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墨推开工作室沉重的梨木门时,指尖残留着昨夜最后一抹朱砂的触感。他刚刚完成了一尊北魏菩萨像的断指接续,细密的金缮纹路沿着指缝盘旋而上,宛如命运的虚线陡然缝合。门外站着一个身影,轮廓被浓重的暮色裁得格外冷硬。来人并未通名,只从怀内取出一个细长锦盒,推至简墨面前桌上。
“务必收好,此物不容有失。”声音干涩,辨不明情绪。
简墨打开盒盖的动作一顿。暗色织锦之上横卧着一件旧物:袈裟。
袈裟是旧的,却不见一丝尘埃,绛紫打底,其上以捻金线缂丝出密如星图的蔓草云纹,沉甸甸压在手心,是时光淬炼出的分量。简墨呼吸滞了一瞬,手指拂过边缘几处细微的焦灼与刮蹭痕迹,再抚上那冷硬的织物——一股极其微弱却不可错辨的电流般的震颤,顺着指尖倏然窜上他的臂骨。这袈裟,竟隐隐透着非比寻常的生气。
盒底滑出一张薄纸:“半月后,‘观澜’别馆,此物需在。”
再无言语。简墨抬眼,门口只剩空荡暮色盘旋。
京城夜雨,敲打着“观澜”别馆沉寂的深窗。这晚名流云集,目的只为一件隐秘拍品——大明洪武年间惠果法师御赐金线袈裟。传闻惠果法师以此袈裟为媒介,布施济困,袈裟过处,痼疾顿消。
满堂的觥筹交错与低语盘旋都被厚厚的织锦帘幕隔在外面。简墨在侧厅角落调光,那件绛紫金线袈裟已被小心固定在水晶展柜之中。灯光一寸寸舔舐过繁复的缂丝,流光溢彩,如静卧的紫霞。就在简墨调整角度令一抹光源聚于袈裟左肩时,异变陡生!
一道极其突兀的、蜈蚣般的撕裂口,毫无征兆地显现在肩部那片最华美的云纹正中!金线绷断,切口如刀,其新,其利,绝非凡力所能及!展柜完好无损,警报静默如哑!
冷汗瞬间湿透简墨的脊背。负责护送和安保的赫连烽,此刻正斜倚在对面的廊柱阴影里,双臂环胸,冷眼如刀般剜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墨哥!”助理薛小满挤出人群,气息微促,“馆长电话,要你带修复包去顶楼茶室…那边有客人带来的旧画损了边角。”
简墨望向赫连烽,那人微微颔首,示意他去。离开前,简墨的余光扫过展柜玻璃,反光模糊地映出赫连烽的面孔——他的嘴角,在无人处竟向上勾了一下,迅疾如残影,却透着刺骨的冷。玻璃中影像叠加,仿佛有层无形的、沉重的黑暗,正压在那袈裟之上,无声侵蚀。
顶楼古旧电梯门带着铁锈的呻吟缓缓张开时,简墨心头猛地一抽。
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檀香普洱的雅意,而是一种粘稠甜腻的铁锈味——那是大量鲜血干涸后的死亡气息。茶室门洞开,馆长唐伯年仰面倒在乌木茶台边缘的紫砂碎片里,胸口插着半块锋利的瓷片,殷红早已浸透了他月白色的绸衫。一只青花瓷杯滚落在地毯边缘,摔裂了杯壁,杯底那个小小的篆书“年”字清晰可见——是唐伯年平日自用的私物。
简墨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冷静,指尖触碰到唐馆长冰凉的颈侧,又迅速缩回。一个硬物忽然硌到了他的鞋底。低头看去,地板上有个极其微小的凹点——一枚小小的、尾部呈特殊十字形的金属钉!这东西,他只在赫连烽随身携带的、那个用于高科技微型机关试验的工具盒里见过!凶徒杀人后仓促逃离,连凶器都来不及清理。
简墨猛地抬头,撞进了一片无声移动的阴影里。
赫连烽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高大身躯堵住所有光亮。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鹰隼般的目光落在简墨脸上,又滑向地上的唐馆长,最后定在那枚十字钉上。他跨进来,皮鞋踩在血泊边缘,俯身捡起钉子。
“发现什么了?”赫连烽开口,声音沉稳得可怕,眼神却锐利如箭。
“馆长…死了。”简墨喉头发紧。
“谁杀死的?”赫连烽向前逼近一步,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你?”他捏着那枚十字钉,指尖微微用力,细小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烁不定。“这枚定位钉,专用于特殊金属结构间隙的固定和信号植入……唐馆长身上的追踪信号,是你放的?你在找什么?惠果袈裟的秘密?”
寒意如冰蛇缠绕简墨的心脏。他瞬间明白了陷阱的本质——自己调离修复室是局,赫连烽的到场是饵,而他此刻捡起自己遗失工具的行为,更将致命的铁证焊在了他简墨身上!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叫喊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杀人啦——!简师傅……简墨杀人啦——!”是薛小满!他惊惶的脸出现在走廊尽头,身后跟着几个闻声赶来的保安和几位名流。他像是被眼前血淋淋的场面吓傻,只凭本能尖叫着指认:“他…他手里还有血!他想灭口!赫连队长,快抓住他!”
赫连烽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听到行动的指令。他身形骤然暴起,带着一股锐利的疾风扑向简墨,擒拿的招式直锁咽喉,势要将眼前的猎物即刻拿下!前后围堵,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简墨后背撞开沉重的红木窗棂,碎木与玻璃渣暴雨般落下,冰冷的夜风裹着密集的雨点狠抽在脸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惊骇算计,他的身体抢在思维之前做出反应——在赫连烽铁钳般的五指即将捏碎他喉骨的前一瞬,他以腰背为轴拧身旋步,险之又险地擦着那致命一击滚下了狭窄的木楼梯。
赫连烽如附骨之蛆般紧跟而下,沉重的军靴踏在木质台阶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风雨灌入楼道,吹得墙壁上悬挂的古旧字画疯狂摇曳,像无数幽魂在起舞。追打、躲避、碰撞!每一次贴身接触,每一次拳脚交错,简墨都感到赫连烽身上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不是杀气,反而像某种在沸腾边缘极力压抑的巨大能量,这扭曲的非人感让他汗毛倒竖。赫连烽的手又一次擒来,简墨侧头避过,手肘反击他肋骨,却被对方肌肉骤然传来的震荡反冲得自己半个手臂发麻!
黑暗中,赫连烽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暗紫流光!那不是人类应有的生理现象!
“袈裟给我!”赫连烽的低吼穿透风雨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急迫,甚至隐约的…痛楚?“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交出来!”
“它……是你毁掉的?馆长也是你?!”简墨气息不稳地反击,楼梯下方尽头似乎有光亮和人声涌动!
赫连攻势骤然一顿,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可以被称之为错愕的神情,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沉闷而怪异的痛哼,仿佛内脏被无形之手撕扯扭曲。趁此极其微小的空档,简墨拼尽全身力气向下方隐约显露的消防通道绿光撞去!
沉重的防火门被他一头撞开,风雨裹着市声瞬间将他吞没。他滚落在湿冷的后巷污水地上,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向霓虹迷离的街口。他不敢回头,后背紧贴冰冷潮湿的砖墙剧烈喘息,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冷彻心扉。赫连烽那惊鸿一瞥的痛楚表情,那深紫的诡异流光,比任何杀气都更令人心悸。这袈裟背后所蛰伏的,远不止一场谋杀那么简单!
京郊废置的“云水禅心”古刹,残破的大雄宝殿内蛛网垂挂,月光透过残损的屋顶如冰凌般刺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简墨蜷在一尊倾斜、半边面颊破碎的泥塑菩萨像脚边阴影里。惊魂已过,彻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追捕寒意才真正啃噬心神。
他将怀中紧裹的绛紫色袈裟铺在布满灰尘的蒲团上。灯光下袈裟肩头那道诡异的裂口依旧狰狞,断开的捻金丝蜷曲着,死气沉沉。他深吸一口气,从腰囊内取出最细小的镊子和几缕在琉璃厂寻获的前朝御用赤金丝线。没有专业的恒温光源和精密操作台,全凭指尖的触感和残存的经验。
修复的第一步是寻找断裂丝线的茬口。当镊尖即将触及左侧那根断裂金线时,异变再生!
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一股远比在修复室初次接触时更猛烈、更磅礴的奇异力量如决堤狂流,猛地从袈裟深处爆发!顺着指尖,沿着臂骨,狠狠撞进简墨的心脏!
“轰——!”
眼前的景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足以吞噬灵魂的剧痛!这痛楚如此庞大,超越了肉体的极限——那是无数被强行压缩、撕扯、碾碎的癌症病人的濒死体验!简墨“看”到了无数碎裂的器官在眼前浮动,闻到了细胞疯狂增殖带来的腐烂气味,听到了骨骼、神经、血管在极度痛苦中吱嘎作响断裂的哀鸣!仿佛亿万根钢针正从每一个毛孔狠狠刺入!他身体骤然弓起如虾米,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寸肌肉都在这种非人折磨中濒临溃散!
“呃啊——!”低哑的嘶吼从喉底挤出,带着血腥的破音。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眼球在过高的颅内压冲击下布满血丝。眼前黑红交替,虚妄的幻痛与袈裟涌来的真实痛苦界限模糊,几欲撕裂他的精神!手指痉挛着松开,赤金丝线掉落尘埃。这就是惠果法师的力量?不!这分明是被强行束缚的痛苦洪流!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尽黑红之际,一点温凉忽然点在眉心。那点温凉如此微弱,却如同绝境中的定海神针,稳住了他下沉的灵魂。
简墨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垂头看向自己胸前的衣物——衣襟不知何时被痛楚拉扯撕开一道裂缝。一道长长的、微微凸起的、沿着左胸肋骨方向斜斜生长的深红色瘢痕,清晰地暴露出来!这疤痕是他隐秘的过往,是童年滚烫茶炉在他身上烙下的残酷印记。指尖试探着触摸那道旧疤,一种奇异的联系陡然生成——那些如洪流般冲击他精神的他人痛苦,竟被这道疤痕吸收、沉淀,某种程度地…隔离!
他喘着粗气,如同刚被人从冰水里打捞上来。袈裟所吸存的是世间极致的负累,而自身的伤疤,竟仿佛是抵御这洪流的一道无形堤坝?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撕裂脑海:这金线袈裟并非圣物的载体,它是囚笼,是封印着他人苦难的牢狱!赫连烽那诡异的痛楚和眼中的紫光……难道,他竟以某种方式与这袈裟同化,成为了这苦难之牢的狱卒……或者说,新的载体?
月光冰冷,那绛紫的织物在尘埃中闪烁着不祥的光泽。简墨颤抖着再次伸出手,指尖带着必死的决绝,再次探向那道狰狞的裂口。
雨水终于短暂停歇,废弃禅院的门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腐朽而沉重的呻吟,被重重推开。赫连烽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月光切割着他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中的脸庞。这一次,他没有掩饰——左眼瞳孔深处,正翻涌着与那金线袈裟上云纹几乎同频的深紫色流光,诡异,躁动。
他一步步走进破败大殿,每一步都踩在积水的坑洼处,发出沉闷粘滞的回响。视线死死锁在简墨身前摊开的袈裟上。
“它在腐蚀你。”赫连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某种深埋在躯体深处的痛苦。“那力量…不是你想象的天赐恩典!惠果法师也不是圣人,他只是第一个受这诅咒拖累的人!”他走近几步,左眼紫光如同灼烧的炼狱烈焰,“它像贪婪的毒蛇,吸附宿主,吸食宿主的生命以维持那所谓的布施!唐伯年…他就是贪图这点神力,甘愿成为祭品!最后呢?被反噬的苦痛撑爆了心脏!”
他停在简墨几步之遥,距离刚好能看清袈裟上那道狰狞裂口周围的几针新缝补的针脚,简墨自己的指尖还留着细密的血点。赫连烽的左臂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有电流粗暴地穿过皮肉,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极力压抑的闷哼,那只翻涌着紫光的左眼随之剧烈波动。
“看看我!”赫连烽猛地撩起厚重的黑色作战服左袖!惨白月光下,从手腕直至肩胛,赫然盘踞着大片大片紫黑交织的、仿佛巨大电击伤般的不规则瘢痕!瘢痕表面凹凸不平,还在微微搏动,如同皮肤下埋着无数细小的活蛇!“三年…三年暗无天日的折磨!每一次它‘布施’,就有一份新的痛苦烙印在我灵魂和身体上!直到它撑不住这残躯!现在,它需要新的宿主,新的牢笼!”他盯着简墨胸襟下隐约可见的伤痕轮廓,“它嗅到了你的伤口……你的伤疤,是它梦寐以求的温床!”
赫连烽眼中紫光猛地暴涨,如同即将失控的熔岩,狂暴的能量在他体内冲撞,肌肉在绷紧的衣衫下显出非人的轮廓:“把它给我!”他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在我被它彻底吞噬之前!把它给我!”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赫连烽已如鬼魅般暴起前扑,速度快到撕裂了月光!那并非搏杀的招式,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绝望的掠夺!指尖带起的劲风,撕裂了简墨身前的灰尘。
简墨没有闪避。在赫连烽扑来的瞬间,他猛地将那件已经补上几针的绛紫袈裟,朝赫连烽迎面张开!
袈裟迎风展开,如同打开了一个无形的痛苦闸门。
“呃啊——!”
更为凄厉痛苦的嘶吼从赫连烽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瞬间捅穿了灵魂!他那布满紫色瘢痕的手臂刚触及袈裟边缘,整个人就触电般疯狂痉挛起来,踉跄后退。他左眼深紫的光芒陡然黯淡下去,脸上肌肉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而扭曲抽搐,那痛楚里,甚至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简墨缝补的那几针金色丝线,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又异常坚韧的光泽,如同某种新生的结界,暂时束缚住了狂暴外溢的洪流。
“它…排斥我?”赫连烽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又惊疑不定地看向简墨手中的袈裟和那几针微弱却存在的金线,“不可能!它只会选择承载它的身体……你……你对它做了什么?”
简墨胸前的旧伤疤在接触袈裟后变得灼热,那热度并不滚烫,却仿佛一道沟通的桥梁,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袈裟深处汹涌但暂时被锁住的痛苦洪流,以及眼前赫连烽灵魂深处那份庞大而绝望的撕裂感——仿佛一个即将被撑破的、千疮百袋的容器。
“它从未‘选择’任何人,从来都不是。”简墨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痛苦的平静。他指尖拂过肩上那道狰狞裂痕旁刚缝合的金色纹路,“惠果不是圣,你也不是魔。袈裟是桥梁,是容器。你试图把自己变成囚笼,锁住所有别人的痛。但锁得越紧,压垮自己越快。”他的目光落在赫连烽布满扭曲瘢痕的手臂,“苦海里挣扎的人,需要的从来不是囚笼,是渡口。”
赫连烽剧震,那只紫光翻腾的左眼死死盯着简墨的胸口伤疤,又猛地转向那张展开在月光和尘埃里的袈裟。简墨缝补的每一针金线,都微弱地共鸣着,如同锚点,试图在狂暴的能量中连接起某种稳固之物。他眼中那属于人的挣扎瞬间压过了吞噬一切的紫芒:“渡口?那这无边无际的痛……怎么办?谁能扛得起?!扛到最后,就是我的结局!”他指着自己身上那活物般搏动的瘢痕,声音绝望嘶哑。
简墨不再言语。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再抵抗袈裟接触时涌入体内那足以撕裂常人灵魂的巨量痛苦。他不再试图将其拒之门外,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放开自己那道旧伤构筑的堤防,让自己的灵魂成为了一条短暂的、流动的通道。
“呃——!”
身体瞬间被撑开到极限的痛苦让简墨猛地弓起背脊,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攥紧、即将破裂的虾!牙关紧咬,额头青筋狰狞暴凸,冷汗瞬间湿透了发鬓和前襟。胸腔内,如同被强行塞入了万吨滚烫的废铁。那些因癌症而扭曲破裂的影像,焚烧内脏的灼烫,骨骼碎裂的声响,再次化作实质的精神冲击轰鸣而至!
袈裟在他手中如火焰般发亮!那些盘踞其上的深紫色暗沉能量仿佛受到了巨大引力,疯狂地、汹涌地透过简墨的伤疤流向他体内!这一次,那无边苦海只是在他魂灵中咆哮而过,短暂滞留,并未倾泻回赫连烽的身躯。它们冲刷着简墨,撕裂他的意识边界,同时,袈裟肩头那道狰狞裂痕边缘,一点细微的、如同嫩芽般的金色微尘,竟开始在简墨缝补的针线附近缓慢汇聚,试图弥合那死寂的伤口。
就在这能量暴走的混乱顶峰,赫连烽震惊地看到,那一直盘踞在他左臂、如同烙印般丑陋的紫黑色巨大瘢痕,正下方靠近腕骨边缘的一小片区域……竟开始淡化!如同一块沉重坚硬的岩石开始风化,裂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通往血肉真实颜色的缝隙!仿佛那沉积数载的酷刑有了出口……而出口的另一端,是眼前青年豁开自身接纳苦痛的躯体!简墨用自己的肉体,短暂充当了庞大负累的泄洪道!
“够了!”赫连烽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扑上去,并非为了抢夺袈裟,而是双手死死抓住简墨持着袈裟的手腕,拼尽全力要将那件正疯狂抽取能量的邪物拉开!“你会死!立刻停下!这根本不是活人扛得住的东西!”他感觉到简墨手腕下血脉狂跳,如同有高压蒸汽在皮肤下奔流冲击。
简墨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红丝线,瞳孔深处映着袈裟狂暴的紫色与自身伤疤灼人的血红纠缠争斗的异光。一个声音从干裂淌血的嘴唇里挤出,模糊却重如千钧:“那就……一起扛!”
他的手腕猛然发力,竟硬生生将赫连烽那只布满瘢痕、剧痛无比的手也一同死死按在了袈裟之上!同时,他自己另一只手掌,不顾一切地死死压在了自己敞开衣襟下那道深红色的、如同沟通深渊的旧疤痕上!
三者在袈裟上方瞬间相连!
袈裟上金线璀璨,流光炽盛如火!整个破烂大殿仿佛被无形力量充斥,嗡嗡作响,案头倾倒泥塑轰然碎裂!三股意识在混乱狂流中猛然撞在一起!简墨“看”到了——不是唐伯年死亡的惨状碎片,而是无数深夜,一个身着黑袍、气息不稳的身影,在黑暗中抚摸着这袈裟,试图将那些散逸的、带着哭泣哀嚎的“影子”捕捉回去,每一次触摸,都让那身影痛得蜷缩如弓!赫连烽的意志碎片也猛烈冲击着简墨:并非纯粹的杀戮贪婪,而是被这无尽苦刑折磨到疯狂边缘的绝望挣扎!所有被袈裟困住的痛苦也疯狂涌向赫连烽,冲刷着他灵魂深处那道被自己锁死多年、名为“守护者亦是囚徒”的铁闸!
月光下,赫连烽手臂上那片刚刚淡化的瘢痕,颜色开始更迅速地消褪。而简墨胸前那道旧伤,如同被再次加热的烙印,深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擂鼓般的轰鸣痛楚。一条新的、更为清晰稳定、布满细密金色回路的精神通路,在两人痛苦的灵魂连接中被强行开辟。袈裟上的裂痕两端,有细如发丝的、崭新的金芒,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缓慢地朝彼此伸展!这连接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倔强。
翌日,晨曦艰难地穿透古刹破败的穹顶窟窿,带着微暖的金尘浮游在空荡冷寂的大殿里。
空荡。
只有那件绛紫金线袈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积满厚厚灰尘、已然损毁半边的破旧供案上。它铺展着,肩头那道狰狞的裂口被无数针细密无比、暗含玄奥回环的赤金丝线重新缝合。新的金色纹路繁复而神圣地覆盖了原有的旧伤,犹如在伤口上开出了金色的花。
简墨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叫赫连烽的男人。
京郊莲芯肿瘤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压抑气息。午后阳光惨白,斜斜投射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护士陈茵推着沉重的移动药车走过特殊病房区,忽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靠近楼道口的临时加床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阳光落在他安静的侧脸上,映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他似乎很疲惫,眼帘低垂着,胸膛的起伏在宽大病号服下显得异常微弱。陈茵注意到他低垂的手——那双手很漂亮,指骨修长干净,指腹却带着多处已经磨平的薄茧,此刻松弛地摊在腿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人交叠的腿面上,平平整整地覆盖着一件衣物。绛紫的底,上面有着繁复而无法形容的、似乎仍在流淌的金色纹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无法言喻的、既沉重又圣洁的光辉——像古老寺庙壁画上佛陀的法衣一角降临人间。
陈茵莫名地心头揪紧了一下,她认得这件衣服。隔壁那间专门收容末期癌症患者的特殊病房,那位从入院起就沉默得如同枯石、似乎已被无边剧痛折磨得丧失一切知觉的李伯伯,昨晚后半夜,第一次发出了嘶哑到难以听清、却分明是“水…水…”的微弱声音。护工发现时,他那双浑浊干涸的眼睛里,久违地淌出了一线湿痕。值班医生诧异之余,发现他体内部分顽固剧痛指标竟有了前所未有的、断崖式的回落。李伯伯说不出原因,只在混乱低语中重复着“紫……光……暖和……睡着……”
而此时阳光正落在那年轻人平放于病号服下的手腕。一只刚印上病人信息条码的腕带垂落,简墨的名字清晰地映在光下。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陈茵的目光。他长久地、几乎化为一座雕塑般地坐着,左手轻轻按着自己病号服左襟下肋骨的位置——那位置,隔着薄薄的衣料,隐隐透出一块深红旧疤的狰狞轮廓。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暗影,像疲惫不堪的归鸟终于敛起了翅膀。
阳光缓慢地移动,将他和他膝上那件流淌着金紫色泽的袈裟,一同包裹在一片沉静无声的光瀑里。窗外,初冬的枯枝在风中微微摇曳。一个无声无形的重量,一份自上古辗转至今的苦难,在此刻找到了它暂时的停泊点,沉寂下来,如同等待着下一次的渡航。
人渡劫,劫渡人,袈裟袈裟,何所住?何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