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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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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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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丝路

“下一位,林渌。”

声音被空调风吹得发飘,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瞬间吸走了所有回音。候场区只剩零星几人,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被反复按压后的精疲力竭,混着昂贵香水的后调,甜腻又冰冷。

林渌站起身,手中略显沉重的衣袋摩擦着她微潮的掌心。她能感觉到剩下那几道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身上那件自己改制的靛蓝扎染上衣,以及同样质料、绣了缠枝莲纹的半身裙,然后轻飘飘地移开,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大概是无聊。在这里,她像个走错片场的异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厚重的、覆着软包的门。

室内的光线经过精心设计,冷白,集中,将房间中央那片空地照得如同审判台。长条桌后坐着三个人。正中间那位,穿着剪裁锐利的黑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过于光洁的额头和一道浓黑的眉。他没抬头,指尖夹着一支极细的铅笔,正百无聊赖地在一沓设计稿的边角戳点着。助理低声提示:“倪炻总监。”

倪炻。炻焰工作室的创始人,时尚圈炙手可热的点金手,以眼光毒辣、言辞刻薄著称。左边是位面无表情的人力主管,右边是位妆容精致、眼神挑剔的女设计师。

林渌走到房间中央,将衣袋小心放在脚边,尚未开口自我介绍,倪炻终于掀起了眼皮。他的目光像冰片,快速而冷淡地刮过她的全身,然后定格在她带来的衣袋上。

“林渌?”他念出她的名字,音调平直,没什么情绪,“简历我看过。巴黎回来的高材生。”他顿了顿,铅笔尖朝她那鼓囊囊的衣袋一点,“那就是你带来的‘作品’?”

“是的,倪总监。”林渌尽量让声音平稳,弯腰解开衣袋的抽绳,“这是我结合传统手工刺绣设计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

倪炻忽然笑了。不是愉悦的笑,而是一种短促的、从鼻腔里发出的气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打断她:“等等。让我猜猜——又是盘扣、刺绣、大红大绿,或者……嗯,仙鹤、祥云、龙飞凤舞?”

他旁边的女设计师配合地抿嘴笑了笑。

林渌的手指在抽绳上僵了一下。

倪炻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像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人的神经上:“林小姐,你是在国外待久了,反而对东方元素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复古幻想?还是觉得,靠这些老掉牙的符号,就能在国际市场上标新立异?”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那身衣服上,这次带上了明确的否定:“醒醒。现在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你脚下踩的是炻焰的地板,我们要的是能引领全球潮流的设计,是未来感,是先锋,是彻底的颠覆!不是把奶奶的嫁衣或者博物馆的棺材盖拆下来,缝几针亮片就敢叫创新的‘土特产’!”

“土特产”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淬了冰的针。

林渌感到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根嗡嗡作响。脚边的衣袋里,是她耗费数月心血,以无数个深夜为代价,一针一线将敦煌藻井纹样与当代廓形结合制成的礼服。丝线是她跑遍好几个省份才寻到的老厂真丝线,色彩过渡细腻得如同云霞。

此刻,它们还没见到光,就被钉死在了“土得掉渣”的耻辱柱上。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那纹样的源流,想说明针法的独特,想阐述她融合的理念。

但倪炻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他挥了挥手,那动作轻慢得像拂开一粒碍眼的灰尘。“下一个。”他对着助理说,视线已经落回方才涂画的那页纸,多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在她身上。

旁边的人力主管公式化地开口:“请回去等通知吧。”

女设计师低头玩着指甲。

冰冷的逐客令。

林渌站在原地,有几秒钟,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重新系好衣袋的抽绳,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有再看桌后的任何人,转过身,挺直脊背,走向那扇沉重的门。

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那片冷白的光和刻薄的审判。

候场区已经空无一人。空调依旧嘶嘶地送着冷气。她一步一步走过长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过分的寂静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独。

地铁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塞满了疲惫的躯体和各种复杂的气味。林渌靠在一角,手紧紧护着脚边的衣袋,仿佛护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或者说,一场破碎的梦。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是闺蜜兼合租室友朱薇发来的消息。

“怎么样怎么样?见着那个传说中的倪炻了吗?是不是帅得惨绝人寰但嘴毒得能杀虫?”

林渌看着屏幕,指尖冰凉。她动了动手指,敲过去几个字:“失败了。他说我的是土特产。”

那边瞬间炸过来一连串的语音条,长度惊人,愤怒的符号刷了满屏。林渌点开第一条,朱薇高亢尖锐的声音差点冲破耳机:“他放屁!他懂个锤子!眼睛被时尚芭莎糊住了吧!他那叫设计?全是抄国外玩剩下的线条和结构,堆砌点金属片就好意思叫未来感?我呸!……”

语音一条接一条地自动播放,全是朱薇火力全开的痛骂。林渌听着,心里的那点屈辱和愤怒,奇异地被闺蜜这泼辣十足的维护冲淡了些许,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茫然。

她回了一条:“没事,我先回家。”

收起手机,她偏头看向漆黑的窗外,隧道壁上的广告灯箱连成流动的光带,速度快得什么也看不清。像这个城市,像这个行业,光鲜,冰冷,高速运转,不容许慢一步,更不容许你带着“过去”的东西前行。

回到租住的老小区,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混合气味。刚推开房门,朱薇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她,然后抢过她手里的衣袋就往里掏。

“快给我看看!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土特产能让那个倪炻瞎成那样!”

林渌来不及阻止,那件礼服已经被朱薇抖落开来。

客厅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礼服的色泽缓缓流淌。不是张扬的大红大绿,是沉静的深青与金棕交织,取自敦煌藻井的配色,庄重而神秘。上半身是极简的现代剪裁,贴合身形,从腰部开始,渐变的金棕色丝线上,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和忍冬纹如同自历史深处蔓延而出,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光线流过,那些古老的纹样便像是活了过来,泛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

朱薇所有的动作和骂声都卡住了。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半晌,才倒抽一口冷气。

“我……的天……”她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地拂过那些刺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这……这是他妈土特产?这针脚……这配色……倪炻是不是刚从外星回来还没适应地球光线?这简直……简直是艺术品啊渌渌!”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他凭什么?!就凭他工作室那些全是窟窿眼和铁链子的破布?!”

林渌苦笑了一下,接过礼服,轻轻抚平上面被朱薇抖出的褶皱,挂回简易衣架上。“他说他们要未来感,先锋,颠覆。”

“颠覆个毛线!”朱薇怒气又上来了,“把老祖宗这么好的东西踩在脚底下就叫未来了?数典忘祖!”

骂完了,看着林渌沉默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膀:“行了,别泄气。是那家伙有眼无珠。你这件,绝对是我见过最牛逼的设计,没有之一!炻焰不要,是他们的损失!天大的损失!”

林渌点点头,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认可和安慰来自闺蜜,而来自行业顶尖力量的那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梦想和现实碰撞的结果,往往是梦想的头破血流。

深夜,林渌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隔壁传来朱薇轻微的鼾声。她睡不着,拿起手机,无意识地刷着行业资讯。

突然,一条加粗的快讯弹窗跳了出来——

【突发!炻焰工作室首席模特赛琳·琼斯确认压轴亮相巴黎高定时装周!倪炻或将发布全新“破界”系列!】

下面配着一张倪炻在机场被媒体围堵的抓拍,他戴着墨镜,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淡漠笑容。

林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巴黎,高定时装周,那是所有设计师梦想中的圣殿。而倪炻,正带着他否定了她全部理念的“未来”与“先锋”,踏上了那个光芒万丈的舞台。

那个舞台,此刻离她如此遥远。

日子像沾了灰尘的齿轮,涩重地向前滚动。面试失败后的挫败感如同附骨之疽,时不时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信心。林渌把自己关在家里,修改简历,继续海投,回应她的却大多是石沉大海,或是一些更不靠谱的小公司、网店仿单的邀约,要求“借鉴大牌”“爆款改装”。

朱薇看不下去,硬把她拖出门,美其名曰“接接地气,吸收凡人能量”。

她们去了城南的老街区,这里快要拆迁,残存着最后一点旧日气息。狭窄的街道两侧是低矮的旧店铺,散发着樟木、草药、陈旧书籍和干果混合的气味。在一个拐角,林渌被一家极其不起眼的旧书店兼杂货铺吸引了目光。橱窗里堆着发黄的旧书,一些看不清年代的瓷器和铜器,还有一卷卷色彩暗淡的布料随意塞在角落里。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盘扣棉麻上衣的老太太正靠在躺椅里打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昆曲。

林渌的目光掠过那些蒙尘的旧物,最终停在最里面一个敞开的老旧樟木箱上。箱子里堆放着不少零散的绣片、线轴和几本线装书。她蹲下身,小心地翻捡着。

大多是些寻常的花鸟虫鱼图案,针法虽好,但岁月侵蚀,色泽黯淡。就在她准备起身时,指尖触到一本极薄、几乎被压在最底下的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土布,没有任何字样,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她轻轻抽出来,吹开表面的浮灰,翻开。

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屏住了。

册子内页是泛黄的宣纸,以工笔小楷和精细的墨线图,记录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针法。图解旁标注着名字:“叠影繨”。图式复杂奇诡,针路走向全然不依常理,仿佛不是为绣出图案,而是在编织光与影的错觉。旁边还有极小字的注释,提及这种针法源于唐代,专用于表现佛教壁画中飞天衣袂的飘逸灵动、光影流转,后逐渐失传。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像是发现了藏宝图的最后一块拼图。她脑海中那件被倪炻贬为“土特产”的礼服的设计图,以及关于敦煌飞天的所有想象,瞬间与这薄薄几页纸上的古老针法产生了轰鸣般的共鸣。

“姑娘,看上这个了?”打盹的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看她。

“婆婆,这个……您怎么卖?”林渌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过来,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哦哟,这个老古董啊,是我太婆婆那辈人留下的吧,都没人看得懂了。你喜欢这些针头线脑的老东西?”

林渌用力点头。

老太太摆摆手:“不值几个钱,你喜欢,十块钱拿去吧,搁我这儿也是等着烂掉。”

林渌几乎是抢着付了钱,将那本薄薄的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瑰梦。

接下来的日子,她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这“叠影繨”上。对照着模糊的图解和注释,反复试验,失败,再试验。真丝线在她指尖绞紧、穿梭,绷架上的白色缎料被拆了又绣,绣了又拆。朱薇半夜起来,常看到工作室的灯还亮着,林渌埋首其间,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执拗,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睛里却烧着两簇幽亮的火。

“你魔怔了啊?”朱薇端着水杯,靠在门框上嘟囔。

林渌头也不抬,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透着兴奋:“快了……薇薇,我快摸到门道了!你看这里,光线打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不一样了?”

朱薇凑过去看。那绣面上只是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色线交错,但在林渌调整角度后,某种立体的、流动的光感竟真的隐约浮现出来。她眨眨眼,叹服:“你真是个疯子……不过,牛逼!”

就在林渌终于攻克了最关键的针法转换难题,几乎要欢呼出声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吸了口气,接通:“喂,您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焦急干练的女声:“请问是林渌小姐吗?我是‘弥衫’工作室的负责人,我叫安琦。我们看到了您之前投递的简历和一些设计稿,对您简历里提到的传统刺绣工艺现代化应用很感兴趣。不知道您最近是否还在寻找机会?我们这边有一个紧急的项目,可能需要您的协助。”

“弥衫”?林渌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似乎是一个规模很小、主打手工定制、颇有口碑但极其低调的工作室。她心跳微微加速:“是的,我有时间。请问是什么项目呢?”

安琦语速很快:“电话里不太方便细说。您明天上午方便过来面谈吗?地址我稍后短信发给您。”

“好的,没问题!”

挂了电话,林渌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窗外的天光已经蒙蒙亮,她疲惫不堪,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激流在血管里涌动。

峰回路转?

“弥衫”工作室藏在一个创意园区的深处,绿植掩映,安静得几乎听不到城市的喧嚣。与炻焰那种咄咄逼人的现代感不同,这里充满了手作的温润气息,原木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布料和工具,墙上挂着许多精美的刺绣样本。

安琦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利落的短发,眼神明亮而务实,握手很有力。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引林渌到会客区,递给她一杯水,开门见山。

“林小姐,我就直说了。我们接了一个非常棘手的紧急订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救火’任务。”安琦的表情严肃,“客户是国内一家重要的文化基金会,他们赞助了一位国际超模一件极其珍贵的传统刺绣礼服,原定用于巴黎高定时装周后的一个中外文化交流盛宴上展示。但那件礼服……昨天在最后检查时,被发现存在严重的工艺缺陷,濒临解体,根本无法出场。”

林渌的心提了起来。

安琦看着她,继续说:“盛宴不能推迟,象征意义重大。基金会那边急疯了,通过关系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在一周内,不惜一切代价,复制或者说,‘重现’一件那件礼服的替代品。要求是形制可以简化,但核心的刺绣纹样和精神必须高度还原,并且,必须使用传统的真丝线和手工针法。”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最要命的是,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如果传出去,对基金会、对那位超模,乃至对我们的文化输出形象,都会是巨大的打击。所以,我们不能找大型工作室,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林渌瞬间明白了这个任务的重量和隐秘性。她也明白了安琦为什么找到她——她的简历上强调了传统工艺,而她刚刚从炻焰那样的地方失败而归,背景干净,且极度渴望一个机会。

“那件原礼服,是什么纹样?”林渌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安琦吐出一个词:“敦煌,飞天。”

林渌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脑海里瞬间闪过那本“叠影繨”的针谱,闪过她自己那件被倪炻否决的藻井礼服设计图。

安琦没有错过她的反应,追问:“你有把握吗?林小姐,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时间太紧,要求太高。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对传统刺绣有真正深入研究,并且能快速上手、极端可靠的人。我看过你简历上的作品图,虽然青涩,但很有想法。所以,我想赌一把。”

机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以另一种方式砸到面前,却伴随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失败的可能后果,她不敢想象。

但那个名字在她心中轰鸣——敦煌飞天。

她想起倪炻那双冷蔑的眼睛,想起那件被尘封在衣袋里的“土特产”,想起深夜里那本泛黄的针谱带来的战栗。

血液里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

她迎上安琦审视的目光,斩钉截铁,声音清晰得没有一丝犹豫:“我有把握。请让我试试。”

安琦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丝:“好。相关资料和原礼服的高清细节图,我会授权给你。工作室的所有资源随你调动,需要任何材料,立刻告诉我。从这一刻起,你和我们‘弥衫’的所有人,未来一周,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有问题吗?”

“没有。”林渌回答。

没有退路。唯有前行。

“弥衫”工作室陷入了另一种形态的“战时状态”。窗帘拉拢,隔绝了昼夜,只有灯盘发出恒定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真丝线特有的微腥气味,以及咖啡和提神精油混合的、近乎窒息的味道。

林渌是绝对的核心。高清的细节图投射在大屏幕上,那件破损的原礼服上,飞天纹样灵动欲飞,色彩绚烂繁复到令人目眩,却也脆弱得让人心惊。每一处破损的细节都在叫嚣着时间的残酷和工艺的极限。

安琦找来的另外两位资深绣娘负责基础部分的辅助和面料处理,她们手艺精湛,但面对飞天的核心纹样和那种失传的韵味,仍显得力不从心,最终决策和最关键的部分,全部压在了林渌肩上。

她几乎不眠不休。眼白里爬满血丝,手指被针无数次刺破,贴上创可贴继续。吃饭是机械地吞咽,喝水是为了保持清醒。大脑却异常亢奋,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精密机器,不断对比着原图、那本“叠影繨”针谱的图解、以及她脑海中不断演算优化的针路。

“这里,靛青里面要掺一丝极细的月白,不是混纺,是并股走针,才能有那种壁画褪色又沉淀的感觉。”她声音沙哑地指挥,指尖在绷架上比划。

“金线不行,太贼亮,要用古法捻制的赤金线,对,就是那种偏暗一点的。”她否决了助理找来的材料,精准地报出替代品的编号。

“叠影繨的针脚从这里起针,过三岔,回挑,对,看见没有?光影的流向就变了!”她演示着刚刚破译出的关键步骤,针尖在丝缎上穿梭,仿佛带有生命。

安琦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守在旁边,处理着各方沟通和物资调配,确保绝对的保密。她看着林渌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状态投入其中,看着那件素白的缎料上,瑰丽的色彩和灵动的形态一点点被“编织”出来,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

那不仅仅是复制,更像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复活仪式。

期间,基金会的负责人秘密来过一次,是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女士。她在看到半成品的那一瞬间,用手捂住了嘴,眼眶明显泛红,只低声对安琦说了一句:“拜托你们了。”离开时,脚步都轻了几分。

压力无形,却重如千钧。

最后三十六个小时,林渌几乎没合眼。最后一道线头收尾,剪断。她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绣娘扶住。

完成了。

一件倾注了古老智慧与极限心血的飞天礼服,静静地悬挂在工作室中央。不同于原件的厚重历史感,这件新生的礼服在保留了飞天神圣气韵的同时,竟奇异地多了一种飘逸空灵的动态美,那些运用了“叠影繨”针法的衣带仿佛真的在无风自动,随时要携着上面的奏乐飞天破空而去。

整个工作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件作品,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撼与成就。

安琦走上前,极其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细节,甚至戴上了白手套轻轻触摸了几处关键绣面。良久,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向林渌,眼神复杂,有惊叹,有感激,更有一种如释重负。

“林渌,”她说,声音有些微哑,“你做到了。这……这简直是奇迹。”

她拿出特制的防尘罩,小心翼翼地将礼服罩起,装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硬箱中。

“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安琦拎起箱子,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你们所有人,立刻回家,好好睡一觉。这次项目的酬劳和奖金,我会尽快打到各位账户。记住,”她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保密协议,永远有效。”

林渌点了点头,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了几乎失去意识的沉睡。

她并不知道,那只黑色的箱子,被安琦亲自护送,通过特殊渠道,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

飞向那个星光璀璨、同时也是她梦碎之地的地方。

巴黎。

空气里仿佛都融入了香槟和咖啡因,浮动着一种纸醉金迷的躁动。高定时装周进入最后也是最疯狂的高潮,秀场外,镁光灯闪烁不休,尖叫与惊呼此起彼伏,各路名流、买手、评论家像追逐花蜜的蜂蝶,涌向每一个标榜着“颠覆”与“未来”的秀场。

炻焰工作室的秀,无疑是其中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

后台混乱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衣服挂得密密麻麻,模特们肢体纤细,表情冷漠,像等待被装上武器的士兵,快速换装、整理。发型师、化妆师、美甲师穿梭不停,各种语言的指令、呼喊、笑骂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发胶、定妆喷雾和香水混合的浓烈气味。

倪炻站在相对安静一些的角落,但这里依然是风暴眼。他穿着标志性的黑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袖口挽到手肘,手里拿着对讲机,面色冷峻,语速极快地下达着最后的指令。

“A组配饰确认完毕!”

“妆面最后检查!我要看到每个人的睫毛都一模一样!”

“灯光!灯光师最后确认程序!我要的是锐利,是切割感,不是温吞水!”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模特,不放过任何一丝瑕疵。整个后台在他的掌控下,高效、冰冷、精准地运转着,一如他的设计风格——充满攻击性的线条,大量的金属、塑料、透明材质拼接,强调解构与未来感。

助理小跑着过来,低声汇报:“总监,赛琳已经到了,在独立化妆间。”

倪炻“嗯”了一声,看了眼腕表:“让她最后一遍试走,我要看那件‘破界’的最终效果。”

“破界”是他这次系列的压轴之作,也是他野心的集中体现——一件用特殊激光切割技术处理、镶嵌了无数微型电子元件、在特定光线下会产生赛博朋克式光流效果的长裙。他要用这件作品,彻底震撼那些傲慢的欧洲评论家,奠定他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

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压轴模特赛琳·琼斯的独立化妆间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赛琳已经穿上了那件“破界”,电子元件尚未完全激活,裙身呈现出一种冷硬的、科技感强烈的灰银色。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顶级超模的脸上却没什么喜悦,反而蹙着眉,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

她的经纪人,一个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正压低声音对着电话那头急切地说着:“……是的,已经收到了,放心,绝对万无一失……赛琳很喜欢,她说这更能体现东方神秘主义与现代性的结合……当然,当然不会影响主秀……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经纪人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凑到赛琳身边,用气声说:“宝贝,都安排好了。基金会那边非常满意,说事后一定有重谢。你就按计划,走完主秀后,在最后的定点pose时……”

赛琳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肩颈的角度,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米歇尔,你确定这不会惹恼倪?他看起来可不像个好脾气的人。”她可没忘记刚才倪炻检查她妆发时,那挑剔冰冷、仿佛打量一件工具的眼神。

经纪人米歇尔嘿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怕什么?这可是文化交流的大事,政治正确!再说了,倪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设计师,还能跟整个基金会背后的市场过不去?到时候话题度爆表,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想那些头条!”

赛琳撇撇嘴,没再说话。她习惯了听从经纪人的安排,反正能增加曝光率的事情,她通常不会拒绝。只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黑色手提箱,箱子里装着那件刚刚由神秘人送达、据说是紧急复制的“备用礼服”。东方刺绣?她对此毫无概念,只希望它不会太难看,或者太脆弱。

外面传来秀导催促准备开场的声音,尖锐急促。

米歇尔赶紧打开箱子,最后检查了一眼里面的衣物——绚丽的色彩,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刺绣,一种与他熟悉的西方审美截然不同的华丽与厚重扑面而来。他快速合上箱子,递给赛琳的专属助理,低声叮嘱:“收好,绝对保密,按计划做。”

助理紧张地点点头,将箱子塞进一堆衣物下面。

化妆间的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声音:“赛琳!准备出场!”

赛琳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那个冷艳孤高、睥睨众生的顶级超模表情,推开走了出去。

倪炻正站在入口处,最后审视着他的队列。看到赛琳,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的“破界”停留片刻,确认无误,冷淡地点了下头。

音乐响起,沉重而富有机械感的节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秀,开始了。

T台是一条被光芒烧灼的狭长通道,两侧是黑压压的人群,只有镜头和目光聚焦在中心。模特们鱼贯而出,步伐带着倪炻式的冷硬与决绝,身上的服装像是来自某个反乌托邦未来的战甲或制服,金属饰片碰撞出轻微冷音,怪异的结构切割着空间。

前排的观众,那些举足轻重的评论家、时尚主编、顶级买手们,大多保持着矜持的沉默,偶尔交头接耳,或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掌声有,但更显得礼貌而克制。倪炻站在后台的监视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现场反馈。一切都在预期之中,没有惊喜,但也没有失误。他在等待,等待最后那枚“炸弹”投下。

压轴音乐突变,更加恢弘,更加具有压迫感。

赛琳·琼斯踏上了T台。

那件“破界”长裙在特定的秀场灯光下真正“活”了过来。激光切割的缝隙中流淌出幽蓝色的电子光流,如同有生命的电路脉络,随着她的步伐明灭闪烁,冰冷,炫目,充满了非人的科技感。她走得极稳,台步强大,完美驾驭着这件沉重而耀眼的战袍。

两侧的闪光灯达到了沸点,咔嚓声连成一片白噪音。终于有了一些真正的惊呼和赞叹声从观众席中爆发出来。

倪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就是他要的效果。绝对的视觉统治力。

赛琳走到T台最前端,定点。目光冷傲地扫过全场,停顿。按照设计,她应该在此刻转身。

意外就在这一秒发生。

没有任何预兆,在她准备移动的瞬间,裙身侧后方一处被激光过度切割、承力最脆弱的结构点,或许是因为她转身的力道,或许是因为内部电子元件的轻微牵扯,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

“嘶啦——”

声音其实不大,但在音乐间歇的刹那,在无数聚焦的镜头前,却尖锐得刺耳。

那一整片灰银色的、流淌着电子光流的特殊材质,从她的腋下到腰侧,猛地撕裂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口子!里面的打底衣物和皮肤瞬间暴露在强光下!

“Oh My God!”

台下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夹杂着倒抽冷气的声音。闪光灯疯了似的闪烁,几乎要引爆空气。这简直是时装周史上最灾难性的现场事故!

赛琳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僵硬了一瞬。顶级超模的应变能力让她没有失声惊叫或慌乱奔跑,但那双眼睛里也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惊恐和无措。

后台,倪炻脸上的那一丝笑意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成彻底的震惊和无法置信的暴怒。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冲出去,被身边的助理死死拉住。“总监!不能出去!”

现场一片哗然,音乐都仿佛尴尬地停顿了半拍。

就在这极度混乱和尴尬的顶点,赛琳的经纪人米歇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以与其身材不符的敏捷,猛地朝台侧的助理打了个极其急促的手势,眼神疯狂示意。

那个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助理,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猛地抓起那个藏在下面的黑色箱子,几乎是扔上了T台边缘!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箱子吸引。

赛琳看到了箱子,也看到了经纪人的手势。那一瞬间,职业本能和事先的约定压过了恐慌。她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蹲下身,打开箱子——

绚烂到极致的色彩,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瑰宝,骤然重见天日。

在无数镜头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赛琳极其快速地、几乎是粗暴地扯掉身上那件破裂的、还在闪烁诡异蓝光的“破界”长裙,任由它像一堆废塑料般委顿在地。她迅速展箱子中那件折叠的礼服,手臂一展,将其披挂在身!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十几秒,却像一场默剧时代最戏剧性的变装魔术。

当赛琳重新站起身时,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件完全不同于之前所有风格、甚至与这个时代主流审美格格不入的礼服,包裹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底色是深邃沉静的绀青,如同敦煌石窟历经风沙的苍穹。而之上,是大面积灿烂夺目的金棕、朱红、石绿、宝蓝……无数繁复到令人窒息的传统刺绣纹样——飞扬飘逸的飞天伎乐,宝相庄严的莲花缠枝,灵动神秘的祥云瑞兽——以一种磅礴而神圣的姿态,覆盖了礼服的每一个角落!

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些飞天的衣带裙袂,在秀场强烈的顶光照射下,竟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立体流动感,光影交错,仿佛真的在随风而动,随时要飞升而去!一种古老东方的神秘、华贵与圣洁之气,扑面而来,瞬间碾压了之前所有冰冷的、机械的所谓“未来感”设计!

死寂之后,是瞬间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惊呼与狂热的掌声!

“What is that?!(那是什么?!)”

“Incredible!(不可思议!)”

“The embroidery! Look at the embroidery!(刺绣!看那刺绣!)”

闪光灯疯狂到了极致,所有镜头都贪婪地捕捉着这惊天逆转的一幕,所有观众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伸长脖子,试图看清每一个细节。

赛琳在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热烈反响中,迅速找回了超模的巅峰状态。她脸上惊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这神圣华服加持后的、近乎神性的庄严与魅力。她顺势摆出几个定点姿势,每一个动作都让那礼服上的光影产生奇妙的变化,引来更疯狂的拍摄和惊呼。

后台,倪炻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脸上最初的震惊和暴怒已经凝固,转而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错愕、茫然,以及被强烈冲击后的失神。他精心设计的“破界”,成了一堆被丢弃在台上的破塑料片,而这件凭空出现的、充满了“落后”传统元素的礼服,却赢得了全场起立的疯狂?

这简直是对他所有美学理念最彻底的嘲讽和否定!

一种被愚弄、被挑衅的狂怒,混合着无法理解的现象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甩开助理的手,在一片混乱中,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冲上了那片光芒刺眼的T台!

倪炻的突然上台,让原本就沸腾的秀场再次掀起哗然。他脸色铁青,完全不顾脚下还踩着他那件被丢弃的“破界”残骸,几步冲到刚刚完成定点、正准备转身的赛琳面前。

所有的镜头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扭曲的表情。

音乐早已尴尬地停止。只剩下疯狂的快门声和台下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倪炻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赛琳身上那件刺目无比的礼服,那上面每一针每一线都在疯狂嘲笑他刚才的失败。他的目光最终猛地钉在赛琳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控而嘶哑变形,透过旁边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主话筒,炸响在整个场馆:

“This! Who designed this?!(这!是谁设计的?!)”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冷峻矜持。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纯粹是被一种无法理解的、被颠覆的暴怒驱使——他必须知道,是哪个混蛋,用这种他最不屑的方式,在他最重要的时刻,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赛琳被他吼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台侧的经纪人米歇尔急得直跳脚,疯狂比划着“不能说”的手势。

就在这剑拔弩张、全场瞠目的时刻。

一道身影,从T台侧方的阴影里,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聚光灯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走上来的女人很年轻,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她黑发挽在脑后,露出清晰冷静的眉眼。步伐平稳,径直走到台中央,走到了倪炻和赛琳之间。

她先是轻轻对赛琳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先行退场。赛琳如蒙大赦,立刻在重新响起的、略显凌乱的音乐中转身离去,将舞台彻底留给了这突如其来的二人。

然后,她才转向倪炻。

聚光灯下,倪炻死死地盯着这个陌生的、胆敢闯入他秀场的女人。他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她洞穿:“你是谁?谁让你上来的?!”

林渌没有立刻回答。她平静地迎着他喷火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得意或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淡漠的坦然。

她缓缓伸出手,从旁边僵立着的主持人手中,近乎“拿”过了那只话筒。

动作从容不迫。

她将话筒举到唇边,目光依旧看着倪炻,看着这个曾经将她尊严和心血踩碎的男人此刻的狼狈与狂怒。

整个秀场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东方女人要做什么。

然后,他们听到她开口了。

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不高昂,不激烈,甚至带着一丝轻缓,却像最锋利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入寂静的空气里。

“倪总监,”她微微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清晰无误地接上了他刚才的怒吼,“——正是您口中那个,‘土得掉渣’的中国人。”

字正腔圆,中文。

“——正是您口中那个,‘土得掉渣’的中国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秀场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声音都被这句话抽空了。

台下那些大部分听不懂中文的观众,虽然不明具体词义,却从那女子平静而清晰的语调,从倪炻骤然剧变、如同被无形重拳击中面门的脸色中,精准地嗅到了空气中爆炸性的冲突意味。快门声再次疯狂响起,记录着这戏剧性拉满的一幕。

倪炻脸上的暴怒和质问,在那句话触及耳膜的刹那,彻底凝固了。

像高速行驶的列车猛然脱轨,撞上无可撼动的山壁。所有的情绪——愤怒、不解、羞辱、震惊——在他的脸上碎裂、搅拌,最后坍缩成一种近乎真空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瞳孔剧烈地收缩,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年轻、平静、甚至有些陌生的东方女性的脸。

记忆的碎片尖啸着倒卷而来,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冰冷明亮的面试房间。 那个安静地站在中央、带着一个鼓囊囊衣袋的女孩。 他自己那轻蔑的、不耐烦的语调。 “……又是盘扣、刺绣、大红大绿?” “……老掉牙的符号……” “……奶奶的嫁衣……棺材盖……” “……土特产!” 还有,他那句最终定谳的、刻薄到极点的嘲讽——“……‘土得掉渣’的中国人。”

每一个字,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反烫在他自己的皮肤上,滋滋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眼前的林渌,看着她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失控。

不是基金会的人?不是哪个隐藏的大师?甚至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竞争对手?

竟然是她?!

那个被他随手摒弃、嗤之以鼻、甚至连名字都懒得记住的面试者?

那个他断言只会搞“土特产”、毫无未来感和国际视野的中国设计师?

竟然是她,设计出了眼前这件……这件震撼了全场、让他那件“破界”沦为可笑背景板的礼服?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羞辱感后知后觉地涌上,火辣辣地烧遍全身。他所有的傲慢、所有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对方用最平静的方式,撕扯得粉碎。

台下听不懂的追问声、猜测声开始嗡嗡响起,像潮水般漫上来。

林渌没有再看他。她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将话筒递还给旁边已经完全傻住的主持人,然后转过身,在那片几乎能吞噬人的、混乱无比的闪光灯海中,沿着长长的T台,一步一步,向来的方向走去。

背影挺直,步伐稳定。

没有回头。

留下倪炻一个人,僵硬地站在舞台中央,站在他破碎的“未来”和那片绚烂夺目的、属于别人的“过去”之间,像个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木偶。

聚光灯打在他惨白的脸上,明晃晃的,如同公开处刑。

林渌走下T台,如同穿过一道喧嚣与寂静的分界线。后台的混乱扑面而来,不同的是,此刻所有投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愕、探究、难以置信,自动为她分開一條路。安琦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眶发红,嘴唇翕动,却一时说不出话,只用力捏了捏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停留,安琦几乎是护着她,快速穿过人群,从后门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外面的空气冷冽,带着巴黎夜特有的潮湿。坐进车里,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安琦猛地一拍方向盘,长长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我的老天爷……林渌!你……”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发动了汽车,“先回去再说。”

回到临时落脚的工作室,门一关,安琦才像是彻底松懈下来,靠在门上,看着林渌,眼神复杂无比:“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刚才台上……”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太炸了。基金会那边电话已经打爆了,是狂喜,也是后怕。倪炻这次……”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明显。倪炻苦心经营的秀,彻底成了背景板和反面教材,而林渌和他的那段对话,无疑会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圈子。

林渌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巴黎的夜空。城市的霓虹无法真正照亮天空,只是一种浮华的晕染。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在缓慢退潮,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做了她想做的,说了她该说的。就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风暴雨骤。那段T台对峙的视频和无数高清现场图,以病毒般的速度在全球网络蔓延。#东方神秘礼服#、#倪炻秀场事故#、#土得掉渣的中国人#……各种语种的话题标签疯狂刷屏。林渌那句平静的中文回应,被各种翻译、解读,伴随着她当初面试时可能遭遇的情境猜测,将她瞬间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的过往经历被一点点挖出,“弥衫”工作室和安琦也被推向前台。采访、邀约、合作请求像雪片一样飞来,邮箱和手机几乎被塞爆。安琦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应对,一边严格保护着林渌,过滤掉大多数不必要的打扰。

朱薇在国内打来国际长途,声音激动得劈叉:“渌渌!你火了!全球性的火!微博都炸了!倪炻那王八蛋现在成全网笑话了!让他狗眼看人低!……”

相对于外界的沸反盈天,林渌却异常沉默。她拒绝了大多数采访,只是待在工作室里,整理思绪,画新的草图。那件飞天礼服的爆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的路,需要她自己去走。

一周后,风波并未平息,反而发酵出更多深度讨论关于文化认同、传统与现代、东方美学复兴的议题。在这滔天巨浪中,一封邮件静静地躺进了林渌邮箱的发件箱。

收件人,是倪炻工作室的官方联络地址。

邮件内容极其简洁。

“倪炻总监台鉴:

前次巴黎秀场合下,事出突然,言辭或有失當之處,然立場如此,並非私怨。時裝周業已落幕,風波終將止息。設計師之本,終在作品本身。舊事不必再提。

另,近日外界關注頗多,非我所求,亦恐擾及貴工作室清靜。特此說明,並致問候。

林渌 谨上”

没有道歉,没有妥协,只是冷静地划下一条界线,将那一页翻过。语气平和,甚至带有一丝疏离的客气,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显力量——她已向前,不再纠缠于此。

邮件发送成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巴黎某顶级酒店套房内。

倪炻站在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入的光线,勾勒出他僵硬的身影。几天之间,他仿佛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未曾有过的颓败。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正是那段让他身败名裂的T台视频循环播放。定格在林渌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她清晰吐出那句话的瞬间。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将手机砸出去,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助理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收到的那封邮件。

“总监……林渌……林小姐的邮件。”

倪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平板屏幕上。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文字,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失败和狭隘。旧事不必再提?她已轻舟越过重山,而他,还困在那场自己亲手制造的灾难里,成了她注脚里那个可笑的反派。

“設計師之本,終在作品本身。”

这句话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许久。

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哑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苦涩。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指缝间,有湿意渗出。

窗外,巴黎的灯火无声流淌,亘古不变地照耀着这座浮华与梦想之都,不同人的荣耀与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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