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武汉的夕阳斜斜地打在建设大道的老街上。杨老三推着他的不锈钢餐车,轮子与不平整的水泥地碰撞出哐当哐当的节奏。
“炒粉姐,今天来得比平时晚啊!”理发店的王师傅叼着烟,靠在门框上喊道。
餐车在“好味来”理发店与“顺心”中介公司之间的空位停稳。张凤妹——街上人人口中的“炒粉姐”——从驾驶座跳下来,利落地解开固定绳。
“家里有点事。”她简短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遮阳篷“哗”地展开,灯串瞬间亮起,餐车侧板向下翻转成为操作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不过十分钟,这个小角落就变了模样。灶台点燃,蓝色的火苗舔着黑亮的炒锅;一排排佐料罐整齐排列,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特制的九宫格炒锅——九个独立小锅组成一个方形,每个格子都能单独控温。
“听说昨天又有网红来拍你?”隔壁中介公司的小李端着茶杯踱步过来。
炒粉姐没抬头,手中的毛巾擦拭着已经锃亮的不锈钢台面。“拍了十五分钟,买了三份炒粉,走了。”
“你没跟他们多聊几句?那可是免费的宣传啊!”
“炒粉不需要宣传,需要吃。”她终于抬头,眼角已有细纹,但目光锐利如初,“要一份?”
小李讪笑:“今天不了,女朋友做了饭。”
六点整,第一批客人准时出现。几个穿着工装的建设工人熟门熟路地在路边小桌旁坐下。
“姐,老样子,三份加蛋加肉,辣度中上!”
炒粉姐点头,右手已舀起一勺油滑入中间那个格子。油热的间隙,她单手磕开三个鸡蛋,蛋液落入热油的嘶啦声与街上的车流声交织成独特的交响。
工人们盯着她那双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的手。米粉入锅,翻炒,加料,调味,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第一份炒粉已经装盒。她的手肘带动手腕,锅铲在九个格子间游走,同时处理着三份不同的订单。
“神奇啊,每次看都觉得神奇。”最年轻的工人小陈喃喃道,“怎么能同时记住不同口味?”
年长的老李笑了:“要不怎么是炒粉姐呢?这条街上十年了,没人能模仿。”
炒粉姐似乎没听见赞美,只是将三份炒粉分别装好,声音平稳:“三十六。”
手机扫码付款的提示音接连响起。工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餐盒,热气在傍晚的凉空气中升腾成白雾。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站在了餐车前,犹豫地打量着九宫格锅具。
“请问...您是张凤妹女士吗?”
炒粉姐瞥了他一眼,手中的炒勺没停:“买炒粉排队。”
年轻人有些窘迫:“我不是来买炒粉的,我姓周,是'滋味传奇’节目组的编导。”
旁边桌上的工人们顿时竖起耳朵。“滋味传奇”是当下最火的美食纪录片节目,以挖掘民间美食高手闻名。
炒粉姐继续翻炒着锅里的米粉:“节目组昨天来过了,拍完了。”
“那是自媒体,我们是正规电视台的。”周编导递上一张名片,名片在油腻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我们想邀请您参加我们的节目,展示您独特的九宫格炒粉技艺。”
炒勺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没兴趣。”
“我们会支付出场费,而且这是向全国观众展示的好机会...”
“我的顾客在这里,不在全国。”炒粉姐将又一份炒粉装盒,抬头看了周编导一眼,“要买炒粉吗?不买别挡着别人。”
周编导还想说什么,但后面排队的人群已经发出不满的嘟囔。他只好退到一边,看着炒粉姐同时操控九个格子的炒锅,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夜幕完全降临,餐车周围的灯串成了这条街上最温暖的光源。周编导站在不远处看了整整一个小时,最终在手机响起时匆匆离开。临走前,他把名片塞在了调料罐旁边。
晚九点,人流渐稀。炒粉姐开始收拾用具,毛巾擦过九宫格的每一个格子,油光水亮。
中介公司的小李又晃了出来:“听说'滋味传奇’来找你了?牛啊炒粉姐!要上电视了?”
炒粉姐没接话,只是将洗好的铲子挂回原位。
“不过也是,”小李自顾自地说,“你这么好的手艺,窝在这小街上确实可惜了。”
毛巾停顿了一下。“哪里可惜?”
“赚钱啊!上了电视,开连锁店,加盟招商,那才是大生意!不像现在,风吹日晒的。”
炒粉姐抬头看向街道。老街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破旧,几家店铺已经熄灯打烊,只有她的餐车还亮着温暖的光。
“这里很好。”她最后说道,声音几乎融入了夜色。
收拾完毕,她启动餐车。王师傅正在拉下理发店的卷帘门。
“明天见,炒粉姐。”
“明天见。”
餐车缓缓驶离街道,尾灯在拐角处消失。周编导的名片依然躺在调料罐旁,沾上了一滴油渍,在路灯下微微反光。
街角暗处,一个身影注视着这一切,然后转身融入夜色。
清晨五点半,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张凤妹已经站在了批发市场的米粉区。
“阿妹,今天要多少?”老赵摊主一边搬着货一边问。
“老样子,三十斤。”张凤妹的手指划过一排米粉,“这批口感如何?”
“最好的!知道你要求高,特意留的。”
张凤妹轻轻掰断一小截干米粉,放在嘴里咀嚼片刻:“吸水率比上次的高,炒的时候容易粘锅。”
老赵叹服地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嘴。确实换了个批次,便宜点给你?”
“不要,给我老批次的。宁可贵点,不能坏口感。”
装载完毕,小货车驶向调料区。张凤妹的采购有严格的顺序:先米粉,后酱料,再蔬菜,最后是肉禽。每一样她都要亲自检验,手指就是最精准的测量仪。
回到位于老居民区一楼的家中,她开始准备工作。米粉需要提前泡发,时间精确到分钟;酱料要按特定比例调配;甚至连葱花和香菜都要分门别类处理得当。
厨房里,除了那个显眼的九宫格炒锅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笔记本摊开在灶台旁,页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配方和笔记。
“妈,我上学去了!”十六岁的女儿小雨揉着眼睛出现在厨房门口。
“早饭在桌上,趁热吃。”
小雨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昨晚...又梦到爸爸了。”
张凤妹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切着青椒:“梦到什么了?”
“就是以前那些事,在店里...”小雨的声音低下去,“我走了。”
女儿离开后,厨房里只剩下刀与砧板碰撞的声音,节奏稳定,没有丝毫紊乱。
下午三点,餐车已经就位。张凤妹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一个身影出现在餐车前。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张凤妹抬头,是昨天的周编导。今天他换了一身休闲装,但依然与这条街格格不入。
“还没到营业时间。”张凤妹继续着手里的活儿,将切好的配料分装到九个格子里。
周编导不请自来地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我就是想聊聊,不影响您工作。”
见张凤妹不理他,周编导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查过资料,您曾经在'楚天酒楼’工作过,是当时最年轻的主厨候选人。十年前辞职后,就开了这个炒粉摊。”
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响起。
“我很好奇,为什么选择炒粉?而且还是用这么特别的九宫格炒锅?”
张凤妹将切好的葱花撒入九个不同的格子:“效率高。”
“不只是效率吧?”周编导向前倾身,“我昨天观察了很久,每个格子的火候、调味都不同,您却能同时掌控。这不是简单的熟能生巧,这简直是一门艺术。”
张凤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直视周编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了解背后的故事。为什么是九宫格?为什么是炒粉?为什么在这条街上?”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几秒。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沉默。
一辆电动车猛地停在餐车前,骑手几乎是摔下来的:“姐!快!老城区那边出事了!”
张凤妹认出来人是附近超市的送货员小刘:“慢慢说,什么事?”
“煤气泄漏,爆炸了!半条街都停了!救援队说需要食物供应,我一下子就想到您了!您这移动餐车正好能开过去!”
周编导立刻站起来:“这是紧急情况,我可以帮忙...”
张凤妹已经行动起来。不到三分钟,餐车收拾完毕,她跳上驾驶座。
“地址给我!”她冲小刘喊道,然后转向周编导,“你如果要帮忙,就跟我来。”
餐车在街道上疾驰,周编导坐在副驾驶座上,惊讶于这辆看起来笨重的餐车居然能开得如此灵活。
老远就能看到烟雾升腾,警车和救护车的灯光闪烁不停。警戒线外,救援人员忙碌地穿梭。
张凤妹的餐车被允许进入警戒区边缘。她迅速展开设备,点火热锅。
“需要多少份?”她问现场指挥的消防队长。
“现在有五十多人还在现场,后续可能更多。”
张凤妹点头,然后做了一件让周编导惊讶的事——她同时点燃了九宫格的所有格子。
九份炒粉同时开始制作,每个格子的火候和配料都有微妙差异。她像是乐队的指挥家,双手在九个格子间舞动,调味、翻炒、装盒,动作行云流水。
救援人员轮流过来取餐,每个人都惊讶于出餐的速度和质量。
“太厉害了,”一位满身烟尘的消防员边吃边说,“这比我上次在五星酒店吃的还好吃!”
周编导帮忙分发餐盒,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张凤妹的手。在紧急情况下,她的动作依然精准优雅,没有丝毫慌乱。
忙碌间隙,张凤妹突然对周编导说:“你问为什么是九宫格。”
她指向正在同时烹炒的九个格子:“因为每个人都需要被单独对待,即使是在最匆忙的时候。”
周编导若有所思。这时,一位老奶奶被消防员扶到餐车前,老人显然受了惊吓,双手不停颤抖。
张凤妹见状,特意从最中央的格子里盛出一份炒粉,酱料放得略少,米粉炒得稍软些。她亲自将餐盒递给老奶奶,声音异常柔和:“趁热吃,小心烫。”
老奶奶接过炒粉,吃了几口,颤抖居然渐渐停止了。“谢谢你,姑娘,”她眼中含泪,“这味道...让我想起了我女儿。”
周编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再催促张凤妹接受采访,而是继续帮忙分发餐盒。
三小时后,现场基本稳定。张凤妹开始收拾餐车,她的动作明显疲惫了许多。
返程路上,周编导轻声问:“您经常参与这种应急支援吗?”
“需要的时候就去。”张凤妹简短地回答。
回到建设大道,天色已晚。周编导下车前,终于说道:“张女士,我不再强求您上节目了。但如果您哪天愿意分享您的故事,我随时愿意倾听。”
张凤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很难分辨是不是路灯下的错觉。
“周末来吧,”她说,“那时候节奏慢些。”
周编导离开后,张凤妹没有立即收拾餐车。她站在空荡的街道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站在一家餐馆门前,餐馆招牌上写着“九格轩”,男人手中拿着一把炒勺,女人笑着靠在他肩上。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男人的面容,然后小心地收回口袋。
餐车上的九宫格炒锅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每一个格子都盛满了不为人知的故事。
周五的傍晚比往常更加忙碌。炒粉姐的餐车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周编导如约而至,不同的是今天他带来了一个便携摄像机。
“只是记录,不播出,”他保证道,“除非您同意。”
炒粉姐没说什么,默许了他的存在。周编导聪明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排队的人群中多了些新面孔——显然是看了社交媒体推荐而来的年轻人。他们举着手机,对着九宫格炒锅拍个不停。
“这就是那个网红炒粉姐?”一个染着蓝发的年轻人小声对同伴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啊。”
他的同伴,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反驳道:“等着瞧吧,网上说她的炒粉是全武汉最棒的。”
轮到他们点时,蓝发青年刻意挑战地说:“我要一份特辣,加双倍肉,再加肠和蛋,不要葱不要香菜,酱料少放但味道不能淡。”
后面排队的老顾客倒吸一口凉气。这种要求对同时操作多个锅的炒粉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尤其是在高峰期。
周编导屏住呼吸,准备记录下这一刻。
炒粉姐眼皮都没抬,只是点头:“十八块。”
她在第三个格子里开始烹制这份特殊订单,同时其他八个格子也在处理不同的订单。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复杂的要求打扰到节奏。
几分钟后,那份特制炒粉完成了。蓝发青年怀疑地接过餐盒,和他的朋友走到路边小桌旁。
第一口下去,他的眼睛瞪大了。“天哪,”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了?”同伴紧张地问。
“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而且...”他又吃了一大口,“而且好吃得离谱!”
周编导笑着走过去:“现在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来了吧?”
蓝发青年猛点头,嘴巴塞得满满的:“我要发抖音!这绝对是魔法!”
炒粉姐似乎对这场小风波毫不知情,她已经投入到下一批订单中。
周编导注意到,在众多新客中,有一位老人站在不远处观察了很久。他穿着老旧但整洁的中山装,手中拄着一根木杖,眼神锐利得不似寻常老人。
直到高峰期过去,老人才缓步走到餐车前。
“一份家常炒粉,不要花哨。”老人的声音沙哑但有力。
炒粉姐抬头,与老人对视的瞬间,她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半秒不到,但周编导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反应。
“好的,稍等。”炒粉姐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她转身准备时,老人再次开口:“用中间那格炒。”
这句话让周围几个老顾客都感到奇怪。炒粉姐的九宫格虽然各有特点,但外人通常看不出区别。
炒粉姐没反驳,真的只在正中间的格子里烹制这份炒粉。她下料的手法也有了微妙变化,几种调料的顺序与平时不同。
当炒粉完成时,老人接过餐盒,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小心地尝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周编导注意到老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像,又不像。”老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吃完一整份炒粉,将餐盒精确地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餐车前:“姑娘,你师从何人?”
炒粉姐正在擦拭灶台:“自学的。”
老人摇头:“这手法,这调味,不是自学能出来的。特别是中间那格的火候掌控...”
这时,理发店的王师傅插话道:“老爷子好舌头!炒粉姐的技艺可是这条街的传奇!”
老人不理旁人,只盯着炒粉姐:“你认识张九格吗?”
炒粉姐的手停了下来。周编导敏锐地调整了摄像机角度。
“听说过。”她最终回答,声音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是你什么人?”
“同行。”炒粉姐继续擦拭着已经干净的台面,“老爷子,我们要收摊了。”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还会来的。”
老人消失在街角后,周编导小心地问:“张九格是...”
“一个老厨师。”炒粉姐简短地回答,明显不愿多谈。
收摊时,周编导帮忙折叠桌椅,突然发现调料罐旁有一张旧照片。他捡起来,发现是昨晚张凤妹看的那张——年轻夫妇站在“九格轩”餐馆门前。
“这是...”周编导刚要问,炒粉姐迅速从他手中取回照片。
“私人东西。”她将照片塞回口袋,动作快得几乎粗鲁。
周编导明智地没有追问,但他已经拍下了照片细节。当晚回到住处,他放大照片仔细研究。餐馆招牌上的“九格轩”字样已经模糊,但男人的面容清晰可见——与今天来的老人惊人地相似。
周编导在网上搜索“九格轩 武汉”,结果寥寥无几。只有几条十多年前的美食论坛帖子提到过这家店:
“九格轩的炒粉一绝,可惜突然关门了” “张师傅的九宫格炒锅技术失传了吗?” “据说煤气爆炸,老板娘不幸...”
周编导猛地坐直身体。他继续搜索相关新闻,终于在一个本地报纸的存档中找到了一条简短报道:
《餐馆煤气泄漏引发爆炸,一死一伤》 “昨日晚间,建设大道'九格轩’餐馆发生煤气泄漏爆炸事故,老板娘当场身亡,老板张九格重伤入院...”
报道日期是十一年前。
周编导放下手机,久久无言。窗外,城市的灯光闪烁,一条街道的故事连接着另一条街道。
第二天,周编导提前来到建设大道。炒粉姐的餐车还没出现,他却发现那位老人已经站在街角,望着“好味来”理发店与“顺心”中介公司之间的空位出神。
周编导走近老人:“您是在等炒粉姐吗?”
老人缓缓转头,眼神锐利:“你跟她很熟?”
“我在做她的纪录片。”周编导小心选择措辞,“您昨天问起的张九格...”
老人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你知道什么?”
“只知道那是一场悲剧。”周编导轻声说。
老人沉默良久,目光重新投向空荡的街角:“那是我儿子。”他最终说,“而炒粉姐,本应该是我的儿媳。”
周编导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她原本是九格轩的学徒,最有天赋的一个。”老人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那晚爆炸发生后,我儿子重伤昏迷了一年,醒来后精神状况再也不能下厨。而她却消失了,带着九格轩的秘方和九宫格炒锅。”
“您认为她...”
老人打断周编导:“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十年了,我找了她十年。直到上周,在电视上看到关于她的短视频。”
街角传来餐车熟悉的声音。张凤妹的餐车正缓缓驶来,她看到站在一起的两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老人挺直腰板:“今天,我要问个明白。”
餐车停稳,张凤妹下车时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她开始日常的准备工作,仿佛没有看见老人的存在。
老人走到餐车前:“我们需要谈谈,凤妹。”
“现在是营业准备时间。”她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周编导悄悄退到一旁,打开了摄像机。
老人深吸一口气:“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带走九宫格?”
炒粉姐的手没有停:“那场火带走了一切。九宫格是唯一剩下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九格需要你的时候...”
“需要我?”炒粉姐突然抬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情绪,“他需要的是忘记一切,包括我。”
老人怔住了:“什么意思?”
炒粉姐放下手中的调料罐,声音低沉:“您真的不知道?医生没告诉您?”
“告诉我什么?”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炒粉姐看了看周围渐渐聚集的顾客,压低声音:“收摊后,老地方见。”
老人点头,不再追问。他转身离开时,背似乎驼了几分。
那一整天的营业中,炒粉姐的动作依然精准,但老顾客们都能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有两次,她差点放重复了调料,幸好及时纠正。
周编导安静地记录着一切,没有打扰。
夜幕降临,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炒粉姐没有立即收拾。她望着街道尽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周编导小心走近:“需要我留下吗?”
炒粉姐摇头:“这是我的家事。”
“但我想了解真相。”周编导坚持道,“不是为了节目,是为了...理解。”
炒粉姐打量着他,最终叹了口气:“你知道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周编导点头。
“那场爆炸后,张九格昏迷了一年。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的婚姻,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个厨师。”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碎,“每次看到我,他就会复发,医生建议我离开他的生活。”
周编导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保留了九宫格,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他技艺传承下去的方式。”炒粉姐继续道,“我选择炒粉,因为这是他最拿手的;我选择这条街,因为九格轩曾在这里。”
远处,老人的身影缓缓出现。炒粉姐站直身体:“请离开吧,编导。这是我们的家事。”
周编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拾设备离开。但他没有走远,在街角拐弯处停了下来,摄像机依然开着。
老人走到餐车前,两人沉默相对良久。
“九格怎么样了?”炒粉姐最终问道。
“去年走了。”老人声音沙哑,“安宁离世。”
炒粉姐闭上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再睁眼时,眼中已有泪光:“我很抱歉。”
“现在你能告诉我真相了吗?”老人问,“为什么离开?”
炒粉姐讲述了她刚刚告诉周编导的一切。老人听后,久久不语。
“他从未提起过,”老人最终说,“医生只说他有记忆问题...”
“我每个月都去医院缴费,”炒粉姐轻声说,“只是从未露面。”
老人缓缓坐下,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我这十年...错怪你了。”
炒粉姐从餐车暗格里取出那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他的配方和技巧,我全部记录下来了。本来想等他好转后还给他...”
老人接过笔记本,手指颤抖地翻动着页角:“九格轩的灵魂都在这里了。”
“还有这个。”炒粉姐指向九宫格炒锅,“该物归原主了。”
老人摇头:“不,它属于你了。九格会选择你的,他一直都以你为傲。”
两人之间终于冰释前嫌。老人帮助炒粉姐收拾餐车,动作默契得如同共事多年的伙伴。
离开前,老人问:“你女儿...是九格的?”
炒粉姐点头:“爆炸那天我刚查出怀孕。她从未见过父亲。”
老人眼中泪光闪烁:“能让我见见她吗?”
“周末吧,”炒粉姐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她应该见见爷爷。”
老人离开后,周编导从街角走出。炒粉姐似乎早已料到他在那里。
“都拍到了?”她问。
周编导惭愧地点头:“对不起,我不该...”
“播吧,”炒粉姐出乎意料地说,“但要以九格轩的名义播。让所有人知道,这手艺来自张九格。”
周编导怔住了:“您确定?”
炒粉姐望向城市夜空:“有些故事应该被记住。”
她启动餐车,驶入夜色。周编导站在原地,手中的摄像机突然沉重了许多。
街灯闪烁,仿佛十一年前的那场火仍在某个角落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