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一片静寂,空气仿佛也凝滞不动,只有窗棱边偶尔溜进几声楼下的喧嚣。孤鸿手中的钢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沙沙滑过,墨色便如溪流般延伸,留下一行端凝又略带孤意的字迹:“死都不怕,还怕活吗?”笔尖顿了顿,他目光低垂,若有所思。窗外天色渐沉,远处楼宇顶端的信号灯明明灭灭,像苍穹中孤独闪烁又挣扎的眼睛。他搁下笔,宣纸上的那句话骤然凸显出来,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和近乎残酷的直白。
墨迹未干,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暗沉的反光。
一阵凉风从半开的窗户钻入,撩起了桌角几张旧讲义的页边,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孤鸿习惯性地伸手按住,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讲义边缘,留下细微的皱痕。这些讲义陪伴过他无数个春秋,页脚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过往思辨的忠实记录。此刻,那句“死都不怕,还怕活吗”却像个不速之客,沉默地横亘在纸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明天,又该面对讲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了。他会站在那儿,冷静剖析生存与死亡这对看似对立的概念,揭示其辩证关系。生之重若何?死之惧几何?生死之界,或许不如常人想象那般壁垒森严。他会在黑板上画出彼此嵌套、互相渗透的思维图景。理论纯熟于心,逻辑无懈可击。
可此刻,当寂静降临,窗外暮色四合,那墨黑的字句沉甸甸地烙印在纸上,却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重感。理论…理论。他忽然很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如游丝般浮在空中,许久也未曾消散。孤鸿微微侧头,望向窗外一点点吞噬楼宇轮廓的夜色。城市灯火次第燃起,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闪烁着某种与那份哲理陈述不甚相称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书桌角上一盏小台灯的暖光洒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愈发孤清。
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尖锐而霸道,渗入空气的每一粒尘埃,仿佛一层透明的、绷紧的薄膜,紧紧裹挟着走廊里步履匆匆的行人。孤鸿坐在候诊区冰凉的金属座椅上,身体不自觉地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外力钉进木头里的楔子。他盯着对面墙上那幅色彩过于艳丽的风景画——蓝天、白云、草原,虚假得令人烦躁。广播里叫号声时断时续,含混不清,像一只疲惫的手,断断续续地拨弄着他神经中紧绷的弦。
终于轮到他。
诊室明亮得近乎冰冷。中年医生戴着细边框眼镜,镜片反着光。“孤教授,”医生翻动着桌上厚厚的几页报告单,纸页相互磨擦发出窸窣的声响,仿佛命运的纸牌被重新洗过。“结果出来了……”他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并没有直接与孤鸿对视,而是飘向了报告单的一个角落,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又无法彻底掩饰的沉重。“肝脏的原发肿瘤,晚期……转移的迹象……也已经在影像上看到了。”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只是在朗读一段教科书上的定义。
孤鸿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殆尽。那是一种从物理层面上陡然降临的苍白,血液抽离四肢百骸的感觉清晰可辨。他感到座椅的冰冷金属直接穿透了西裤的料子,寒气从尾椎沿着脊椎迅速上窜。理论呢?那些在讲台上信手拈来、关于存在与虚无、勇气与选择、生存意志的恢弘话语呢?
它们此刻渺小得如同落入水中的尘埃,瞬间被这片绝望的死水吞没得无影无踪。耳边尖锐的嗡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诊室里仪器运行的微弱背景噪音。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下腹部,指尖隔着衬衫布料紧紧掐住那隐痛的根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绷紧的骨节轮廓。那个被影像捕捉到的、正在内部吞噬着他的“东西”,清晰而冰冷地在他的想象里具现化——像一团沉滞而狰狞的阴影,盘踞在那里,带着腐蚀性的、不可逆转的邪恶生命力。
诊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断头台的闸刀落下。
走廊依然喧嚣。孤鸿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地面上,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舔舐着他失血的脸。电梯口人很多,混杂的气味和嘈杂声浪击打着他。他退了一步,转身走向楼梯间。
一层。两层。空旷的楼梯间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鞋跟敲击水泥台阶的声音单调而空洞,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深井的回音壁上。黑暗在楼梯拐角处浓稠地堆积,只有高处转角的小窗户透进一方混沌的光亮。他扶着冰冷的水泥栏杆,金属的寒气穿透掌心。他猛地停下脚步,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强行压抑下去后,只剩一片灼烧般的干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空旷的楼梯间立刻放大并扭曲了这狼狈的声音。
他扶住粗糙的墙壁,粗糙的灰泥颗粒摩擦着掌心皮肤。额头上一层冰冷的汗不知何时渗出。孤鸿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更深的痛楚和那个阴影冰冷的触感。他想停下来,但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又向下走去。
脚步越来越沉,双腿被灌了铅般,每挪一步都要耗尽全身气力。楼梯的尽头浸在更深更浓重的幽暗里,似乎那无边无涯的黑暗已经先于躯体,迫不及待要将其囫囵吞没。他脑中仅剩的残念,是那纸报告上冰冷客观的铅字。晚期。
终于冲出医院大门,初春傍晚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未散的料峭寒意。风刀子般刮过脸上未干的冷汗,激起一阵战栗。他站在台阶下,茫然四顾。天空是浑浊不堪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迫着城市。汽车喇叭声刺耳地划破空气,行人裹紧外套行色匆匆地从身边掠过,构成流动的背景,谁也不会为他停留一瞬。世界的运转是如此冷漠、坚硬,带着巨大的惯性。在这冰冷的、持续向前的滚滚洪流面前,他,包括他身上那正在疯狂增殖的死亡阴影,渺小如一粒被扬起的尘埃,激不起半点涟漪,也不会改变这钢铁城市分毫的运行轨迹。
一个模糊的名字碎片般闪过脑海——小谢。那个瘦削、眼底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的学生,那双紧紧攥着铅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白得发亮的双手又浮现眼前。
他曾对那年轻的身影说:“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这句话语,在冰冷的风里飘荡,旋即被城市的噪音无情地撕碎,散入铅灰色的天空。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异常滞涩,仿佛金属也在抗拒。
“回来了?”妻子的声音从厨房飘来,温和平静,如同往常无数个黄昏。“晚饭快好了,洗手……”话音未落,她拿着毛巾从厨房门口探出身,脸上还带着忙碌的红晕。看见孤鸿的瞬间,她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就那样站在玄关昏暗的光线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大衣的肩线垮塌下去,整个人像一件被匆忙挂上去的、失去填充物的空外套。他的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灰白,如同蒙了一层寒冷的霜,额角鬓发被冷汗浸透,一绺绺地贴伏着。
凌韵手中的毛巾掉落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她几乎是冲了过来,纤细的身体撞开隔在他们之间的空气,双手立刻捧住了他冰凉的脸颊。那掌心的温热骤然接触到皮肤上的冰冷汗水,形成一种惊心的对比。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说话呀!你别吓我……”那双手抚过他沾满冷汗的额头、冰冷的面颊,指尖微微颤抖着,慌乱地探寻着温度的异常。她强迫自己抬头,望进他的眼睛。
那瞳孔深处,她看到了冰冷、混乱和一种被重击后的茫然。那是风暴过后,废墟之上腾起的无望烟尘。
无需言语,她已了然。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她咬了一下毫无血色的下唇,猛地一推,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他弄进客厅。他沉重得不可思议,脚步拖沓地碰撞着墙角鞋柜的边缘。凌韵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把他沉重的身体安置在柔软的沙发里。
他一坐下去,整个身体便陷了进去,头颅沉重地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喉结痛苦地滚动了一下,沉重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去逃避眼前残酷的现实。世界在他眼睑之外轰然崩塌。
凌韵半跪在他身前的地板上,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冲进厨房,拧开热水,烫人的水流冲击着手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双手紧紧攥住滚热的毛巾,拧干多余的水分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她快步走回客厅,半跪着,用这滚烫的、氤氲着热气的毛巾去擦拭他脸上粘腻的冷汗。
热气蒸腾。她擦拭着他额头鬓角的冰冷汗渍,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紧闭的眼睑。湿热的毛巾抹过他凹陷的脸颊,再移到苍白紧绷的下颌。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那剧烈的颤抖通过毛巾传递到他冰凉的脸上。冰冷的汗水被一点点擦去,但肌肤底下透出的那种灰败的凉意,却固执地抗拒着这微薄的热量。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他脸上,探寻着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每一次他的嘴唇无意识地抿紧,每一次喉结的滚动,都牵引着她心中无声的撕裂。
寂静如涨潮的海水,迅速吞噬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毛巾擦拭时细微的摩挲声,以及两人短促交错的呼吸——一冷一热,在无声的对峙里煎熬。凌韵的手停留在他的太阳穴旁,温热的气息拂着他的额发。沙发很软,人像沉入泥沼,冷气却深入骨髓。他睁开眼,看着妻子那张惊惶而坚韧的脸。
“肝脏……”声音干裂嘶哑,像钝刀子刮过粗糙的木板,“医生说……晚期……转移了……” 每一个字都耗尽他的力量,在寂静的房间里撞出空洞的回音。他说完,再次疲惫地闭上眼,似乎在抵抗这四个字带来的重量挤压。
凌韵的动作瞬间停滞了。半跪的身体猛地僵硬,宛如一尊石雕,似乎有无数汹涌的潮水在石像坚硬的外壳下疯狂撞击。时间凝固了几秒,那滚烫的毛巾从她无力的指缝间滑落,沉甸甸地跌落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不可能……”她的嘴唇翕动着,气息微弱如同梦呓。这极轻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反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她的手悬在空中,掌心还残留着毛巾的热气,此刻却感觉到指尖骤然冰冷僵硬。她试图再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硬块堵住,挤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猛地伸出手臂,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箍住了他冰冷的肩膀和胳膊,仿佛要凭借自己躯体的力量,将他从那个名为“晚期”的冰冷深潭里强行拖拽回来,锁在当下这具尚有温度的躯壳里。
沙发扶手旁的电话猛地响了。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利刃,瞬间撕开了房间里凝滞的悲痛空气。
凌韵惊得一震,箍住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
孤鸿依旧闭着眼,纹丝不动,仿佛铃声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无关的世界。那铃声固执地持续着,一声紧似一声,如同叩门声,带着令人心悸的急促。凌韵松开手,身体晃了一下才站稳,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突然从深水中拉出的茫然和迟滞。她趔趄着绕过沙发,伸手抓起那部扰人清梦的电话听筒,动作间带着几分粗暴。
“喂?”她的声音还带着未消散的哽咽和颤抖,几乎破音,随后强行控制住,“你好……哪位?”
她听着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原本因震惊而显得木然的脸,表情瞬间被一种新的、更直接的恐惧攫取,那惊惶几乎化为具象的烟雾蒙上她的眼睛。凌韵猛地转过头,看向沙发里的孤鸿,嘴唇开合,却像是失声般困难:“……是……小谢!医院打来的!她……割腕!刚被送到附属医院急救室,洗了胃……现在……现在人情况暂时稳住了,但极度危险!情绪崩溃……一直在哭着找你!他们说……说她清醒的时候反复念叨你的名字……”
电话那头,年轻的女护士声音带着紧急处理后的疲惫和严肃:“……孤教授在吗?学生谢晚晚,情绪完全失控,极度危险,拒绝交流……清醒时就反反复复念您的名字……您是她导师?我们建议最好有亲属或者值得信赖的老师立刻过来……”
沙发里的孤鸿,在听到“小谢”“割腕”“情绪崩溃”这几个词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沉重的眼睑陡然掀开。那不再是几分钟前的空茫和死寂,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深处猛地燃起两簇异样明亮、近乎刺目的火光。那是一种被瞬间点燃的意志,完全压倒了片刻之前还弥漫全身的灰败气息。
他试图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腿一软,竟滑跪在地毯上。凌韵失声惊叫:“当心!”她慌忙伸手想扶,电话却还贴在耳边。孤鸿用一只手猛地撑住沙发坚硬的边缘,青筋在手背上暴起。他就着这一撑之力,竟硬生生站了起来!身躯有些摇晃,像风暴中挣扎站立的孤树,但那眼神却如寒铁般锐利冷硬,紧紧地锁在凌韵身上。
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从妻子僵硬的手中,一把将电话听筒夺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
“我是孤鸿!”他对着话筒喝道,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有力,仿佛将胸腔里所有残存的气力都挤压了出来,“告诉谢晚晚!不准死!听见没有?让她听着——死都不怕,还怕活吗?!”那七个字被他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钉入对方意识的铁钉,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在这压抑的客厅里轰然炸开!余音如同铁锤落地后沉闷的回响,震得凌韵耳朵嗡嗡作响。
吼出那句“死都不怕,还怕活吗”之后,电话那头传来护士短暂的沉默回应,似乎被这狂暴的语气震慑住了。
孤鸿胸膛剧烈起伏,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发亮。狂怒般的爆发之后,一瞬的空白如同退潮的间隙。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念头,毫无预兆地从脑海深处冰冷地浮起:小谢上周那篇作业的结尾,墨字犹湿,她写道——“老师,若活着本身已是无边际的痛苦深渊,灵魂早已被磨蚀殆尽,那么,活都不怕,还怕死吗?”
那两行小字,仿佛是预言的谶语,冰冷地穿越时空,与他自己嘶吼出的那句话,正正对撞。
他握着听筒的手骤然一僵,那点残存的力量仿佛瞬间被这无声的诘问抽走。话筒在他指间脱力地向下滑了一寸。话筒里传来护士焦急的呼喊:“……教授?孤教授?!”
孤鸿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身边的凌韵。他像一具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提离了地面的提线木偶,脚步虚浮,动作飘忽而异常坚定地向门口走去。他甚至忘了放下那个歪在手里的听筒,任凭它悬空吊着,在身前微微摇晃,电话线被拉扯得绷直。
“你去哪儿?”凌韵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撕裂般的恐惧,伸手想拉住他。他仿佛完全听不见,肩膀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径直穿过了玄关冰冷的阴影。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砰”地一声闷响,隔绝了室内残存的温度,也隔绝了妻子破碎的呼喊和他自身仍在咆哮的灵魂里的死寂回声。
夜未央,寒意浸透骨髓。
孤鸿像个游魂般飘荡在空旷的街头。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碎屑,打着旋掠过他脚边,发出萧瑟脆响。他并未走向停车场的方向,甚至没有目的。冰冷的空气刺入他的肺,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和远处隐约消毒水的气息。他全然不顾。
他最后在社区旁那片小型街心花园的黑影里停了下来。一片低矮的冬青树丛围着一座孤零零的花岗石长椅,惨白的路灯透过疏落的枯枝,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
他就在那石椅上坐了下来。石头的冰冷透过单薄的外裤,瞬间渗入肌肤,攫住筋骨。他不由自主地蜷紧了身体,但这细微动作只引来腹腔深处更尖锐的撕扯般的疼痛。他只能僵住。
时间失去了刻度。头顶是浓黑而低垂的天幕,透不进一颗星子,冷得如同凝固的墨汁。风时急时缓,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他偶尔发出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那声音不像喘息,倒似一个行将窒息的人,在冰封的深渊底下做徒劳的挣扎。
“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活都不怕,还怕死吗?”
这两句话,像两股各自急速旋转的飓风,在他意识空旷的天井里疯狂对撞、撕扯、搅动!逻辑的链条在风暴中寸寸崩碎。曾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冷冽剖析,此刻成了一地的玻璃残渣,每一片都反射着他此刻被彻底否定的狼狈身影。他曾站在知识的高地俯瞰众生,自以为握着解开存在迷宫的钥匙。此刻才知道,迷宫的大门轰然关闭,把他和那个命在旦夕的学生一起,关进了真正黑暗的迷局中心。
他以为自己在鼓励小谢,而小谢的质问,却像提前为他写好了墓志铭。
那正在体内悄然扩散、啮噬着生命的阴影,随着每一次急促而带来剧痛的呼吸,无比真实、无比冰冷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死亡的迫近不再是讲稿中的一个命题,而成了此刻脊椎上持续不断的沉重压力。
小谢那双空洞绝望、找不到一点光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在黑暗的空气中睁开,直直地注视着他。那道目光锋利而无声,穿透了他所有的理论盔甲,刺穿了教授的自矜与伪装,直抵那个被宣判后的废墟核心。在深渊对深渊的无声凝视里,他自己精心构筑的、关于“勇气”和“选择”的整座理论高塔,正从内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裂纹如蛛网般飞速蔓延。
他听到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在寂静中反复撞上冰冷的石椅后背,又反弹回来。那不是哭泣,更像某种被持续碾磨后发出的、发自灵魂缝隙的痉挛。他双手紧紧攥着冰冷的石头椅面边缘,指骨用力到几乎要嵌入坚硬的石材中,抵御着腹腔深处一阵阵翻涌上来的腥气和撕裂的痛楚。
不知枯坐了多久。天边翻起一种微透的、浑浊的灰白色。
他猛地从冰冷的石椅上撑起僵硬的身体,动作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挣扎。膝盖发出轻微的嘎嗒声。他没有理会,身体微微晃了晃便迅速站稳。脸上麻木的表情被一种异常的平静取代——并非真的平静,而是所有激烈情绪退潮后露出的、空茫的河床。他迈开脚步,朝着附属医院的方向径直走去,步伐比来时沉重百倍,却又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动摇的专注。
附属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渗人。
孤鸿推开通向小谢所在单人观察室的门。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轻响。
一股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和药味。房间不大,靠墙的病床占据了主要空间。床单的冷白色更添肃杀。护士刚整理完注射器具,托盘里的金属器械碰撞着发出细微的脆响。床上,谢晚晚的身体深深陷在床铺里,几乎感觉不到起伏。被子盖到胸口,露出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苍白得像褪色的石膏。
她的脸微微侧向门口这边,眼睛睁着,眼神却空茫地定格在房间的某个角落。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唇因失血而干裂起皮,微微张着,没有任何生气。床头放着半杯水和几粒散落的白色药片,杯壁内侧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门被推开的动静并未立刻引起她的反应。她的目光依旧呆滞地凝固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只留下这具被痛苦碾碎的空壳。
护士看了一眼孤鸿,沉默地点点头,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仪器偶尔发出的微弱滴答。
谢晚晚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点终于艰难地、如同陷入黏稠沥青般挪到了门口孤鸿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清晰的感情——没有期待,没有怨怼,甚至连痛苦都已蒸发殆尽,只余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万念俱灰的疲惫和绝对的死寂。她认出了他,但这个认知本身也毫无波澜,只是在死水般的瞳孔里投下一片微不足道的阴影。
孤鸿看着这双眼睛。他曾在课堂上见过这双眼睛里的困惑、思索、偶尔闪过的挑战的光芒。如今只剩一片彻底的空白荒原。
他心头被重重一击,喉咙里那个精心构建的、充满力量的开场白瞬间瓦解成一团毫无意义的音节。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裹挟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扎进肺里,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呛咳和刀割般的疼痛。他赶紧用手死死按住了肋下,咬紧了牙关,将痛苦的闷哼硬生生咽了回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病房里重新恢复寂静,仿佛刚才那阵咳嗽只是幻觉。
“对不起……”谢晚晚极其微弱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干涩嘶哑,气若游丝,“……又麻烦您了……教授。”这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说完,便缓缓、缓缓地阖上了那空茫疲惫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仿佛再也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孤鸿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从她疲惫合上的双眼,滑向她缠满绷带的手腕。那白色纱布下面覆盖着的,是生命河流几近决堤的裂口。
房间里,只有输液管中点滴落下时规律的、如同沙漏般的“滴嗒、滴嗒”。窗外,天色正在一分一分地亮起来,从一种污浊的灰色,渐渐透出一种病态惨淡的白。那光线爬进病房冰冷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影子,微弱得无法给冰冷的空气注入一丝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
孤鸿慢慢地、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拉过床脚一张冰凉的金属折叠凳坐了下来。他没有去看她紧闭双眼的脸庞,目光反而落到床头柜上。那儿散落着几粒白色药片,杯中的水已不再冰凉,杯壁上的水珠也已凝聚成了更大的水滴缓缓滑下。
他看到了床头柜角落里露出的一角黄色纸页——是他办公室被退回来的论文稿。那上面有她娟秀却用力的笔迹,密密麻麻的批注,带着思辨的锋芒。
他默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只抽出那薄薄的一页纸——恰恰是结尾处被红笔打了问号的那几行字,仿佛命运的索引。在纸张的下方空白处,还有她用铅笔画下的潦草字句:“老师,若活着本身已是无边际的痛苦深渊……灵魂早已被磨蚀殆尽……那么,活都不怕,还怕死吗?”
潦草的字迹透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孤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几行字上。指尖触碰到纸面冰冷粗糙的纹理。
“晚晚。”孤鸿开口了,声音是彻夜未眠的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打破了房间里只有输液声的僵局。“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病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有被子下那单薄的肩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被角上方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如纸,眼睑依旧紧紧闭合着,只有那两排过分浓密的睫毛在轻微的颤抖,像寒风中垂死挣扎的蝶翼。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一些散乱沉重的话语碎片。病房里的空气近乎凝固,只有他微哑的声线在缓慢流淌。
“昨天下午……我也在另一间诊室,收到了一个……通知。”他抬起手,缓缓按在自己肋下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坦然的、不再掩饰的痛苦,“和你一样……很不好的消息……我的身体里……'它’存在。”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位置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片肌肤下隐藏的冰冷真相。
床上的谢晚晚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眼睁得极大,带着初醒的惊惶和难以置信,像受惊小兽的眼睛,直直地、茫然地撞向孤鸿的脸,试图在他平静的叙述中捕捉任何一丝玩笑或欺骗的痕迹。她甚至忘了呼吸。
“……是恶性的?”她挤出声音,干涩发颤,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喉咙里磨出血。
“晚期。”孤鸿平静地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的波澜,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但那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千钧重压。目光坦然地迎接着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我……很抱歉,没有比你先知道……也没能在昨天……用更好的状态来接你的电话。”
谢晚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呼吸变得愈发急促紊乱,胸脯在被单下微微起伏着。她的目光死死攫住他疲惫但平静的脸,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扫描他脸上每一道皱纹、每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反复求证,又反复被这铁一般的事实冲击。
“那……那你……”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语不成句,声音嘶哑破碎,“……刚才……为什么要我……死都不怕,还怕活吗?”泪水骤然决堤,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冰冷的颊滚落下来,“凭什么……您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活着……”她哽咽,巨大的悲痛和无法宣泄的愤怒让她身体都在被子里发抖,再也说不下去。
“凭……”孤鸿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撕裂般的艰难,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咽喉深处被强行挖掘出来,“……凭这句话……”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她涂满反驳句子的纸角,“……已经拦不住我自己往下掉的脚步了。”
他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支撑着他坐在这里的那根无形的脊梁骨突然承受了太多重量。头颅垂下,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沉重得无以复加的姿态。那并非挫败,更像一种彻底的、承认失败的诚实。
“我也掉下去了,晚晚……在诊室的时候……摔得很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刻意回避她眼中的泪水,甚至不再遮掩自己眼中的疲惫、迷茫和深切的痛楚。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过她压抑的哽咽:“所以,那句话……那个所谓'道理’……对我……也已经没用了。”
这近乎赤裸的自白,如同一把带着体温的钝刀,缓慢地剖开了之前所有坚硬的理论外壳,露出下面同样伤痕累累的血肉。
他伸出手,慢慢地、极其小心地、隔着厚厚的被子,虚按在她缠满纱布的手腕上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触碰压力,只是一个覆盖式的姿势,一个无言的承诺。
“……能不能,”孤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恳求,更多的却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绝望同盟感,“……答应我一件事?在你……在我……做出任何……不可逆的决定之前,”他几乎无法流畅地说出那个词,“……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节都异常艰难,“……我们去试试……学着看看……那个'活都不怕’的境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空气沉寂下来,比前更凝重。谢晚晚的抽泣声也奇异地止住了。她躺在那儿,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套。但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死寂一片的空白。
巨大的、无法消化的惊愕让她暂时忘记了自身的绝境。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导师那张疲惫的脸上,像是在黑暗中看到另一座轰然倒塌的灯塔,震惊盖过了自身的痛苦,在窒息的废墟上,竟奇异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困惑和……一丝被命运愚弄了的茫然苦笑。
“师母她……”谢晚晚的声音破碎得不像自己的,眼泪汹涌不止。
“她知道。”孤鸿的声音沉哑,带着无限沉重和一丝微弱的慰藉,“她会……帮我们。” 那虚按在她腕部上方的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最终并未撤离,只是维持着那个覆盖的姿态,传递着一种单薄的、却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同在”的意念。
傍晚时分,一辆深灰色的轿车在社区的道路上缓慢而平稳地滑行,最终安静地停在一幢朴素居民楼下。车子完全停稳,引擎低微的运转声也随之熄灭。后排车门被从外面打开,门轴的摩擦声在傍晚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韵的手掌轻轻扶在谢晚晚背部,支撑着她,助她缓慢地、小心地从车厢里挪出来。女孩的动作明显带着虚弱导致的凝滞,但神色却有了微妙的不同——虽然依旧苍白憔悴,眼下一片青影,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戾气却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疲惫冲淡了少许,又或许是被一种更大的惊愕覆盖而暂时无暇他顾。
凌韵另一只手已经扶稳了车门框,轻声叮嘱:“小心头。”语气温和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只有眼底深处深藏的一抹不易察觉的红痕泄露了心力交瘁。她的眼神时不时越过女孩头顶,落向站在驾驶座旁开门的丈夫。
孤鸿关上车门,动作略显迟缓。他绕过车头,走到两人身边。他没有立刻去接谢晚晚另一边的胳膊,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凌韵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她谨慎地、稳稳地搀扶着学生,一步一步走向单元楼入口。
他走路时,脊背习惯性地挺直,那是数十年讲台生涯留下的文人印记,此刻却透出一种不容丝毫松懈的、近乎刻意的支撑力。然而迈步的节奏,终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丝滞重。走到单元门几级矮矮的台阶前时,他停下来,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等着凌韵半扶半抱地引导着小谢,稳稳当当地踏上那几级矮阶,才默默跟上。走进一楼相对明亮的楼道灯光里,他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指关节不易察觉地蜷曲了一下,仿佛在抵御身体深处某种不适的翻搅。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单调的运转声。三个人几乎没有交谈。谢晚晚的头低垂着,视线落在光洁但冰冷的地板上。凌韵专注地扶持着她。孤鸿靠在电梯壁另一侧,垂着眼睑,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似乎只是在积蓄力量。
电梯门无声滑开。凌韵率先走出,一手虚扶着谢晚晚,另一手从口袋拿出钥匙,熟练地开门。她轻轻推开门,拉着小谢,动作自然地带她走到事先准备好的、客厅转角处临时安置的单人床边。
“来,先躺下歇歇。”凌韵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日常的疲惫感。她利落地弯下腰,将柔软的羽绒被展开,细致地盖到谢晚晚身上,被角都仔细掖好。灯光下,凌韵额边落下一缕碎发,侧面脸颊紧抿,下颌线条却异常清晰坚毅。她起身,对着孤鸿轻声说:“我先去热碗汤。”
孤鸿点点头,视线追随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几秒后,厨房里传来细碎的、熟悉的锅碗声音——舀水、扭动燃气开关那清晰的咔哒声、微弱的嗡鸣……这些平凡琐碎的家常声音如同微小的暖流,在静谧无声的客厅里扩散开来,带来某种坚实的慰藉。
孤鸿默默地走到客厅靠窗的一把旧藤椅旁。椅座铺着厚厚的软垫。他慢慢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包裹里时,发出了一声极低、极轻的、终于得以放松一瞬的叹息,随即立刻归于寂静。
他没有立刻去看床上的小谢。目光落在窗外的暮色里。天色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沉入灰蓝的暮霭,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缓慢凝固。城市远近零星的灯火逐渐顽强地亮起,微弱地对抗着无边蔓延的黑暗,像不灭的星辰。孤鸿怔怔地出神,侧脸线条在渐深的室内光线里显得异常瘦削,额顶几根未干透的发丝被汗水粘贴着,更添一丝疲惫的荒芜。
厨房里传来汤勺碰撞瓷碗的清脆声响,细密而温存。
凌韵端着热气袅袅的碗出来,先走到单人床边,轻声对小谢说:“慢慢喝,小心烫。”她把碗放在床头小凳上,递过汤匙。谢晚晚顺从地接过汤匙,动作还有些不稳。
凌韵这才直起身,将另一碗汤放在孤鸿身边的矮几上,碗下细心地垫着一块隔热棉垫。“当心烫。”她叮嘱的声音很低柔,视线在他脸上快速掠过,带着无须言明的忧虑和审视,“趁热喝了。”
孤鸿慢慢端起那碗汤。碗壁传递过来的温度透过手心,带来一种细微却真实的支撑感。他低头,看着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在眼前氤氲成一团小小的温暖白雾,遮住了视线。他小口地啜饮了一口。热流滑过干涩的喉咙,暖意蔓延开,腹腔里那份冰冷尖锐的隐痛似乎被短暂熨平了一瞬。他甚至感受到一种荒谬的、生理层面如饥似渴的渴望——身体对温热的贪婪攫取。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放下碗。抬头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凌韵无声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他接过来,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纸巾柔软的纹理摩擦着皮肤,留下温热的触感。
客厅里安静下来。汤碗空了,瓷碗碰撞托盘发出轻微声响。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声音在寂静里分外清晰。窗外最后的暮光也彻底隐没,室内全靠那盏落地灯温和的光晕照明。光线柔和,洒在谢晚晚靠在床头略显失神的脸上。
“累了吗?”凌韵走到床边,轻声问,“关了灯安心睡会儿?别怕,我就在旁边。”
谢晚晚迟疑了一下,目光在温暖的灯光上短暂停留,随即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脱力后的疲惫。她缓缓滑下身体,钻进被子里。被子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闭上眼。
凌韵伸手,捻亮了床头桌上那盏小小的蘑菇状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只能照亮床头柜一角,在女孩脸上投下柔和模糊的光影轮廓。客厅主灯被关掉了,昏暗温柔地覆盖下来,整个空间沉入一种安全而包容的朦胧里。
凌韵无声地退到客厅另一角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她没有去处理那些碗,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也在积蓄力量。她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刚刚捡回一条性命的学生,目光如同守护着两座刚经历过地震、摇摇欲坠的城市。
孤鸿依旧坐在窗边的藤椅里。窗外已然漆黑一片,玻璃窗上映出客厅里模糊的光影轮廓。他已经很久没有变换姿势了,下颌紧绷成一条僵硬的线条。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几根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屈伸,又松开。窗外深沉的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墨池,将他浸没。客厅里那只夜灯光晕弱小,却固执地存在着。
他仿佛被那微小光亮吸引,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凝固在床头柜那盏小小蘑菇灯散发出的暖黄色光晕上。光很微弱,只能照亮一小圈地方。
许久。
孤鸿从自己外衣的内袋里,缓缓地、动作带点滞重地,抽出一张纸。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医院诊断报告书。纸页早已沾染了他掌心的薄汗和体温,变得微微发软,折痕处颜色略深。
他将那张纸慢慢地、细致地、铺在覆着自己膝盖的小毯上。接着,他又极其小心地从旁边矮几的笔筒里,取出了一支常见的黑色中性笔。拔掉笔帽时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捏着笔,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端,停顿了几秒。目光却未曾落在笔尖之下,反而抬起,穿过窗玻璃,凝视着外面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仿佛在向那无边的虚空寻觅某个答案。
笔尖终于落下。
他在那冰冷的、宣判命运的铅字之外,在纸页空白的反面边缘,一点一点,开始书写。笔尖摩擦纸面,发出极其轻微却持续的沙沙声,细微而清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成了这寂静长夜里唯一流淌的声音。每一个字落下去都无比沉重,仿佛要在这薄薄的纸页上刻下凹槽。他写得极慢,笔划间流淌出近乎僵硬的滞涩感。
时间流淌。窗外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城市之上。偶有夜归车辆稀疏的灯光掠过窗帘,带来一道短暂的、微弱的亮痕,旋即又消逝在无边的黑暗中。
孤鸿落下最后一笔,极其轻微地向后靠向椅背,发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布料摩擦声,如释重负。
他双手捏着那张纸的左右两角,极其小心地将它拿起,仿佛那并非一张薄纸,而是一页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命运宣判。他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刚刚写下的那些墨字上,眼神深如古井,映着床头那一点微弱的光晕,显得无比专注,又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
接着,他开始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折叠起那薄薄的纸页。
先是对折,对齐得严丝合缝。指腹沿着折痕压平,发出轻微的脆响。然后是斜角。每一次手指的动作都精准而从容,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一层,又一层……纸页在他手中被赋予新的形态,那些关乎生死、挣扎与领悟的沉重墨迹被仔细包裹、隐藏其中。当那最后一个精巧的小翼角被向内翻折、塞入卡住,一只线条分明的纸飞机静静地躺在了他苍白的掌心。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墨迹隐约在折痕处渗透、蔓延,如同命运隐秘的脉络。
他凝视掌心这小小的白色造物片刻。这曾是一张记录绝症的冰冷通知,如今却在他手中获得了某种轻盈的新生。那对折的翅膀下,隐约透出纸上黑色的墨迹,如同命运在其骨血里烙印下的隐秘徽记。
他站起身,动作带起藤椅一阵轻微的吱呀。窗外的风似乎也停驻了,等待着什么。
他走向窗前。窗户关着,厚重的玻璃阻隔了室外的寒意与气息。窗台上散落着几盆疏于打理的多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萎靡又顽强。窗玻璃冰冷彻骨,紧贴着他的手心。他抬手轻轻推开了最顶端的窗销,“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他推开一扇窗。初春深夜的风立刻如同无形的河流汹涌而入,带着凛冽的寒气和湿润泥土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的气流!书桌上的几张散乱纸页哗啦啦翻动起来,窗台上的多肉叶子也轻微摇晃,发出细碎响动。病床上的谢晚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惊动,眼睑下细微的颤动加剧了些许,手指在被子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冷风扑面而来,无情地灌进他的衣领和袖口,卷起了鬓边的几根发丝。他仿佛在岸上行走已久、精疲力竭的旅人,此刻猝然将自己投入到冰冷汹涌的激流之中。凛冽的寒意刺透皮肤,带来短暂锐利的痛感,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特的、几乎麻痹性的清醒和近乎疼痛的痛快。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冷冽入骨的空气,胸膛因为这份骤然涌入的刺激而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干涸的泥土重新感知到水汽的侵入。
他抬起手,那只白色的纸飞机静静地停在他掌心,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未知的静止张力。
手臂挥出,动作果决而流畅。指尖松开。
白色纸飞机如同一羽获得自由的、执拗的白鸟,猛地挣脱了束缚,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它的姿态带着一种轻盈的、近乎悲壮的优美,沿着无形的气流滑翔,迅捷又无声地掠过楼下那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枯枝构成的嶙峋剪影,越飞越远,迅速被黑暗的巨口吞噬。翅膀展开的瞬间,能看到那被折叠掩盖的、隐约洇出的墨痕——医嘱上冰冷的铅字与方才他奋笔写下的哲思混迹在一处,难分彼此。
冰冷的夜风再次刮进来,吹动了他早已花白的鬓发,灌进他微敞的领口。
夜风依旧凛冽地刮进来,吹动了他早已花白的鬓发,也拂乱了额前的发丝。寒意刺骨,但他的唇角,却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极其清晰的弧度。那不再是困兽般的绝望、也不是强撑的僵硬表情。那笑容极其短暂,如同黑暗水面上骤然碎裂的一点微光,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地被站在他侧后方的凌韵捕获在眼底。
凌韵端着两杯热牛奶刚走出厨房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丈夫开窗的动作、那只扑向黑暗的白色纸鸟、和他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仿佛卸下重负的奇异笑容。
他依旧伫立在窗前,背影在身后房间柔和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孤绝,肩膀微微向内收拢,承受着风的冲击。窗外的黑夜像浓稠的黑绸缎,将那一去不返的白色航迹瞬间抹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那只刚刚被释放的纸飞机,或许已坠落在楼下某处湿冷的冬青丛中,被泥泞覆盖;或许正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风吹得翻动不止;又或者,在某个不可知的下落过程中,那薄薄的纸翼终于被寒气侵蚀变得濡湿脆弱,就此在黑暗中无声地解体消散……命运渺渺,结局未知。
可就在刚刚,它确曾如此毅然决然地飞翔过。
凌韵端着牛奶的手微微一顿,滚热的杯壁传递着温度。牛奶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丝丝扩散开来,像一小片温暖而甜香的土壤被开垦出来。
她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气息柔和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缕薄薄的白雾,转瞬被涌入的风吹散。微甜的奶香和冷冽的夜风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客厅里。
她安静地伫立着,牛奶杯上蒸腾的热气氤氲着她的侧脸,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那两杯温热的牛奶,稳稳地托在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