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切过云鼎国际公寓楼的玻璃幕墙,在青灰色的人行道上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虞皓渊站在二十层的落地窗前,眉头微蹙。他刚刚结束一场跨洋视频会议,关于一批即将拍卖的西周青铜器鉴定事宜。
作为国内顶尖古董鉴定机构“鉴古斋”的首席专家,虞皓渊对文物的敏感已经融入血液。此刻,他正沿着小区内部的香樟小径慢行,思考着明日西安出土文物研讨会的发言稿。
重物坠地的闷响擦着他的左肩落下,飞溅的污物在他意大利定制西装的袖口留下几点油渍。虞皓渊蹙眉抬头,三十层的高楼在秋阳中静默矗立,每一扇窗户都反射着刺目的光,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正要迈步离开,脚下垃圾袋中某个不规则的凸起吸引了他的注意。职业习惯使他蹲下身,从西装内袋取出随身携带的镊子和白手套——卫生巾的包装尚未完全被污物浸透,这反常的精心包裹引起了他的好奇。
当那件三足青铜器从污秽中显露真容时,虞皓渊的呼吸明显滞重了。他迅速环顾四周,掏出爱马仕丝巾将物件整个包裹起来,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急切地走向地下停车场。
三小时后,在恒温恒湿的地下工作室里,高精度光谱仪的数据让虞皓渊的手指微微颤抖。青铜成分分析显示铜锡比例与战国时期礼器完全吻合,而X射线荧光检测却暴露出一个惊天秘密——表层铜锈下掩盖着92%的黄金纯度。
“秦帝金樽...”他对着专业放大镜喃喃自语,镜片后的双眼因激动而布满血丝,《西京杂记》中那段关于秦始皇御用酒器的记载闪电般掠过脑海:“高祖入咸阳,得秦帝王器...中有三足金樽一,损一足,铭文不可识。”
虞皓渊连夜比对国内外博物馆馆藏资料,直到凌晨三点才在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档案库中,找到一张1937年的黑白照片——德国考古学家沃尔特·利姆曾在陕西发掘过类似形制的青铜器,但照片注释明确标注“现存仅照片,实物于二战期间遗失”。
他的手指划过iPadPro屏幕上的裂纹特征对比图,连每处氧化斑痕的分布都完全一致。这不仅仅是真品,更是考古界寻找了八十年的失踪国宝。
二
聂瑾舟提前两天从香港拍卖会回到了云鼎国际。嘉德的秋拍异常顺利,他原本应该心情愉悦——直到发现卧室床头柜上的空白。
“墨滢!”他的声音在二百八十平米的顶层复式里显得异常空洞,“我放在这里的青铜杯呢?”
温墨滢正对着梳妆镜涂抹LaMer面霜,声音隔着两道门传来:“那个生锈的三角架?扔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把这些破烂摆在卧室。”
面霜瓷罐从梳妆台上滚落,在阿富汗手工地毯上砸出一团乳白色污渍。聂瑾舟扶住门框的手指节发白:“什么时候扔的?怎么扔的?”
“就昨天下午,装垃圾袋里从窗口扔下去了。”她终于转过身,被丈夫铁青的脸色惊得眉笔掉在地上,“你至于吗?个破铜烂铁...”
“破铜烂铁?”聂瑾舟突然笑起来,笑声干涩得像是枯枝断裂,“那是嘉德春拍压轴货,我押了公司股权才拍到的战国金樽!三千万只是底价!”
梳妆镜映出两人骤然失血的脸。温墨滢涂着CPB唇釉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条离水的鱼:“可是...明明锈迹斑斑...”
“表层做旧是保护层!真正的鉴定报告锁在保险柜里!”他猛力拉开床头柜抽屉,一沓文件散落出来,“碳十四检测显示距今二千二百年,X射线衍射检测出表层下九成含金量——这是能改写先秦冶金史的国宝!”
无声的窒息在卧室弥漫。温墨滢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垃圾袋...我当时用卫生巾包了好几层,如果有人捡到...”
“立即调监控。”聂瑾舟已经冲向书房,“如果是普通垃圾早就清理了——既然现场没有残留,说明有人特意带走了全部证据。”
三
物业管理处的监控室里,七十二个液晶屏组成的光墙闪烁不定。
“这里。”保安队长指着B区7号摄像头的回放画面,“昨天下午15:27,有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在香樟小径停留了三分四十秒。”
画面中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弯腰时有个明显的停顿动作,离开时手中多了个黑色塑料袋。聂瑾舟将画面放大至极限,终于在某一帧捕捉到西装翻领上古钱币形状的徽标。
“是虞皓渊。”聂瑾辰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国内顶尖青铜器鉴定专家,住在11号楼顶层。”
温墨滢看着监控里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突然抓住丈夫的胳膊:“他知道价值。普通人不会特意带走全部垃圾——他认出那是什么了。”
深夜的11号楼顶层复式,虞皓渊正在用超声波清洗机做最后处理时,门铃突兀响起。监视屏上出现两张强自镇定的脸。
“虞先生。”聂瑾辰在门开的瞬间直接亮出手机里的监控截图,“明人不说暗话,您昨天捡到的战国金樽是在下不慎遗失的。”
虞皓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聂先生的话我听不懂。如果捡到物品,物业处设有失物招领箱。”说着就要关门。
“卫生巾包装是La Perla限定款,全市只有美罗百货专柜有售。”温墨滢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购买记录和我的指纹都在上面——需要我现在报警做痕迹鉴定吗?”
门缝里的空气骤然凝固。虞皓渊沉默片刻,终于侧身让出通道:“进来谈吧。”
四
顶层复式的客厅布置得像小型博物馆,防弹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各种青铜器。虞皓渊从保险柜取出已经清理完毕的金樽,三足缺一的造型在射灯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礼记·明堂位》有载:‘夏后氏以鸡彝,殷以斝,周以黄目’。”虞皓渊的指尖悬在金樽上方,“但这件三足器证明先秦时期存在更高级的礼器形制——史学界会为此震动。”
聂瑾辰向前逼近一步:“这是聂某合法竞拍的私产,虞先生若肯归还,愿意支付百万酬谢。”
“私产?”虞皓渊突然笑出声,从展柜底层抽出一本《文物法》,“第一百二十七条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这件金樽是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物证,属于一级国宝!”
温墨滢突然抓起茶几上的开信刀:“那我们谁也别想得到!”刀尖眼看就要划向金樽表面,被两个男人同时拦住。
“疯了?!”聂瑾辰夺下刀子的手在发抖,“划伤氧化层价值折半!”
虞皓渊缓缓擦着眼镜:“不如听听我的方案。我们共同捐赠给国家博物馆,聂先生可获收购价补偿,我作为发现者...”他重新戴上眼镜,眼底闪过精光,“能得到学术声誉。”
晨光透过落地窗时,三方协议初步达成。但就在签署前夜,虞皓渊突然带着金樽出现在央视《鉴宝》栏目现场——
“诸位观众!今天我们将见证考古史上的奇迹!”聚光灯下他的声音激动得变调,“这件即将捐献给国家的战国金樽,将改写整个中国青铜器研究史!”
五
三个月后的国家博物馆特别展厅,秦始皇金樽在恒温展柜中接受着游客的惊叹。玻璃反射里,温墨滢看见自己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高空抛物危害宣传栏立在小区入口最醒目处,印着她半遮马赛克的照片。聂瑾辰的“瑾辰拍卖”因资金链断裂进入破产程序,婚姻在相互怨怼中名存实亡。
虞皓渊因重大考古发现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却在一场学术会议上被德国海德堡大学亚洲艺术史教授质疑金樽断足处现代工具的切割痕迹。质疑声很快消失在更多重磅新闻中,唯留下某些无法证实的传闻在圈内流传。
深秋的夜雨敲打着窗棂,温墨滢在失眠中突然坐起,翻出手机里拍卖行发送的原始鉴定报告附件。放大图片至像素极限时,她突然发现碳十四检测样本编号与金樽底座刻铭存在毫米级偏差——
就像是有人精心调换了检测样本。
雨声中她怔怔望向窗外,楼下车灯划过雨幕如同飘忽的鬼火。那个被卫生巾包裹的垃圾袋,究竟是不慎坠落还是被人故意击落?虞皓渊出现的时间地点过于巧合,而丈夫的破产速度快得反常...
她颤抖着点燃一支烟,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浮现出虞皓渊书架上那本《战国青铜器伪造技术》。雨声渐密时,某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或许聂瑾辰早知道她会扔出金樽,整个局从一开始就是针对虞皓渊的陷阱?
次日下午,温墨滢悄悄拜访了瑾辰拍卖行的破产清算人。在成堆的文件中,她发现一份奇怪的保险合同——聂瑾辰为那件“战国金樽”投保了五千万的意外损失险,投保日期正好是他去香港参加拍卖会的前一天。
“这不是很常见吗?”清算人推了推眼镜,“高价值拍品通常都会投保。”
“但如果...”温墨滢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知道这件东西根本不会丢失呢?”
与此同时,虞皓渊的实验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德国海德堡大学的穆勒教授带着高精度显微镜拍摄的照片不请自来。
“看这个断口,虞先生。”穆勒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战国时期的青铜器断裂面应该是怎样的?这种明显的电镀痕迹,恐怕不会超过二十年。”
虞皓渊的额角渗出细汗:“穆勒教授,国家的鉴定报告...”
“哦,说到鉴定报告。”穆勒从公文包取出另一份文件,“我很好奇为什么碳十四检测的样本提取点,刚好避开了所有可能暴露现代工艺的部位?”
六
聂瑾辰在自家书房里接到电话时,正在焚烧最后一批文件。火焰吞噬纸页的噼啪声中,他听见温墨滢冰冷的声音:
“保险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会扔掉那个杯子,对不对?”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叹息:“墨滢,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安全?”她几乎笑出声,“虞皓渊的实验室现在坐着德国来的教授,他们发现了断口问题。如果这是赝品,那真品在哪里?”
火焰突然爆出火星,聂瑾辰猛地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电话被突然切断。聂瑾辰冲向保险柜,输入密码的手都在发抖。最底层暗格里,另一只完全相同的三足金樽静静躺在天鹅绒衬垫上——除了三足完整无缺。
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香港的雨夜,地下作坊老师傅将成品交给他时的警告:“高仿终究是高仿,X射线荧光能骗过,但断口的金属结晶形态骗不过电子显微镜。”
原本的计划天衣无缝:让温墨滢“意外”扔掉赝品,虞皓渊捡到后必定会促成国家收购,届时真品就能悄无声息地被送往境外拍卖。保险赔偿金足以覆盖债务,而真品的拍卖所得将是天文数字。
但他没算到虞皓渊会公然登上电视节目,更没算到德国专家会介入。现在赝品已经被收入国家博物馆,一旦被揭穿,就是惊天诈骗案。
门铃在这时响起。监控屏幕里,虞皓渊和穆勒教授并肩站在门外,身后跟着文化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
聂瑾辰缓缓滑坐在地。火焰已经蔓延到窗帘,浓烟开始吞噬房间。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温墨滢站在走廊尽头,手中握着那个真正的战国金樽,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笑意。
七
三个月后的新闻简报会上,国家博物馆宣布“战国金樽”因“技术原因”暂时撤展。云鼎国际的火灾被定性为意外,聂瑾辰的死亡以意外结案。
温墨滢站在新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警车悄然驶离。她手中把玩着真正的战国金樽,杯身铭文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那天火灾前,她早已通过保姆间的暗监控知晓了丈夫的秘密。在浓烟弥漫时,她率先冲进书房带走了真品,却“忘记”通知仍在书房的聂瑾辰。
门铃响起。虞皓渊站在门外,手中拿着穆勒教授的最新分析报告。
“聂太太,我们都明白博物馆里的是赝品。”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真的在哪里?”
温墨滢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视线——客厅茶几上,战国金樽正沐浴在月光下,旁边是两只斟满红酒的玻璃杯。
“虞先生,”她的声音轻柔如羽,“您觉得历史的真相,应该掌握在谁手中呢?”
虞皓渊的目光在金樽和酒杯间游移,最终定格在女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知道,这场关于谎言与真实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在城市另一端,穆勒教授收到一个匿名包裹。里面是金樽断足的显微照片,以及一张飞往柏林的单程机票。电话铃声适时响起,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经过电子处理:
“教授,有些真相还是埋藏在历史中更好。您说呢?”
夜空无星,一轮孤月高悬。金樽的迷局才刚刚展开,而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明白,这场游戏没有赢家,只有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