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六年,霜降。
上海以北三十里,墨家集。昔日书声琅琅的墨氏宗学堂,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木碎瓦间,偶尔露出一角未烧尽的《诗经》或《格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焦糊气,混着火药腥、泥土潮,还有一丝极淡、却执拗不肯散去的墨香。
更浓的,是随风卷来的硝烟,以及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震动——淞沪前线,绞肉犹酣。
墨涤非跪在一处新坍的屋基旁,十指早已磨破,血污混着灰土,结成了坚硬的壳。他不管,只一下下刨开碎砖,动作急切却又带着学者特有的谨慎。流亡至此三月,他早已不是清华园里那个西装革履、手指洁净的年轻考古学家。长衫破了,眼镜裂了,用胶布缠了又缠,唯有一双眼睛,在镜片后亮得骇人,死死盯着废墟之下。
“先生!”旁边一个半大少年带着哭腔喊,声音发颤,“鬼、鬼子的飞机又过来了!响哨子了!躲躲吧!”
墨涤非恍若未闻。他的指尖触到一块异样平整的石板,心脏猛地一缩。拂去浮土,露出底下黑沉沉的洞口,一股阴冷陈腐的气息扑面而出。
“找到了…祖祠藏卷洞…”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三叔公临终前说的…竟是真的…”
天边,敌机的轰鸣已如滚雷压顶,尖锐的啸音撕裂云层,直坠而下。少年吓得瘫软在地。
墨涤非爆出一股狠劲,猛地撬开石板。尘埃飞扬间,他探身而入,不顾一切地摸索。洞不深,触手皆是朽烂的帛书竹简,一碰即碎。他的心一路下沉。
直到指尖划过一件硬物。
冰冷,沉重,棱角分明。他一把将它攥出黑暗。
恰是此时,地动山摇!近处一声巨响,灼热气浪裹挟碎砖烂瓦排闼而来,将他狠狠掼在洞壁。世界只剩下轰鸣与震颤。
半晌,耳鸣稍退。墨涤非咳着血沫,挣扎低头。
手中之物,竟毫发无损。那是一块暗金色的金属页片,一掌长短,半掌宽,沉甸甸压手。表面蚀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龙纹,云水盘旋,那龙形非明清之矫饰,更有汉唐古拙、先秦狞厉之气,在昏沉天光下幽幽反射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页首有几个鸟篆文,他勉力辨认——
“大宋…龙翔枢府…”
心脏骤停一拍。宋?龙翔枢府?史册未见其名!
他颤抖着,欲细看下文。又是一阵剧烈震动,更大块的墙体砸落。少年在外哭喊:“先生!快出来!房子要全塌了!”
墨涤非不及细思,将金册死死揣入怀中贴肉处,连滚带爬冲出藏卷洞。刚扑出废墟,身后轰隆一声,宗学堂最后一段残墙彻底倒下,将他方才容身之处彻底掩埋。
他瘫在瓦砾上,大口喘息,怀中之物硌得胸口生疼,却像一团冰,又像一团火。
远处,马蹄声疾如骤雨,踏破硝烟而来。数十骑黑衣骑士簇拥着一人,风驰电掣般卷入这片死地,勒马停于墨涤非身前。马蹄铁敲击碎石,溅起星火。
为首那人,高踞于东洋骏马之上,军呢大衣一丝不苟,白手套纤尘不染。面容瘦削冷峻,鼻梁极高,眼窝微陷,一双眼睛却锐如鹰隼,缓缓扫过遍地狼藉,最终落在狼狈不堪的墨涤非身上。他并未开口,身旁一名副官已厉声喝问,日语腔调生硬:
“支那人!可见到异常古物?皇军征用!”
墨涤非心中一凛,手下意识捂住胸口。
马上那军官目光如实质般剜过他的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嗅到猎物气息的野兽。他微微抬手,止住副官,自己竟用一口异常清晰、却冰冷彻骨的汉语开口,每个字都砸在墨涤非的心尖上:
“我,日军特派考古顾问,陆军大佐,九条麟一郎。”他顿了顿,鹰目微眯,“此地,乃墨翟后人聚居之所。相传,藏有…不该存于世的东西。”
他目光再次扫过墨涤非护住的胸口,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与压力:“交出来。或许,可免你一死。亦可免…此地涂炭。”
最后四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墨涤非抬头,透过破裂的镜片,对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怀中的金册冷硬如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二
墨家集已成人间地狱。
火把噼啪燃烧,将日军士兵扭曲的身影投在断墙上,如同群魔乱舞。哭喊声、斥骂声、零星的枪声撕破夜的沉寂。九条麟一郎端坐于士兵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太师椅上,面沉如水,白手套轻轻拂拭着军刀刀鞘。他不需要催促,沉默本身就是最酷烈的刑具。
村民被驱赶到废墟中央,瑟缩着,孩童的哭声被母亲死死捂住。
副官带着几个兵,粗暴地搜检着墨涤非的全身,破长衫被扯得更烂,除了几块干粮、半截铅笔、一本浸了水渍的笔记,一无所获。副官回头,看向九条。
九条麟一郎的目光,始终未离墨涤非的脸,那目光像是在解剖,在分析,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恐惧。他微微摇头。
副官会意,狞笑一声,猛地挥手。一名士兵拽起跪在墨涤非身旁的老者——那是墨家集最年长的族老。
“说不说!东西藏哪了!”副官的汉语怪腔怪调,唾沫星子喷在老人脸上。
老人浑身哆嗦,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枪栓拉动,冰冷的枪口抵上老人的太阳穴。
墨涤双目尽赤,牙齿几乎咬碎。怀中的金册似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冰冷的触感却又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良心。交出去?这疑似承载华夏绝密、先祖以命相护之物,岂能资敌?不交?眼前顷刻便是血海滔天!
“住手!”
他几乎要脱口嘶吼,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极轻微的一道破空声。
举枪的日军士兵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多了一个细小的孔洞,鲜血汩汩涌出。他瞪着眼,直挺挺向后倒下。
火光照耀下,那夺命之物,竟是一枚三寸长的乌黑细钉,没入喉管大半!
“敌袭!”
日军瞬间大乱,火把乱晃,士兵们惊慌地拉动枪栓,指向黑暗。九条麟一郎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扫向细钉射来的方向——左侧一片深沉的废墟阴影。
然而那里空无一物。
“右边!”有人尖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右侧残垣后掠出,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刀光乍起,如冷月泻地,两名最近的日军哨兵无声无息地倒下,喉头血线迸射。
黑影落地,竟不停留,足尖一点,扑向人群前的副官。
那副官也算反应迅捷,拔刀便劈。却见黑影不闪不避,左手奇异地一探一扣,竟硬生生捏住劈下的军刀刀背,火星四溅!右手寒光一闪,一柄短柄窄刃的剔骨刀已精准地送入副官心窝。
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无比,全然是战场搏命的杀伐手段,与寻常武术迥异。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来袭者。
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穿着粗布短打,腰间缠着草绳,打扮像个寻常农户。面上却蒙着一块脏兮兮的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沉静如古井,无波无澜,却深不见底,透着一种看惯生死的漠然。
他手中那柄奇形剔骨刀一拧一抽,副官软软倒地。蒙面人看也不看,身形再动,如虎入羊群,刀光闪处,必有一名日军哀嚎倒下。他步法诡异,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射来的子弹,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效率高得令人胆寒。
九条麟一郎脸色铁青,厉声下令:“包围!射击!格杀勿论!”
日军毕竟训练有素,初时的慌乱过后,迅速组织起火力,数支步枪齐齐指向那纵横腾挪的黑影。
蒙面人似有所觉,猛地掷出手中剔骨刀,将一名机枪手钉死,随即一个滚翻,躲入半截石墙后,子弹噗噗噗打在石墙上,碎屑飞溅。
火力稍歇的瞬间,他再次跃出,目标直指——墨涤非。
两名日军挺刺刀拦截。蒙面人身形一矮,避开突刺,左手闪电般自腰间抹过,又是两点乌光激射而出,那两名日军捂着眼睛惨嚎倒地。
他已冲至墨涤非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如铁钳,力量大得惊人。
墨涤非惊魂未定,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被扯离原地。
“八嘎!”九条麟一郎暴怒,拔出佩刀欲亲自上前。
蒙面人回头,冷冷瞥了九条一眼。那眼神,竟让久经沙场的九条大佐心头莫名一寒,动作滞了半秒。
就这半秒,蒙面人已拖着墨涤非,疾退入身后的黑暗巷弄。几声惨叫传来,显然是安排在后方的哨兵遭到了毒手。
“追!”九条麟一郎怒吼,手中军刀狠狠劈在太师椅上,木屑纷飞。
士兵们慌忙追入巷中,却只见黑影一闪,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废墟深处。几声零星的枪响和惨叫后,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村民压抑的哭泣。
九条麟一郎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枚从副官身上拔出的、还滴着血的乌黑细钉,仔细端详。钉体非铁非钢,刻着极细微的云纹。
“支那…古老的门派…”他喃喃自语,眼中非但没有挫败,反而燃起更浓的兴味与贪婪,“看来,传言非虚。那东西,比想象的更有价值。”
他握紧细钉,尖刺扎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通知特高课,调遣'影武者’部队支援!”
三
夜风灌入破败的祠堂,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残存的神主牌位歪斜在供桌上,默然注视着不速之客。
墨涤非背靠冰冷的石柱,剧烈喘息,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疼痛。方才亡命奔逃,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旁边的蒙面人却似无事发生,正小心地挪动一块倾倒的牌匾,挡住唯一的窗口,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从瓦砾缝隙漏下几缕微光。
墨涤非勉强平复呼吸,哑着嗓子道:“多…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未请教…”
蒙面人动作顿了顿,转过身。他扯下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庞。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肤色黝黑,嘴唇紧抿,一道旧疤从左侧眉骨划过,没入鬓角,平添几分悍厉。他看向墨涤非,目光依旧沉静,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摆了摆。
墨涤非一愣:“你…不能言?”
蒙面人点头。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了,点燃半截残存的白烛。昏黄的光晕扩开,勉强照亮这一隅之地。他走到墨涤非面前,伸出食指,沾了沾旁边瓦砾上的积灰,然后在供桌桌面,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关 铁 掌。
字迹遒劲,力透木纹。
“关…壮士?”墨涤非试探着问。
关铁掌点头,随即目光下落,定格在墨涤非始终紧捂着的胸口。那里,因为方才的奔逃颠簸,那暗金色页片的一角,已从破损的衣襟里露了出来。
墨涤非下意识地想掩住,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他凝视着关铁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救命之恩,加之此刻绝境,他心中壁垒悄然松动。
他缓缓地,将怀中那冰冷坚硬之物取出,递到烛光之下。
“便是为此物…”他声音干涩,“日军屠村索逼,墨某…几成罪人。”
关铁掌的目光落在金册之上。烛火跳跃,那古老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幽暗光线下盘旋游动,散发着神秘而苍凉的气息。他瞳孔微微收缩,面上掠过一丝极罕见的震动。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抚过那鸟篆文字,指尖感受到的,是跨越数百年的冰冷与沉重。
他抬头,看向墨涤非,眼中带着询问。
墨涤非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此物是我从祖祠藏卷洞中拼死取出。其上文字…”他凑近烛光,仔细辨认,“'大宋龙翔枢府敕制…衔命秘藏,以待天时…雪靖康之耻,复华夏之疆…’”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后面…后面似乎是一幅地图…还有一些极古怪的符号标记,我看不懂…但提及'龙骸’、'神州之脊’…”
关铁掌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把抓住墨涤非的手臂,力量之大,令墨涤非痛呼出声。他急急地指向金册上的某个符号,那是一个类似山峦叠加的奇特标记,又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龙骸”二字,神情极度严峻,甚至带着一种…恐惧?
墨涤非强忍疼痛,愕然道:“关壮士…你…识得此物?”
关铁掌松开手,面色凝重无比。他再次沾灰,在桌上疾书:
“凶物,大祸之源。”
墨涤非心头一紧:“为何?”
关铁掌笔下不停,字迹越发凌厉:“非仅金册。此物为钥,所指之处,藏惊世之秘,亦藏灭世之灾。倭寇所求,绝非古董!”
他写罢,目光如炬,紧盯墨涤非:“何处得?”
墨涤非不敢隐瞒,将发现经过简略说了,特别是那“龙翔枢府”之名史书无载。
关铁掌听完,沉默良久。烛火将他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仿佛古老的图腾。他再次抬手,写道:
“龙翔枢府,非官府。乃宋末遗民,聚天下奇士,欲挽天倾之秘社。崖山之后,魂断义不消。此册,或为其最后手笔。”
他顿了一下,继续写下,每一字都似有千钧之重:
“倭寇大佐,九条。其家族世代觊觎中华龙脉地秘。此人,疯魔。”
墨涤非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那他得到此物,岂非…”
关铁掌重重摇头,手指狠狠点在“灭世之灾”四字上。他眼中闪过决绝,猛地看向墨涤非,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金册上的地图,最后,手指坚定地指向西北方向——那是一片连绵险峻的山峦阴影。
意思明确无比:必须赶在九条之前,找到地图所指之地!绝不能让金册落入敌手!
墨涤非心脏狂跳。前有强敌环伺,后有莫测凶险,这沉默的哑巴镖师,这沉重的龙纹金册,将他彻底拖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看着关铁掌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低头看向手中那仿佛蕴含着风暴的金册。学者探究真相的本能,与家国沦丧的悲愤,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重重一点头:“好!我信关壮士!你我同行!”
关铁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看不见的赞许。他吹熄蜡烛,室内重归黑暗。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与日军巡逻队的呼喝声。
追猎,已经开始。
四
破晓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寒气蚀骨。
祠堂地窖,潮湿逼仄,只容两人蜷身。头顶缝隙间,偶尔掠过几道杂乱的手电光柱,日军士兵皮靴踏过碎石的声响、凶狠的喝问声时远时近,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墨涤非屏住呼吸,直到那脚步声渐远,才敢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空气中氤氲。他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再次展开那张根据金册地图连夜摹绘的素绢。绢布上,墨迹犹新,勾勒出崎岖山势、隐秘水道,以及那些令人费解的古符号标记。他的指尖划过其中一个标注着龙形印记的点,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关壮士,”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依图所示,入口应在卧龙峡一带,但这标记…似是而非,像是故意扰人视线…”
旁边的关铁掌凑近,古井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绢布。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点在其中一条蜿蜒的线上,又重重敲了敲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类似星斗排列的符号组,然后看向墨涤非,摇了摇头。意思是:路线是错的,关键在这些星斗符号。
墨涤非一怔,旋即恍然:“是了!金册原文有云'按图索骥,无异刻舟求剑,须观星斗位移,对应地脉流转’!这地图…本就是一道谜题!”他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若无金册原文参照,单凭此图,穷极一生也难觅真径!九条他…”
关铁掌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他示意墨涤非将绢布铺平,然后,取过水囊,倒出少许清水在掌心,运指如飞,极快地在绢布几处关键节点上轻轻涂抹。清水晕开,那几处的墨迹竟微微发生了变化,线条延伸交错,浮现出更复杂的暗纹,指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这是…”墨涤非目瞪口呆。
关铁掌摆摆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片刻,地面上的搜索声似乎又开始向这边汇聚。他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将那张经过处理的绢布塞入墨涤非手中,又指了指地窖深处一个仅容一人爬出的鼠洞似的出口。
然后,他竟从自己怀里掏出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素绢——那是墨涤非最初绘制、未做任何处理的“原图”!关铁掌将其迅速揉皱,沾染上尘土血迹,做出仓皇遗落的假象。他目光决绝,看向墨涤非,指了指真图,又指了指那鼠洞,最后指向自己,重重一拍胸膛。
墨涤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可!关壮士!你欲以身作饵?!”
关铁掌不容置疑地点头。他一把将墨涤非推向那狭窄的出口,力道之大,几乎将墨涤非塞了进去。随即,他转身,竟用火折子点燃了那张假图的一角!
火焰迅速吞噬着绢布,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沉静的眼中,此刻跳动着决死的烈焰。
“八嘎!在下面!”地窖入口处传来日语的咆哮和撬动石板的声响!
关铁掌猛地将燃烧的绢布向入口方向掷去!同时自己如猎豹般向相反方向的破墙撞去!
“轰!”一声巨响,砖石飞溅!烟尘弥漫!
“追!别让他跑了!” “东西烧了!快抢!”日军士兵的惊呼怒骂声、杂乱的枪声瞬间响成一片!脚步声疯狂追向关铁掌突围的方向。
地窖鼠洞内,墨涤非心脏狂跳,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他听着远处迅速远去的追捕声和搏杀声,眼中热泪涌出,却又被他狠狠擦去。他不敢迟疑,攥紧怀中那份真正的、关乎重大的地图,拼命向外爬去。
冰冷的地面,粗糙的洞壁磨蹭着他的身体,黑暗在前方延伸。
他知道,关铁掌是以自身为烽火,为他争取一线生机。每一步远离,都可能踏着那哑巴镖师的鲜血。
而此刻,祠堂废墟上。
九条麟一郎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士兵们从灰烬中捡起那烧得只剩焦黑一角的绢布残片。副官(新补充的)小心翼翼地将残片呈上。
九条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拈起残片,仔细审视着边缘未能烧尽的模糊墨迹,以及那独特的、被火燎过的绢布材质。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墨涤非…关铁掌…”他轻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好一个李代桃僵,舍车保帅。”
他缓缓握紧那点残片,目光投向西北群山,那双鹰目中燃烧着洞悉一切后的、更加炽烈疯狂的贪婪。
“你以为,烧掉一张假图,就能迷惑我九条麟一郎吗?”
“真正的秘密,从来不在纸上。”
“传令!'影武者’全部出动,封锁通往西北山区所有要道!另,调遣地质勘探队,携带最新设备,给我一寸一寸地扫描卧龙峡地脉!”
“他们,和那真图,都给我盯死了!”
“猎戏,才刚刚开始。”
五
五日后。莽苍山深处。
墨涤非的模样已近乎野人。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唯有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因高度的专注与持续的恐惧而异常明亮。他依靠关铁掌以性命为代价换来的真图,以及自身考古学的底蕴,一路避实就虚,竟真的一步步接近了地图的核心区域。
然而,身后的追兵,如影随形,且越来越近。九条麟一郎似乎完全洞悉了他的意图,并非一味强追,而是不断驱赶,压缩他的活动空间,像经验丰富的猎手,将猎物逼向预设的绝地。
眼前,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断涧。宽约十丈,涧下云雾弥漫,隐有雷鸣般的水声传来。唯一连接两岸的,是一座早已腐朽不堪的古老吊桥。桥身由藤蔓和朽木拼凑,在凛冽的山风中摇摇欲坠,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坠入深渊。
而对岸,地图上标注的最后一个指向符号,就刻在一块鹰喙状的巨岩之下。希望,近在咫尺,却隔着一道天堑。
墨涤非心跳如鼓。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密林,追兵的呼喝声和犬吠声已清晰可闻,甚至能看到树木间隙闪动的土黄色军服。
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间空气,咬了咬牙,试探着将一只脚踩上那颤巍巍的桥面。
“吱嘎——”整座桥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就在此时,身后林中传来一声冷酷的轻笑。
“墨先生,到此为止了。”
九条麟一郎缓步走出树林,军大衣下摆拂过沾露的草丛。他身后,数十名精锐日军士兵扇形散开,枪口齐刷刷指向墨涤非。这些士兵眼神空洞麻木,动作整齐划一得不像活人,正是九条麾下最神秘的“影武者”部队。
墨涤非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深渊和那索命般的吊桥。
九条并未急于下令开枪,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墨涤非的狼狈,目光最终落在他紧紧捂着的胸口:“金册,还有地图。交出来。我欣赏你的才华,墨先生。帝国需要你这样的学者。为我效力,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甚至…触摸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奥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眼神却冰冷如霜。
墨涤非惨然一笑,声音因干渴而嘶哑:“为你效力?研究如何将祖宗基业、山河地脉,拱手献给豺狼吗?”
九条面色一沉:“冥顽不灵。”他微微抬手,“抓住他。死活不论。”
两名“影武者”士兵如鬼魅般扑上!
墨涤非眼中闪过决绝,猛地向吊桥退去!
“砰!砰!”枪声响起,子弹打在脚边的朽木上,木屑纷飞。
墨涤非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却拼命稳住身形,向对岸狂奔!吊桥疯狂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抛入深渊。
九条麟一郎眼神一厉,亲自举枪瞄准:“那就…毁灭吧!”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刹那!
“咻——噗!”
一道乌光从侧面的悬崖密林中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九条麟一郎的手枪上!力量之大,竟将手枪直接击飞脱手!
众人大惊失色!
只见对岸鹰喙岩后,一道人影如大鹏般掠出!正是关铁掌!他浑身血迹斑斑,左臂用破布条草草包扎吊在胸前,显然经历惨烈搏杀,但身法依旧快如闪电!他手中长索一甩,铁爪精准地扣住这边岸上一棵老松根系,整个人借力腾空,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掠过断涧,稳稳落在摇摇欲坠的吊桥中央,挡在了墨涤非身后!
他竟未死!而且抢先一步到了对岸,一直潜伏至今!
关铁掌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墨涤非,快速打了个“过桥”的手势,随即转身,面向追兵,独自一人,扼守在这通天险桥之上!山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襟,露出累累伤痕,宛若一尊浴血的战神。
九条麟一郎惊怒交加,捡起手枪,厉喝:“杀了他!”
子弹如泼雨般向关铁掌倾泻而去!
关铁掌身形在狭窄的桥面上闪转腾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削尖的粗长竹竿,舞动如轮,竟将多数子弹格挡开去,火花四溅!偶有子弹擦身而过,带出血花,他却恍若未觉,一步不退!
墨涤非看得心神激荡,热泪盈眶,他知道此刻不是犹豫之时,拼命向对岸跑去。
“手榴弹!”九条见状怒吼。
一名影武者拔栓投掷!
关铁掌眼中厉色一闪,不闪不避,竟在手榴弹飞至桥中的刹那,用竹竿尖端猛地一挑一拨!那手榴弹竟被他以巧劲原路甩回!
“轰!”巨响在日军人群中炸开,惨叫声顿起。
趁此混乱,墨涤非终于冲到了对岸,回头嘶声大喊:“关壮士!过来!”
关铁掌闻声,猛地震断身后桥索,同时足下发力,向对岸跃来!
九条麟一郎面色铁青,举枪疯狂射击!
身在半空的关铁掌无处借力,身体猛地一震,肩头爆出一团血花。但他硬生生扭转身形,重重摔在对岸崖边,同时反手一刀,斩断了这边最后的桥索!
整座吊桥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彻底断裂,带着无数朽木残藤,坠向深涧云雾之中。
天堑,彻底隔绝。
对岸日军子弹噼啪打在崖壁上,却已无法构成威胁。
墨涤非扑过去,扶起重伤的关铁掌。关铁掌脸色苍白如纸,却挣扎着指向那块鹰喙巨岩。
墨涤非会意,搀扶着他,踉跄转到巨岩之后。只见岩壁之上,布满青苔,却清晰地刻着与金册上一般无二的星斗符号,符号中央,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形状大小,正与那龙纹金册吻合!
墨涤非颤抖着取出怀中金册,嵌入凹陷。
严丝合缝!
“咔嚓…”
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从山腹深处传来,仿佛沉睡了数百年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六
鹰喙岩壁缓缓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漆黑洞口。一股远比墨家集藏卷洞更加古老、阴冷、带着尘土和某种奇异矿物质气息的风,从中倒灌而出,吹得墨涤非几乎窒息。
他搀扶着重伤的关铁掌,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骇与决然。身后是绝路与强敌,身前是未知的深渊。没有选择。
墨涤非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入洞中。关铁掌紧随其后,他的伤势不轻,动作却依旧稳定,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也能视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洞初极窄,下行数米后,豁然开朗。墨涤非晃亮身上最后一只火折子。微光扩开,照亮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眼前景象,让见惯了古墓遗迹的墨涤非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并非天然洞穴。四壁斧凿痕迹明显,开凿得极为规整,构成一个巨大的祭坛形制。地面铺设着巨大的青石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星图、河洛以及各种难以理解的古老符号,与金册上的纹路同源。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死亡般的寂静。
祭坛中央,并非想象中的棺椁或宝藏,而是…数十具身披残破宋式铠甲的白骨!
这些骸骨保持着各种战斗或守护的姿态,有的相互扶持,有的倚墙而立,有的俯卧于地,手中仍紧握着锈蚀不堪的兵器刀剑。他们的甲胄式样古老,破损处可见致命的伤痕。历经数百年,尸身早已腐朽,唯剩骨架屹立不倒,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入口方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壮与执念。
仿佛一支军队,在此殉国,在此化为了永恒的守卫。
“这…这就是龙翔枢府最后的…”墨涤非声音发颤,火折子的光在他剧烈抖动的手上明灭不定。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史书记载都更具冲击力,跨越时空的悲愤与绝望扑面而来。
关铁掌默然上前,对着那群忠骸,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古老而奇特的揖礼。动作沉缓,充满敬意。
墨涤非注意到,在这些骸骨围绕的中心,地面有一个复杂的环形凹槽,凹槽内似乎曾灌注过某种液体,早已干涸凝固,只留下深色的痕迹。凹槽中心,又是一个与金册形状完全一致的凹陷。
而四周的洞壁之上,并非空无一物。刻满了大幅的壁画,风格古拙,气势磅礴。内容并非祥瑞仙佛,而是——山河破碎!城池焚毁!百姓流离!胡骑践踏!其中一幅,尤为刺目:巨船倾覆,海涛如山,无数顶冠博带之人投海赴死,天空阴沉,龙旗折断…
“崖山…”墨涤非喃喃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海战…十万人投海…华夏之殇…”
壁画的后半部分,则充满了象征意味:地火奔涌,龙形骸骨于地脉中挣扎哀鸣,天地倾覆…仿佛在预示某种极度可怕的灾难。
而在祭坛最内侧的石壁上,刻着几行巨大的、笔力千钧的铭文,并非汉字,而是另一种更为古老的篆文!
墨涤非勉强辨认,轻声读出:““…以血为祭,锁龙于渊,神州脊断,浩劫绵延…’”他越读越是心惊,“这…这不是宝藏!这是…封印?!”
关铁掌猛地点头,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快步走到壁文下,伸手指向最后几句铭文,又指了指中央那个凹槽,做出一个“绝对不可开启”的手势,眼中充满了极度警告的意味。
墨涤非瞬间明白了。龙纹金册,并非开启宝藏的钥匙,而是启动某个可怕封印的开关!九条麟一郎所要寻找的“龙骸”,绝非祥瑞,而是被古人以巨大代价封印起来的、足以引发“神州脊断”的恐怖存在!一旦释放,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关铁掌称其为“灭世之灾”!
两人心中寒意彻骨。
就在这时!
“精彩!真是精彩!”
洞口方向,传来清晰的鼓掌声,以及九条麟一郎那冰冷而充满狂热的声音!
墨涤非骇然回头!只见九条麟一郎带着十余名精锐的“影武者”,竟不知用何种手段,已然穿过断涧,出现在了洞口!他们身上挂着特殊的攀爬工具,显然是有备而来!
“不愧是墨翟后人,竟真能解开星图之谜,找到这'龙眠之地’。”九条缓步走入,目光贪婪地扫过祭坛全景,掠过那些忠骸时,只有嫌恶与不屑,最终死死盯住中央那个凹槽。
“也多亏你们带路。”他微微一笑,笑容却无比残忍,“现在,把金册交出来。看在你们有功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关铁掌瞬间将墨涤非护在身后,独臂横刀,虽重伤力疲,气势却如磐石,冷冷地盯着逼近的敌人。
绝境,再次降临。
七
幽暗祭坛,空气凝固如铁。
火折子光芒摇曳,将双方对峙的身影投在刻满悲壮壁画的石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默剧中的鬼魅。
九条麟一郎好整以暇,并未立刻发动攻击。他缓缓踱步,白手套轻轻拂过一具宋军骸骨的头颅,那骸骨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愚昧的忠勇,可敬,却毫无价值。”他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墨涤非,“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墨先生。就像现在,我站在这里,而他们,”他踢了踢脚下的碎骨,“只能化为尘土。”
“而你,”他看向墨涤非紧握的金册,眼中闪烁着极度狂热的光,“手握钥匙,却只想将其永埋地下?何其短视!这地脉龙骸之力,蕴含天地终极奥秘!岂是你们支那古人所能独占、所能封印的?帝国掌握它,将能掌控星辰运转,大地脉搏!必将开创万世不朽之霸业!”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中回荡,充满了疯魔般的蛊惑力。
墨涤非背脊发凉,厉声驳斥:“疯子!你没看到这壁画铭文吗?释放此力,神州陆沉,天地反覆!这是自取灭亡!”
“毁灭?还是新生?”九条狂笑,“唯有打破旧世界的桎梏,才能建立新秩序!些许代价,微不足道!”他猛地止步,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墨涤非,“更何况,你们,还有选择吗?”
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影武者”士兵齐齐踏前一步,枪械上膛,刺刀寒光凛冽,逼向重伤的关铁掌和手无寸铁的墨涤非。杀机弥漫。
关铁掌独臂握紧剔骨刀,横身挡在墨涤非身前,寸步不让。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显已是强弩之末。
墨涤非心脏狂跳,冷汗浸透衣衫。武力对抗,绝无胜算。交出金册?万万不能!眼看九条就要失去耐心,强行抢夺…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划过墨涤非的脑海。他想起金册地图上的误导标记,想起关铁掌涂抹清水后显现的暗纹,想起九条麟一郎那多疑狡诈、却又对华夏古秘极度痴迷迷信的性格…
赌一把!
就在九条即将下令格杀的瞬间,墨涤非忽然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变调,却强行保持镇定:“九条大佐!你即便得到金册,也绝无可能启动此地机关!”
九条动作一顿,眯眼看他:“哦?”
墨涤非深吸一口气,指着中央那个凹槽,以及周围干涸的环形血槽:“你以为,插入金册便可?荒谬!此乃'血荐轩辕’之局!龙翔枢府汇聚无数忠魂义血,方完成此封印!欲启此封,非仅需金册为钥,更需…特定血脉为引!”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宋军忠骸,语气变得极其凝重,带着一种故弄玄虚的神秘感:“非大宋皇族遗脉,或其誓死守护者之血,滴入这环槽,与金册共鸣,否则,强行启动,只会引发地脉反噬,山崩地裂,将这窃据者彻底埋葬!这,才是铭文真正的警告!”
他紧紧盯着九条麟一郎的眼睛,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九条果然沉默了。他阴鸷的目光在墨涤非、关铁掌、凹槽、忠骸之间来回扫视。他生性多疑,且深受日本国内各种关于中国风水龙脉、血祭秘术传说的影响,墨涤非这番话,半真半假,恰恰击中了他内心最迷信、最贪婪又最忌惮的角落。
他看到那些殉葬的忠骸,看到壁画上的惨烈景象,看到那明显是祭祀结构的环槽…他无法完全不信。
“血脉为引…”九条低声重复,眼神变幻不定。他忽然猛地看向关铁掌,“是他?这个哑巴?他就是所谓的守护者?”
墨涤非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或许是他,或许是我,或许…你我皆不是。但大佐你可以赌一把,赌用我们的血,或者你手下任何一个人的血,能开启它。但赌注,就是所有人的命。”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模仿着古人悲怆的语调:“'神州脊断,浩劫绵延’…铭文如是说。大佐想要的力量,或许就在这浩劫之后,但大佐你…确定能活到那时吗?”
祭坛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折子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影武者们如同木偶,等待命令。关铁掌依旧维持着防御姿态,但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极度的诧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沉凝。
九条麟一郎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渴望那力量,但他更惜命,且极端自负,不愿冒无法控制的风险。墨涤非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入他多疑的心脏。
时间一秒秒过去,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九条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很好…墨涤非,你很有趣。”他话锋一转,“但你以为,这样就能难住我?”
他猛地挥手:“抓住他们!取血!每一种可能,我们都要…试一试!”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验证!
影武者们如狼似虎扑上!
关铁掌怒吼一声(虽无声,气势惊人),独臂刀光乍起,迎了上去!
墨涤非心直往下沉——赌输了吗?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八
就在影武者扑上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极深处的嗡鸣陡然响起,震得整个祭坛微微颤动!碎石尘埃从穹顶簌簌落下。
所有人为之一滞。
九条麟一郎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嗡鸣声未绝,祭坛四周墙壁上那些刻满的星图、符号,竟次第亮起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仿佛星辰被瞬间点燃,一道道光线在符号间流转勾连,迅速构成一幅庞大而玄奥的星河流转图谱!
光芒映照下,那些保持战斗姿态的宋军忠骸,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竟如同活过来一般,继续着数百年前未尽的战斗!一股无形却磅礴的悲壮气势,猛地充斥了整个空间!
“机关?!他们触动了机关!”一名影武者惊骇大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扑向关铁掌的几名影武者动作也不由一缓。
关铁掌眼中精光爆射!他虽也惊愕,却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剔骨刀如毒蛇出洞,猛地划开一名因分神而露出破绽的影武者的咽喉!热血喷溅!
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自腰间掏出数枚乌黑细钉,甩手射出!
“噗噗噗!”另外三名影武者应声倒地,眉心或咽喉皆钉入一枚细钉!
瞬间减员四人!
九条麟一郎又惊又怒,举枪欲射:“八嘎!稳住!不过是古人故弄玄虚的光影把戏!”
然而,那嗡鸣声越来越响,星光越来越盛,墙壁上忠魂的影子仿佛真的动了起来,挥舞着无形的兵器,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金铁交鸣的幻听似乎钻入每个人的脑海!那些影武者虽经特殊训练,麻木不仁,面对这超乎理解的诡异景象,也不由得心生惧意,阵脚微乱。
墨涤非先是骇然,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他看向地面——自己和关铁掌方才进入时,踩过的几块石板,似乎微微下陷!还有那些忠骸的位置…并非随意摆放!
“是阵法!”他失声惊呼,“忠骸为眼,星图为引,我们的闯入,触发了最后的护御之阵!”这不是攻击机关,而是一种强大的心理震慑与迷惑阵法!借助地磁、矿物、特殊结构以及…那数十忠烈不屈的意志残留,形成的巨大精神压力场!
九条麟一郎脸色铁青,他也感受到了那无孔不入的精神压迫,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那股对华夏古秘的迷信忌惮被放大到了极致。他强自镇定,嘶声吼道:“装神弄鬼!杀了他们!毁了这些骨头!”
但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刻!
关铁掌动了!他并非冲向剩余敌人,而是猛地扑向祭坛中央那个环形血槽!他的目标,竟是那凹槽中心嵌入的——龙纹金册!
他要夺回金册!
九条麟一郎瞬间察觉,惊怒交加:“拦住他!”金册是他志在必得之物,绝不容有失!他顾不上什么阵法幻象,亲自开枪射击!
子弹呼啸而过,打在关铁掌身侧的石板上,火星四溅。
关铁掌不顾一切,染血的手指已触碰到金册边缘!
一名影武者悍不畏死地扑上,拦腰抱住关铁掌!
关铁掌怒吼(无声),肘部狠狠向后撞击!骨裂声清晰可闻!那影武者口喷鲜血,却死不松手!另一名影武者刺刀已到眼前!
千钧一发!
墨涤非见状,睚眦欲裂,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不能让关铁掌牺牲、不能让金册落入敌手的念头!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一根锈蚀的铁剑残柄,嘶吼着冲上前,胡乱地向抱住关铁掌的影武者捅去!
他一个文人,何曾做过如此搏命之事?动作笨拙,却拼尽了全力!
“噗!”残剑竟意外地刺入了那影武者的后腰!
影武者吃痛,力道一松。
关铁掌趁势挣脱,一把将金册从凹槽中拔出!同时反手一刀,结果了受伤的影武者。
但此时,九条麟一郎的枪口再次瞄准了他!
“砰!”
枪声响起!
关铁掌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爆出一团血花!他踉跄一步,却死死攥着金册,回头看了墨涤非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决绝,更有催促!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金册向墨涤非掷去!同时,整个人合身扑向九条麟一郎!
“走!”他扭曲的面容挤出最后一个无声的口型。
墨涤非接住染血的金册,心如刀绞,热泪奔涌!
“关壮士!”
九条麟一郎被关铁掌这舍命一扑,暂时缠住,惊怒咆哮!
星光乱颤,忠魂呜咽。祭坛内,最后的搏杀,惨烈上演。
九
“砰!”
又一声枪响,近在咫尺,沉闷而残忍。
扑向九条麟一郎的关铁掌身体再次剧震,动作彻底僵住。鲜血从他胸前背后多个伤口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破碎的衣襟。他眼中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急速黯淡下去,但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最后定格的,并非痛苦与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嘲讽与…解脱。
他死死盯着九条麟一郎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已无力完成。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高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倒在那些数百年前便已在此的忠骸之旁。
再无生息。
哑巴镖师,关铁掌,殁。
“关壮士——!”墨涤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泪水模糊了视线。短短数日,这位沉默而可靠的同伴,数次以命相护,最终竟真的为他、为守护这惊天秘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九条麟一郎粗暴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关铁掌的尸身,嫌恶地甩了甩白手套上沾染的温热血液。他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有汗,并非因为搏斗,而是方才那诡异的星光阵法与关铁掌的决死反扑,让他心有余悸。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冰冷的傲慢,目光如毒箭般射向仅存的墨涤非。
祭坛内,幽蓝的星光已逐渐暗淡,嗡鸣声消退,那令人心悸的忠魂幻象也随之隐去。只剩下四具影武者和关铁掌的尸体,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惨烈搏杀。九条身边,还剩最后六名影武者,如同冰冷的杀人机器,再次举枪,步步逼近。
墨涤非退无可退,背脊紧紧抵着刻满壁画的冰冷石壁。怀中那枚龙纹金册,沾满了关铁掌的鲜血,变得粘稠而滚烫,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胸膛。
绝望,如同冰冷的涧水,淹没了他。
九条麟一郎一步步走近,军靴踏在血泊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他停在墨涤非面前三尺之处,伸出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墨先生,游戏结束了。把金册,给我。”
他的眼神告诉墨涤非,任何反抗或犹豫,都会立刻招致毁灭。
墨涤非看着地上关铁掌的遗体,又看向步步紧逼的敌人,再看看怀中这引发无数血光、承载着不详秘密的金册。学者的理智、家国的情怀、同伴的牺牲、对未知灾难的恐惧…无数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缓缓地、颤抖地,从怀中取出那枚血染的金册。
九条麟一郎眼中爆发出极度贪婪与狂喜的光芒,忍不住上前一步。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墨涤非手中的金册,以及地上那环形凹槽中残留的、关铁掌溅射出的鲜血,仿佛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突然同时泛起了微弱的、暗红色的光!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皮!
紧接着,整个祭坛再次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星光阵法启动时猛烈十倍!穹顶大块的岩石开始崩落,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大佐!地洞要塌了!”一名影武者惊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不准退!”九条麟一郎厉声咆哮,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发光共鸣的金册和凹槽吸引,脸上充满了疯狂的兴奋,“不是塌陷!是共鸣!是开启!血!果然需要血!哈哈哈!天佑皇军!”
他竟不顾落下碎石,猛地扑向中央凹槽,一把从墨涤非手中夺过那发光的金册!墨涤非被他粗暴地推搡在地。
九条麟一郎手持金册,看着它与凹槽血液交相辉映的暗红光芒,激动得浑身颤抖:“看到了吗?墨涤非!这就是天命!这就是力量!”他狂笑着,毫不犹豫地、郑重地将那龙纹金册,再次嵌入中央的凹陷处!
严丝合缝!
“咔嚓——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源自大地心脏的巨响猛烈爆发!整个祭坛疯狂摇动!地面石板寸寸龟裂!环绕凹槽的那圈干涸血槽,猛地亮起刺目的血光,如同熔岩般瞬间流淌贯通,形成一个完整的、燃烧的血色光环!
祭坛最内侧,那面刻着“神州脊断,浩劫绵延”铭文的巨大石壁,从中轰然裂开!向两侧缓缓滑移,发出巨石摩擦的震耳轰鸣!仿佛一扇通往幽冥地狱的大门,正在洞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苍凉、霸道、充满毁灭性气息的威压,从裂开的石门后汹涌而出!伴随着低沉如龙吟、又如地心咆哮般的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天地之威震慑,呆立当场。
九条麟一郎脸上洋溢着极度狂喜与征服的笑容,张开双臂,如同迎接神迹:“看吧!这就是龙骸之力!帝国…”
他的狂吼戛然而止。
因为那洞开的石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能量源泉或是宝藏,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只有那恐怖的威压和咆哮声,从中不断涌出,震人心魄!
而就在石门完全开启的刹那!
“轰!!!”
一声更巨的震响来自头顶!祭坛入口处,那块巨大的鹰喙状断龙石,竟毫无征兆地猛然坠落!重重砸落地面,将唯一的出口,彻底封死!
震动的祭坛,陡然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中央血槽的光芒和石门后的黑暗,在无声地对峙。
九条麟一郎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化为错愕。
一名影武者惊慌地冲向被封死的入口,用力推搡巨石,纹丝不动。
“大佐!出口…出口被堵死了!”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九条麟一郎猛地回头,看向被封死的来路,又看向那洞开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石门,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和…惊疑。
就在这时,那光滑如镜的石门内壁之上,毫无征兆地,突然浮现出七个巨大、狰狞、仿佛用鲜血刚刚书就、还在缓缓流淌的古体大字——
一 寸 山 河 一 寸 血 !
字字泣血,笔笔如刀,带着冲天的怨愤与不屈的诅咒,狠狠地撞入每个人的眼中、心中!
墨涤非瘫坐在地,望着那七个血字,如遭雷击,喃喃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封印…”
九条麟一郎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十
死寂。
被彻底封死的祭坛内,时间与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中央环形血槽那刺目的红光仍在顽固地闪烁,映照着洞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石门,以及石门上那七个缓缓流淌、狰狞无比的血色大字——
“一 寸 山 河 一 寸 血 !”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九条麟一郎的心口。他那张一贯冷静甚至冷酷的脸上,肌肉扭曲,瞳孔因极致的震惊与逐渐蔓延的恐惧而剧烈收缩。征服的狂喜早已冻结,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军靴踩在血泊中,发出粘稠的声响,“这是什么…幻术?!支那人的鬼把戏!”
他猛地举枪,歇斯底里地向着那七个血字疯狂射击!
“砰!砰!砰!”
子弹打在石门内壁上,火花四溅,却未能留下丝毫痕迹。那七个大字依旧悬浮流淌,血光淋漓,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徒劳。枪声在密闭空间内回荡,震耳欲聋,更添绝望。
最后的几名影武者,那麻木的眼神中也终于出现了裂痕,不由自主地靠拢在一起,枪口胡乱指着那黑暗的石门和血字,如临大敌。
瘫坐在地的墨涤非,望着那七个血字,关铁掌溅血倒下的身影、壁画上山河破碎的惨状、铭文中“神州脊断”的警告、以及金册所述“雪靖康之耻”的悲愿…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轰然贯通!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泪,带着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与释然。
“九条…你还不明白吗?”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九条的咆哮,“这根本不是什么力量之源…这是祭坛!是坟墓!是龙翔枢府的前辈们,为我华夏…最后的不屈!”
他挣扎着站起,指着那黑暗石门:“那里面的,不是什么龙骸之力!那是…汇集了崖山十万英烈怨愤、凝聚了神州地脉煞气的…绝杀之阵!这金册,这血祭,根本不是钥匙,是引信!是启动这最后与敌偕亡之局的…火镰!”
他目光扫过地上关铁掌的尸身,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关壮士的血…还有我的闯入…或许还有你,侵略者头目的血…终于凑齐了启动的最后条件…'血荐轩辕’…哈哈…哈哈哈…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你们这些觊觎神州根基的豺狼,自投罗网!”
九条麟一郎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嘶声吼道:“胡说八道!闭嘴!”
仿佛为了印证墨涤非的话语,那洞开的黑暗石门深处,那低沉如龙吟般的咆哮声陡然加剧!不再是威压,而是化作了实质般的、毁灭一切的音波!整个祭坛开始更加剧烈地摇晃,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闪电般在四壁和穹顶蔓延!更多的巨石轰然砸落!
一名影武者躲闪不及,瞬间被砸成肉泥!
“大佐!这里要彻底塌了!”幸存者惊恐万状。
而那环形血槽的光芒,骤然变得极度刺眼,红光顺着地面龟裂的纹路疯狂蔓延,瞬间爬满了整个祭坛地面,仿佛大地裂开了无数道流血的伤口!炽热的气浪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石门后的黑暗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恐怖的吸力!地上的碎石、尸骸、兵器,都被缓缓拖向那无尽的黑暗深渊!
“不——!”九条麟一郎发出不甘的狂吼,试图冲向中央凹槽,想要拔出那枚作为“引信”的金册!
但为时已晚!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裂缝,自他脚下猛然裂开!炽热的地火红光喷涌而出!他脚下的石板瞬间坍塌消失!九条麟一郎惨叫着,连同数名影武者,一起坠入那深不见底、喷薄着毁灭气息的地裂之中!他的惨嚎声迅速被大地吞噬湮灭!
天崩地裂!末日降临!
墨涤非站在疯狂震动、不断坍塌的祭坛中央,身形摇晃。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的头发眉毛,碎石不断击打在他的身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最后看了一眼关铁掌倒下的方向,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在红光中仿佛重新挺立起舞的宋军忠骸。
壁画上,崖山的海涛声、金铁交击声、绝望的呐喊声,似乎跨越时空,在他耳边轰鸣。
石门上,那七个血字的光芒耀眼到了极致,仿佛用亿万人的鲜血书写,照亮这最后的时刻。
地火、巨石、黑暗的漩涡…一切都在崩解,一切都在毁灭。
墨涤非张开双臂,仰起头,面对着毁灭的风暴,沾满血污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句跨越数百年的血谶,掷地有声地,刻入这惊天动地的毁灭轰鸣之中:
“一!寸!山!河!一!寸!血——!”
声音未落。
整个地下祭坛,轰然塌陷。
无尽的黑暗与赤红的地火,吞噬了一切。
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