耳朵,脸上写满被骚扰后的不耐与无声抱怨。

小杜恍若未闻,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横冲直撞,被一股莫名的倔强顶着往前拱。弓子带着一股狠劲在弦上拖拽,“咿咿呀呀”的刺耳声波持续冲击着人们的耳膜,似乎音量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底气。

斜对面几步开外,“襄阳牛杂锅”的刘老板,一个常年被热锅和牛油浸泡得脸颊黧黑的汉子,正用一把半尺长的利刀,一丝不苟地片着新煮出锅、颤巍巍的牛筋冻冻片。他那粗短有力的手指握着刀柄,动作精准得像给微雕玉器做最后的抛光。片得极薄的牛筋冻片纹理清晰,晶莹透亮。他闻声抬头,目光穿过食客晃动的人头缝隙,落在小杜那单薄却绷紧如弓弦般的侧背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浑浊光晕——像浑浊江水深处的一点旋涡,藏着过来人的了然与不易言说的隐痛。牛杂锅的厚重香气,倔强地在这片香辣油腻的空气里搏杀出一丝存在感。

就在这尖锐的二胡声浪与食客的抱怨几乎要形成对抗的小漩涡时,一个更加嘹亮、自带混响效果、仿佛手持铁皮喇叭的大嗓门,陡然在嘈杂人声的后方炸响:

“哎——!那位——!拉琴的后生师傅!莫紧倒赶马了喂——!”

声音的源头来自“徽商秘制臭鳜鱼”的灶台边上,声音的制造者是那位身材魁梧、穿着印有红色“徽”字但已被油渍浸染变色T恤的安徽大厨。他一手拿着长柄大勺,正搅动着锅中几尾色泽酱红浓重、散发着特殊“奇香”的臭鳜鱼,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个黑色圆筒状的简易扩音喇叭(话筒接触不良产生的“吱吱”电流杂音反而成了音色的奇特加成)。他这一嗓子,如同平静湖面扔下巨石,强大的声波瞬间搅动了周遭的油烟和声浪!

“刚开场,莫慌嘛!”安徽大厨脸上带着标志性的、充满市侩智慧的热情笑容,声如洪钟,盖过了滋滋的电流声,“你瞧瞧!咱们这潜江虾子刚下油锅煎炸过一道,我勒徽州鳜鱼才开背焖煮入了味,冰啤酒还在箱里只冻了半截凉!先搞点温和滴开个胃,给耳朵根子润润喉咙撒!”他故意停顿了一秒,像是给这喧嚣的剧场留个幕间休息。

小杜那高亢锐利的二胡声,竟奇迹般地因为这洪钟般的插入而停顿了一瞬!那被吼声盖过的嘈杂背景音也似乎低伏了那么一两秒,众多食客的目光都被这突兀又充满喜感的“铁皮喇叭”吸引,短暂地离开了自己面前的美食和小杜的方向。安徽大厨对这效果颇为满意,声音透过滋滋响的喇叭再次拔高:

“《小城故事》!就那支,《小城故事》!邓丽君的那个款!要得不?(四川方言:可以吗?)”他这问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动性,“搞起搞起!搞柔和点!后生你起个头嘛,搞慢些,莫火急火燎地往前冲!大家伙听得舒服了,听得顺耳了,耳朵根子熟了(武汉方言,指舒服了、爽了),那兜里的票子自然也就晓得‘走熟路’啰!”

这带着江湖气的调停,巧妙地将“听感舒适”与“经济收益”直接挂钩,充满了底层市井的生存智慧,瞬间引起周围几桌看热闹食客的哄笑和起哄:

“诶!讲得对头!老板通透!”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拍着桌子喊道。

“搞点柔的嘛!晚上赶马跑哪方克(武汉方言:去)?不怕撞树啊!”另一桌年轻人笑着打趣。

“就是就是!拉得好,老子给你开瓶啤酒润喉咙!”

“好好拉!好听等下少不了!”

这股混杂着善意调侃、市侩精明和些许鼓励的“群众声音”,像一股无形却柔韧的水流,瞬间瓦解了小杜那股子孤勇对抗的狠劲,冲垮了他强行撑起的气势堤坝。他那紧绷如弦的弓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弓毛压在弦上的力量瞬间变轻,刚才那如同钢丝般尖利的《赛马》尾音,像一个被掐住喉咙的尖叫,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点点微弱的嗡鸣余韵在刺鼻的油烟空气里可怜地弥散。

小杜的脸颊腾地烧红了,如同炭火里突然抽出的一块烙铁。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鬓角和额发里渗出、滚落。他看着周围那些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尚未褪尽的不耐烦、新奇观望、纯粹的幸灾乐祸,以及那么一丝丝被“铁皮喇叭”激起的鼓励期待。他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试探地移动起来,在亮晶晶的金属弦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极其舒缓柔和的前奏音符的位置。

这次,手臂上的肌肉群松弛下来,腕部的力量被收回。没有狠命地抽拉,而是手腕轻轻地向下一顿,带着一种近乎生涩、小心翼翼的温柔。

咿……呜……

一个略显干涩、微微发颤、音量不足刚才十分之一的音符,怯生生地从那电二胡的琴筒里流淌了出来。像是初春山涧刚解冻的第一缕细流,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自己的河床。旋律变得轻柔、缓慢,甚至有些犹豫和磕绊,但那份生硬的对抗性和刺耳感已然消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