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像泼翻的墨汁,一点点浸染着皖南的小村青苔坞。
村口那株老樟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几乎要爬到来河边汲水的蒲阿桂脚边。阿桂十岁,蹲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细瘦黝黑的胳膊。他没听见水流声,也没听见归巢的鸟雀吵嚷,他的世界是煮糊了的粥,一片黏稠的寂静。生来便是如此。
水面映出他的脸,眉头微微拧着,不是不高兴,是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沉在水下——手指正小心翼翼摸索着一块半埋在河泥里的碎瓷片。釉面冰凉,有一道曲折的裂痕。这比摸新出的豆腐还好玩。
“阿桂!天擦黑了还不归家!当心水鬼扯你的脚!”石龙伯扛着锄头走过,声音洪亮,惊起几只倦鸟。他晓得阿桂听不见,这话是喊给河两岸零星几个还在忙活的邻里听的。这是青苔坞的习惯,对阿桂说话,就是说给大家听。
阿桂抬起头,看见石龙伯翕动的嘴和花白的胡子,知道是在催他。他咧开嘴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湿漉漉地在衣襟上蹭了两下,比划着:摸到个好宝贝。
石龙伯摇摇头,脸上是乡人惯常对待这聋孩的那种混合着些许惋惜又觉无奈的宽容笑意,也摆摆手,自顾自走了。
阿桂收起瓷片,站起身。目光越过河面,落在对岸那片黑黢黢的废墟上。那是年前被东洋飞机扔下的炸弹犁过的地方,几根焦黑的木头柱子指向天空,断墙像被啃剩的骨头,散落在荒草里。村里大人都不让小孩去那边玩,说晦气,埋着冤魂。
可阿桂不怕。那片废墟是他一个人的宝藏。那些碎砖烂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摸上去的感觉也各不相同,比河里的碎瓷片更有趣。
他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块跳过河,像只灵巧的山猫,钻进了那片废墟。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给断墙刷上了一层暗金的边,很快也褪去了。废墟里阴冷下来。阿桂熟门熟路地在残垣断壁间穿梭,小手掠过冰冷粗糙的砖石表面。这里摸摸,那里拍拍。
忽然,他在一堵半人高的土墙前停住。这墙被烟熏得发黑,但还算完整。他记得上次来,这墙上还没有这道新鲜的裂璺。
他伸出食指,顺着那裂缝慢慢划进去。
指尖触到墙体内部的一瞬——嗡!
一种极尖锐、极刺麻的感觉,像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指尖,狠刺入脑仁!
阿桂猛地缩回手,惊得倒退两步,差点被碎砖绊倒。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堵黑墙,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指。
刚才那一下……是什么?
寂静的世界里,从未有过任何声音的概念。但刚才那一瞬的冲击,却霸道地在他空茫的脑海深处炸开了一团无形的、剧烈震荡的东西。不是声音,却比任何他曾感受过的震动都要强烈、都要锋利,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哒、哒哒、哒——
他喘了口气,胸口砰砰跳。犹豫了很久,再次伸出手,颤抖着,将指尖轻轻重新按回那裂缝深处。
可怕的尖刺感又来了!这次更清晰,那股力量顺着手指、胳膊,蛮横地钻进他的脑袋,疯狂搅动。哒哒、滴答、哒——!无数细小的、灼热的钉子敲打着他的神经。他浑身一激灵,想甩开,却被那从未体验过的、可怕的“活”的感觉攫住了。
他苍白着脸,嘴唇失了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通过指尖,他正“听”见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疯狂而冰冷的“语言”。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难受,想吐,像有很多冰冷的铁蚂蚁顺着血管往心里爬。
他猛地抽回手,扭头跌跌撞撞跑出废墟,一路跑过石桥,扑进自家院子,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灶间,母亲蒲柳氏正往锅里贴苞谷饼子,蒸汽氤氲。她看到儿子惨白的小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愣了一下,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比划着问:怎么了?撞见什么了?
阿桂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混沌嘶哑的“啊…啊…”,像被砂纸磨过。他焦急地指着河对岸废墟的方向,手指胡乱颤抖,想描绘那堵可怕的墙和那扎进脑子里的东西。
可他比划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他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最后只能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露出极度痛苦困惑的表情。
蒲柳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热。她只当孩子又在废墟里被野猫吓到了,或是自己胡思乱想做噩梦了。她温柔地拉过他,把他按在凳子上,递给他一个刚出锅的、喷香的饼子,比划着:不怕,吃了饭睡觉。
阿桂捧着热乎乎的饼子,低着头,一动不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吓人的刺麻感。
夜里,他躺在隔间的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外头起风了,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他把手举到眼前,黑暗中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
那“声音”好像还在里面响。
哒哒、滴答、哒——!
冷酷而急促。
二
第二天,阿桂像是被那堵黑墙勾走了魂。
一整天,他坐在村塾窗外的老槐树下,心不在焉地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塾里老先生拖长了调子念“天地玄黄”,几个拖鼻涕的娃儿跟着哼哼唧唧。阿桂听不见,但他看得见窗纸映出的人影,看得见老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往常他会偷偷模仿,自个儿乐上半天,今天却全无兴致。
指尖的记忆太鲜明,那股子尖刺的震动盘桓在脑壳里,赶都赶不走。
放学时,菱角一阵风似的跑过他身边,故意踩乱他地上划的图案,扭头冲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辫子一甩跑远了。菱角比他大两岁,是村里杂货铺赵掌柜的闺女,泼辣得像只小辣椒,最爱撩逗这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听的小闷葫芦。阿桂往常会涨红脸跺跺脚,今天却只茫然地看了她背影一眼,拍拍屁股上的灰,低着头径直往河对岸走。
他又钻进了那片废墟。
日光下的废墟少了些阴森,多了份破败苍凉。阿桂绕到那堵黑墙前,心跳得厉害。他屏住呼吸,像靠近一只可能会蜇人的怪虫,慢慢伸出手。
指尖触及——嗡!
那股尖锐的、规律的震动再次袭来,穿透皮肉,直刺神经。阿桂浑身一颤,却没有立刻缩手。他强忍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不适,小脸绷得紧紧的。
这次他似乎“听”得更清晰了些。那哒哒声里,好像还混杂着一点别的什么,更低沉,更急促,像是有两股不同的“声音”绞在一起。
他试着移动手指,在黑墙其他部位摸索。有的地方只有粗粝的沙土感,寂然无声。但当摸到另一条缝隙,特别是触碰到一块半嵌在墙里的、烧得釉面起泡的碎瓦片时,另一种略微不同的、断断续续的刺麻感又传递上来。
阿桂愣住了。他看看这堵墙,又看看废墟里其他东倒西歪的残壁。一个念头懵懂地冒出来:它们……不一样?
从这天起,青苔坞的大人们发现,蒲家的小哑巴阿桂变得更孤僻了。他不再满村子野跑,也不再蹲河边摸鱼,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了河对岸那片没人去的废墟里。
他在那些焦黑的断墙、破碎的梁柱、扭曲的家什残骸间摸索,一待就是大半天。小手被粗糙的砖石磨出了薄茧,有时还带着细小的血口子。
他触摸每一面能碰到的残垣断壁,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聆听什么绝世秘密。有时他会突然缩回手,像是被烫到,脸上露出惊恐;有时又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处,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分辨极其细微的差别;有时他甚至会从这堵墙跑到那堵墙,轮流触摸,比较着,小脸上满是困惑和焦急。
村里人瞧见了,摇头叹息。
“造孽哟,好好个娃,怕是这里真的出了毛病。”豆腐坊的宽婶儿指着自己的脑袋,对蒲柳氏努努嘴,“整天摸那些死人地界的烂墙头,能摸出个啥米糖果子来?你也不管管!”
蒲柳氏只是苦笑,扯着阿桂回家,用皂角狠狠搓洗他乌黑的手,比划着训斥:不准再去!脏!晦气!
阿桂低着头,不反驳,也不点头。第二天,照样偷偷溜去。
他没法告诉娘,那些冰冷的、死掉的石头和木头,真的在“说话”。一种极其可怕、极其冰冷的“话”。他摸得越多,那种感觉就越清晰。它们不像人的话语,更像是一种……节奏,一种密密麻麻、不断重复、让人心慌意乱的敲打。有的墙“说”得急促,有的“说”得缓慢,有的同时“说”着两种不同的敲打。
他隐约感觉到,这些“话”不是墙本身的,而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粘”在了这些废墟上的。像是雨后的蘑菇,阴天就会从地里冒出来。
他也尝试过告诉别人。
他拉住从田埂上走过的石龙伯,急切地指着河对岸,模仿着那种哒哒的震动,脸上做出害怕的表情。
石龙伯扛着犁铧,眯着眼看了他半晌,粗糙的大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哎呀,晓得啦晓得啦,那边有老鼠啃墙根是吧?吓着我们阿桂了?莫怕莫怕,老鼠不咬哑娃。”说完哈哈笑着走了。
他又跑到杂货铺门口,拦住正磕瓜子的菱角。他手舞足蹈,指着废墟方向,手指疯狂抖动,试图让她明白那“声音”有多吓人。
菱角一开始觉得新鲜,瞪大眼睛看,后来就看烦了,把瓜子壳一吐:“哎呀你比划的啥呀?鬼画符似的!是不是又想去摸烂墙头?傻不傻!”她从柜台里摸出一块冰糖塞给他,“拿去甜嘴,别发癔症了!”
阿桂握着冰糖,看着菱角蹦跳着跑开的背影,眼睛里的光慢慢黯下去。冰糖很甜,却化不开堵在他心口的那块冰疙瘩。
没有人明白。
他真的“听”见了。那些墙,在说着很坏很坏的事。
一种巨大的、无人理解的孤独,像废墟上的暮色一样,沉甸甸地包裹了他。他成了困在自己 silent world 里一个唯一的知情者,揣着一个冰冷刺手的秘密,却无法吐出半个字。
三
这天午后,日头毒得很,晒得废墟里的碎瓦片都烫手。
阿桂蹲在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房梁旁,手指正摸索着梁上一块金属构件,那东西被火燎得变了形,摸上去却有种不一样的、更清晰的震动感,像是有许多小珠子在急促地滚动。
突然,他耳朵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听见,是感觉到地面传来熟悉的震动频率。他猛地回头。
菱角正蹑手蹑脚地从一堵破墙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挂着狡黠又好奇的笑。她听说小哑巴最近魔怔得更厉害了,忍不住想偷偷来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四目相对。阿桂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
菱角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到他面前,叉着腰:“喂!小哑巴!你整天在这儿摸呀摸的,到底摸啥宝贝呢?是不是藏了铜板?”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孩童式的探究和一点点不以为然的好笑。
阿桂慌忙摇头,后退一步,背抵着那根焦黑的房梁。
菱角凑近些,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哎,跟我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是不是能摸着啥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她其实半点不信,只是觉得好玩。
阿桂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大人那种直接的怜悯或厌弃,只有纯粹的好奇。他犹豫了一下,心里憋了太久的那份惊恐和孤独,似乎找到了一个细微的出口。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了指刚才摸过的金属件,又指指自己的脑袋,然后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恐惧的表情,双手抱住头,剧烈地颤抖起来。
菱角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些。她看着阿桂逼真的表演,心里有点发毛:“你……你头疼?”
阿桂用力摇头。他更着急地比划着,手指在空中快速点动,模仿那哒哒的节奏,然后又指着四周的断壁残垣,画了一个大圈,表示很多很多地方都有。
他抓起地上的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飞快地画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和“○”,又狠狠地把它们涂掉,脸上做出凶狠的表情,指着村子的方向。
菱角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看得似懂非懂:“很多……点点?圆圈?坏东西?对村子不好?”她努力解读着,“你是说……这些墙在告诉你……有坏东西要来害我们村子?”
阿桂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拼命点头,指着菱角,又指指自己的嘴巴,焦急地“啊、啊”叫着,意思是“你说对了!就是这样!”
菱角看着他激动得发红的小脸,沉默了半晌。她扭头看看四周荒凉的废墟,阳光晒得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几根野草在风里摇晃。哪里有什么“声音”?只有死寂。
她再回过头看着阿桂那认真又焦急的模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点莫名的紧张感消失了:“哎呀!小哑巴,你真是病得不轻!墙怎么会说话?还告诉你秘密?你肯定是白日梦做多了!还不如说河里的王八会唱歌哩!”
她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是她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阿桂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他呆呆地看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菱角,举着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菱角笑够了,擦擦眼角的泪花,看阿桂愣愣的、像是被抽掉了魂的样子,又有点过意不去。她从兜里摸出两颗染红的桃核,塞进阿桂手里:“喏,给你玩。别瞎想了,早点回家吧,这儿晒得很。”
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走了,哼着不成调的歌,很快消失在废墟尽头。
阿桂低着头,看着手心里那两颗红艳艳的桃核,它们圆润光滑,很好看。可他觉得心里比刚才更空了。
连她也不信。
他慢慢蹲下身,把桃核仔细放进兜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划着划着,他又划出了那些“△”和“○”。
这一次,他划得格外慢。
△……他想起摸到某些墙时,那特别尖锐、特别快的哒哒声。
○……另一些墙,则是这种稍微慢一点、沉一点的哒哒声。
有时候是△△○,有时候是○△△△,有时候又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快得让人头晕。
这些不同的“话”,似乎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废墟不同的角落里。它们彼此交织,碰撞,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密谋。
一种本能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阿桂的心。他虽然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那里面透出的冰冷、机械、毫无情感的意味,让他浑身发冷。
他站起来,走到那堵最初的黑墙边,再次将手掌贴上去。
嗡——!尖锐的刺痛感浪潮般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急促!那哒哒声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感知,像无数冰冷的针,要把他钉死在这堵墙上!
阿桂脸色煞白,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胸口剧烈起伏。
不对!
它们越来越响了!越来越急了!
它们不是在说话。
它们是在……喊叫。
一种充满了恶意和紧迫感的、冰冷的喊叫。
阿桂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他扭头看向河对岸宁静的青苔坞,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他的娘,石龙伯,宽婶儿,甚至刚才笑话他的菱角……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他知道。
有什么极坏极坏的事情,就要来了。
四
打那以后,阿桂更像丢了魂。
饭吃得少,眼窝陷下去,夜里常惊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蒲柳氏心急如焚,熬了安神的草药灌下去,也不见好。她只当孩子冲撞了邪祟,偷偷去土地庙烧了香,磕了头,回来在阿桂枕头下压了把剪刀辟邪。
阿桂却清楚,缠住他的不是虚妄的邪祟,而是实实在在、越来越近的冰冷杀机。那些“墙语”不再是零星碎语,变得汹涌澎湃。他只要一靠近废墟,甚至有时只是站在村口望向对岸,脑仁都会隐隐泛起那种被密集敲打的刺痛感,仿佛无形的电波已弥漫空气,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巨网,正缓缓罩向青苔坞。
他不再满足于只在废墟摸索。青苔坞历经战火,虽大多修复,但战火留下的疤痕仍在——张家院墙留了个弹孔用泥巴糊着,李家灶房拆了半扇炸毁的门板当柴烧,村口磨盘缺了一角……阿桂的手,摸向了这些地方。
弹孔处的泥巴,比其他墙面更冷,像冰坨子,贴上指尖的瞬间,一股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电码脉冲刺入——三个点,一个划,三个点(···—···)。重复两遍。
缺角的磨盘,石质粗粝,但在那断裂处,他摸到另一种节奏:一长划,两短点,再一长划(—··—)。
甚至赵掌柜杂货铺门口,那块被炸弹震裂又补上的青石板,缝隙里也透着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敲打感。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声音”,却同样冰冷急促。它们不再杂乱无章,开始出现重复的、有规律的组合。阿桂不识字,更不懂电码,但他有野兽般的直觉和惊人的记忆力。那些无形的、刺人的节奏,像用烧红的烙铁,一笔一画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试图警告。他冲到村中祠堂前的空地,那里有几个老人在抽烟闲聊。他手舞足蹈,指着东面(鬼子据点的方向),拼命模仿那种哒哒的敲击声,脸上做出爆炸和死亡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响。
老人们愕然,互相看看。豁牙的李老栓咳嗽一声:“阿桂,咋啦?东头有野猪下山拱苞谷地了?”
阿桂急得满头汗,又去扯石龙伯的裤腿。石龙伯刚挑完粪,身上味儿正冲,被扯得不耐烦:“去去去!小哑巴添什么乱!没事摸你的墙根去!”
众人哄笑。阿桂站在原地,看着一张张笑脸,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到骨头缝里都结冰。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他耷拉着脑袋,像被抽了脊梁骨,慢慢挪回家。
刚到家门口,见菱角正和她娘赵婶出来。赵婶挎着篮子,像是来送点针线。菱角看见阿桂,眼睛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她娘扯了一把。
赵婶脸上带着客气又疏远的笑,对倚门担忧的蒲柳氏说:“蒲家嫂子,不是我说,阿桂这老往晦气地方跑,见天比划些吓人东西,弄得村里娃娃们心里都毛毛的……好歹管管,这么大娃了,总不能老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意思却明白。蒲柳氏脸一阵红一阵白,连连点头,送走了赵家母女。
菱角临走时,回头看了阿桂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很快又扭过头去。
门关上。蒲柳氏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气又心疼,最终化成长长一声叹息,比划着:莫再出去了,莫再惹人说了。
阿桂没反应,只是慢慢走到墙角,蜷缩起来,把自己抱成一团。
夜,深得泼墨。阿桂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梦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和○,像蝗虫一样扑向村子,撕咬一切。
那可怕的敲打声,在梦里也响个不停,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鼓点催命。
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拉开一条门缝钻了出去。
夜凉如水。村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偶尔几声狗吠。他像个小幽灵,穿梭在沉睡的屋舍间。
他先摸到张家院墙的弹孔处。冰凉的触感,清晰的脉冲:···—··· ···—··· (SOS?紧急?)
磨盘缺角:—··— (某种指令?)
杂货铺门口的裂石板:微弱,但能分辨是另一组代码。
河对岸的废墟,在夜色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散发着更加强烈的、不祥的波动。他甚至不敢过河,只站在岸边,都觉得脑仁嗡嗡作响,无数代码像疯狂的毒蜂,从对岸扑来。
他沿着村外围墙跌跌撞撞地走,小手贪婪又恐惧地触摸每一处能反映、传递那无形电波的所在——一块废弃的铁犁头、半截埋土里的瓮、祠堂门口的石兽……
信息碎片汹涌而来,挤占他小小的脑海。刺痛感一波强过一波,他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血印子,却不肯停下。
他必须知道!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终于,在一处早年塌陷、如今长满荒草的矮墙根下,他摸到了一块半露的、光滑的鹅卵石。这里接收到的信号,异常清晰、完整、充满不容置疑的冷酷意味。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碎片!
那是一长串组合严密、节奏森冷的代码流!强劲、稳定、重复!
更可怕的是,在这串冗长冰冷的电码之后,紧跟着一个短暂、却让阿桂浑身血液几乎冻住的节奏——
哒、哒哒、哒——!
这个节奏,他记得!深刻入骨地记得!就是它,最早出现在那堵黑墙上,现在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势!
它不再是背景音,它是命令!是标识!
而在这命令之后,是另一组不断重复的、更加急促的代码。这组代码里,夹杂着几个他最近在其他地方摸到过、并牢牢记住的短序列。
其中一个,代表的是……青苔坞旁边那座山的形状!他摸过画有地图的残片,记得那山的轮廓线!
另一个短序列,对应的是……水!很多很多水!(村子附近的河?)
还有一个,代表的是……时间!很快就要到来的某个时间!(因为他摸过一个破钟,指针指向的位置和这个节奏很像!)
这些分散的“词汇”,被那串强大的、充满恶意的电码流粗暴地串联起来!
山……水……时间……命令……
阿桂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这不是骚扰,不是普通的通讯。
这是一份计划!一份详尽、冷酷、针对青苔坞的——
屠杀计划!
时间,就在明晚月升中天之时!
五
阿桂像被霹雳击中,僵立在荒草丛中,小脸在月光下惨无人色。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心脏,攥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屠村!明晚!月升中天!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那鹅卵石烧得烙铁。转身,跌跌撞撞冲向村子,赤脚踩过冰冷的土石、尖锐的草梗,却浑然不觉疼痛。
报警!必须立刻报警!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石龙伯。他是村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年轻时走过镖,也许……也许能懂?
阿桂疯了一样拍打着石龙伯家的木门,喉咙里发出嘶哑破裂的“啊!啊!”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刺耳惊心。
屋里一阵窸窣,油灯点亮。石龙伯披着衣服,骂骂咧咧拉开条门缝:“哪个短命鬼……阿桂?”他看到门外孩子那张扭曲惊恐、毫无血色的脸,愣了下,“深更半夜,你发什么疯癫!”
阿桂挤进门缝,扑上去死死抓住石龙伯的衣襟,手指剧烈颤抖,拼命指向东面,又指指天上月亮,做出砍杀的动作,然后急剧地比划着那种哒哒的电码节奏,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泪水混着冷汗滚滚而下。
石龙伯被他撞得后退一步,睡意全无,又惊又怒:“哎呀!你这娃!魔怔了!说的什么鬼话!”他试图掰开阿桂的手,“什么月亮砍人?什么哒哒哒?听不懂!快回家去!”
阿桂死不松手,急得用头去撞石龙伯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声,嘴里嗬嗬作响,绝望得像只濒死的小兽。
石龙伯的老伴也起来了,见状吓得念佛:“祖宗哟!快把这小祖宗弄走!别是撞客了!”
石龙伯发了狠,用力将阿桂推开。阿桂踉跄着摔倒在门外冰冷的泥地上。
“滚回去睡觉!再胡闹告诉你娘,看不打折你的腿!”石龙伯砰地关上门,插上门栓,还能听到他气哼哼的嘟囔,“……丧门星!”
阿桂趴在泥地里,浑身冰冷。希望像被一脚踩灭的烟灰。
他不甘心!爬起来,又冲向祠堂。祠堂夜里有人轮值守夜,防备火灾。
守夜的是两个后生,正围着小火炉打盹。被阿桂惊醒,看到他又是一通激烈混乱、无法理解的比划和嘶嚎,先是莫名其妙,继而烦躁起来。
“去去去!小哑巴,夜嚎什么!”一个后生挥挥手,像赶苍蝇。
另一个皱着眉头:“是不是梦游了?把他送回家去?”
阿桂见他们完全不懂,急火攻心,猛地扑向祠堂里的锣——那是遇事召集村民用的。他想敲锣!
后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开,恼了:“找死啊!这锣能乱敲?惊了祖宗你担待得起?”两人合力,像拎小鸡一样把挣扎不休的阿桂扔出了祠堂院子,闩上了大门。
阿桂摔在石板路上,膝盖磕破了,血渗出来。他感觉不到疼,只有彻骨的冷和绝望。
没有人信!没有人听得懂!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亮悄悄移动,像死神冰冷的眼睛在靠近。
他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跑,遇到门就拍打,看到窗就嘶喊。回应他的,只有被惊动的犬吠,几声含糊的咒骂,和纷纷熄灭的灯火——村民们被他吵得厌烦,干脆熄灯装睡,不理这“发了疯的小哑巴”。
整个青苔坞沉睡着,像一口巨大的、毫无知觉的棺材。只有阿桂一个人醒着,抱着那个足以将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秘密,在冰冷的夜色里狂奔,却发不出一点能惊醒他们的“声音”。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摔倒在村子中央的空场上,尘土沾满了他的泪痕和血污。他抬起头,目光绝望地扫过沉睡的屋舍。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空地中央那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钟上。
钟!
那口据说只有年节和极大变故时才会敲响的古钟!
一个决绝的、疯狂的念头,像最后的火星,在他漆黑的视野里砰然炸亮!
没有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了。
只有它!
只有它能发出声音!足够巨大、足够震撼、能撕裂这沉睡夜幕的声音!
用他的血,用他的命,去敲响它!
阿桂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冲向猎人枪口的小兽,义无反顾地、用尽他十岁生命全部的重量和速度,猛地撞向那口沉默的、冰冷的——
古钟!
六
“咚——!!!”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裂了青苔坞沉睡的夜空!
那不是清脆的钟鸣,而是沉闷、钝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骨颤的撕裂感的巨响,像是巨兽垂死的哀嚎,粗暴地碾过每一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钟声巨大的余韵在群山间沉闷地回荡。
然后,是第二声更轻微、更奇怪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软软地滑落。
村子里瞬间炸了锅。
“什么声音?!” “钟响了?!” “老天!是不是钟响了?!” “出大事了!快起来!”
一扇扇门窗被猛地推开,灯光次第亮起,人们惊慌失措地披衣跑出屋子,揉着惺忪睡眼,互相惊问,循声涌向村中空地。
石龙伯提着裤腰带跑在前面,嘴里嘟囔:“真见鬼了!难道是……”他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安,想起刚才阿桂那张疯狂的脸。
众人围到古钟前,骤然静了下来。
火把和油灯的光晕摇曳,照亮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那口锈迹斑斑的古钟下部,赫然溅着一滩浓稠的、暗红的、正在缓缓流淌的鲜血!
钟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阿桂!他额角破裂,鲜血汩汩而出,糊满了半张脸,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息。一只小手还无力地搭在冰冷的钟壁上,留下半个血手印。
“阿桂!”蒲柳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冲破人群,她疯了一样扑过去,抱起儿子软塌塌的身体,手颤抖着去捂那冒血的伤口,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襟,“我的儿啊!你这是做什么啊!阿桂!你看看娘啊!”
人群哗然,震惊地看着这惨烈的一幕。
“是小哑巴撞的钟?” “他疯了?!不要命了!” “这得多大的劲儿……” “为啥呀?到底为啥呀!”
石龙伯愣在原地,看着阿桂惨白的小脸和那摊刺目的血,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想起阿桂刚才那疯狂的比划、那哒哒的节奏、那指向月亮和东面的手……难道……难道那孩子不是发疯?!
就在这时,地上昏迷的阿桂,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微弱的、含混的嗬嗬声。沾满鲜血的小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来一点点,指向河对岸的废墟方向,手指艰难地做出几个轻微敲击的动作。
然后,手猛地垂落。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了!还没死透!”有人喊。
“他指那边!还在比划那个!”菱角也挤在人群里,吓得脸色发白,失声叫道。她这次看得清清楚楚,阿桂最后那个动作,就是白天他在废墟里比划过的、她当时觉得好笑的“哒哒”动作!
所有线索,在这一瞬间,仿佛被那血红的钟声和阿桂垂死的手指串联了起来!
小哑巴不要命的怪异举动、他连日来的惊恐焦虑、他反复徒劳的示警、那些无人理解的“墙语”……
一股冰冷的寒意,倏地爬上每个村民的脊背。
石龙伯猛地抬头,脸色剧变,看向河对岸那片在夜色中如怪兽脊背般沉默的废墟,嘶声大吼:“不对!有鬼!真有大鬼!快!抄家伙!去个人快去后山找游击队报信!其他人!老人娃子躲地窖!壮丁抄家伙!守好村口!快!!”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惊惧而变调,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醒了懵然的众人!
“轰!”人群一下子炸开,恐慌如同瘟疫瞬间蔓延。再无人怀疑!小哑巴是用他的命在报信!
“快!快啊!” “拿锄头!拿柴刀!” “二狗!快去后山!跑快点!” “娃他娘!带娃进地窖!快!”
整个青苔坞瞬间从沉睡中惊醒,陷入一片紧张、恐慌、却又带着被激发出的血性的混乱之中。脚步声、哭喊声、催促声、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
蒲柳氏抱着昏迷流血的儿子,被几个妇人搀扶着往家跑,哭声凄厉。
古钟沉默地立着,钟身上的鲜血在火把光下闪烁着暗红的光。
警钟,以最惨烈的方式,敲响了。
七
青苔坞炸了锅。
石龙伯的嘶吼像鞭子抽在每个人身上。壮丁们赤红着眼,吼叫着冲回家抄起锄头、镰刀、顶门杠,甚至切菜刀,扑向村口那几个简陋的防御工事——那是去年鬼子扫荡过后,村民们心惊胆战垒起来的,从来没想过真能用上。几条土枪被翻了出来,枪管老旧,火药受潮,但握枪的手青筋暴起。
老人、妇人抱着哭喊的孩子,跌跌撞撞涌向几家挖得深些的地窖,乱成一团。鸡飞狗跳,犬吠不止。
“堵死村口!用磨盘!快!” “梯子!把梯子搬过来,上墙头看着!” “谁看见二狗子跑出去了没?去报信的!” “水!快烧开水!烫死那帮东洋畜生!”
恐慌在弥漫,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也在迅速滋生。土地、家园、婆娘娃崽就在身后,没退路!
石龙伯安排好几个老成持重的指挥防守,自己一把夺过一杆土枪,检查着火药,花白胡子簌簌抖动,眼睛死死盯着通往外界的那条黑黢黢的土路,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河对岸废墟方向的任何动静。
夜色浓得化不开,月亮躲进云层,只有零星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跳跃,映着一张张紧张、恐惧又决绝的脸。时间滴答流淌,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
突然,去后山报信的二狗子连滚带爬跑回来,声音带哭腔:“石龙伯!不好了!山那边、山那边也响枪了!噼里啪啦的!游击队、游击队怕是让鬼子缠住了!”
一句话像冰水泼进油锅,众人刚提起来的心气猛地一坠。
“啥?!” “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这可咋办……咋办啊……”有人带了哭音。
绝望开始啃噬人心。
就在这时,杂货铺赵掌柜猛地一拍大腿:“等等!刚才……刚才小哑巴是不是一直比划墙……还有那哒哒响?”他看向菱角,“菱角,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吓得发抖的菱角身上。
菱角一个激灵,脸白得像纸,结结巴巴:“他、他是说……墙在说话……说坏东西……要害村子……好多点点圈圈……东面……月亮……”她努力回忆着阿桂那些混乱的比划,越说越慌,自己也觉得荒谬,但在这种关头,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惊心动魄。
“点点圈圈?东面?月亮?”石龙伯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猛地,他像是被电了一下,压低声音对身边几个核心的汉子道,“莫非……莫非小哑巴摸到的,是鬼子电台的电码?他在‘听’鬼子电报?”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几人一时都愣住了。
“电台?那小哑巴……” “他咋能‘听’见?” “别管咋听见的!要是真的……”石龙伯眼神锐利起来,“鬼子明着来攻,暗地里还用电台指挥,这肯定不是小股骚扰!他们是算计好的!趁游击队被引开,要来端了我们老窝!”
正说着,一个趴在墙头的后生突然压低声音急叫:“有动静!东面……好像有影子在动!”
所有人瞬间噤声,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家伙。
黑暗中,果然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很多脚踩在枯草上,正从东面那片野地悄悄摸过来!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看到一些矮墩墩的黑影在蠕动!
村民们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冰凉。鬼子真的来了!而且已经这么近了!
“准备……”石龙伯哑着嗓子,举起了土枪,枪口对准那片蠕动的黑暗,手指扣在扳机上,冷汗从额角滑落。
千钧一发!
突然,从村子西面,后山方向,猛地响起一阵急促的、爆豆般的枪声!紧接着是几声爆炸的轰响!火光隐约一闪!
正要摸进村的东面黑影骤然一停,似乎发生了骚动。隐约传来几声短促尖利的日语呼喝。
“是游击队!游击队打他们屁股了!”墙头上的后惊喜得失声叫出来!
“老天爷!游击队甩开鬼子过来了?” “打!打他狗日的!”村民们绝处逢生,士气猛地一振!
石龙伯却猛地压下身边人要开枪的举动:“别急!听!”
东面的黑影显然被打懵了,阵脚有些乱。但他们似乎很快稳下来,一部分人调转方向应对西面的攻击,另一部分竟然加快速度,悍不畏死地继续朝村口扑来!显然,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就是要踏平青苔坞!
“开枪!”石龙伯不再犹豫,怒吼着扣动了扳机!
“砰!”老土枪喷出一股火焰和浓烟,弹丸呼啸而出。
“打啊!”村民们红着眼,土枪、弓箭、甚至投石索,一股脑地朝着扑来的黑影招呼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影惨叫着倒地。
但更多的黑影匍匐下来,举起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喷出致命的火焰!
“啪啪啪!”“哒哒哒!”——是三八大盖和歪把子轻机枪的声音!
子弹啾啾地射来,打在土墙、磨盘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屑。一个刚举起锄头的村民身子一震,哼也没哼就倒了下去。
“根生!” “爹!”
惨叫声、哭喊声、枪声、爆炸声瞬间将青苔坞吞没。
战斗,在古钟余音未散的夜晚,惨烈地爆发了。
八
村口瞬间成了血肉磨坊。
鬼子的枪法又准又狠,火力完全压制了只有几杆老土枪和冷兵器的村民。子弹呼啸,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土地。
“顶住!顶住!”石龙伯眼睛血红,打空了土枪,捡起一把镰刀怒吼着,却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
几个黑影趁机跃起,嚎叫着冲向村口障碍物。
“扔火把!烧他们!”赵掌柜嘶哑地喊,将点燃的柴捆扔出去。
一道火光照亮了冲在最前面那个鬼子的脸,狰狞扭曲。轰!火捆在他脚下炸开,鬼子惨叫着打滚。
但这阻挡不了更多的敌人。缺口眼看就要被撕开!
“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从村子侧面传来!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围墙被炸药炸开一个大豁口!
“侧面!鬼子从侧面进来了!”绝望的喊声响起。
村民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完了!村口还没堵住,侧面又破了!
十几个鬼子兵端着刺刀,从豁口处狼群般涌了进来!见人就刺,凶狠异常。几个村民瞬间被刺倒。
“跟狗日的拼了!”绝境反而激起了凶性,村民们挥舞着各种家伙扑上去缠斗,用牙咬,用头撞,场面混乱血腥至极。
石龙伯挥舞镰刀砍翻一个鬼子,背上却挨了一枪托,踉跄倒地。眼看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就要扎下!
“砰!”一声枪响,那鬼子额头绽开血花,愕然倒地。
石龙伯愕然回头,只见村外黑暗里,几十条身影如同神兵天降,迅猛冲杀过来,枪声爆豆般响起,精准地撂倒冲进村的鬼子!
“游击队!是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来了!”幸存的人们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哭喊!
“同志们!打!一个鬼子也别放跑!”游击队长老耿的声音如同炸雷,他手持盒子炮,左右开弓。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游击队战术灵活,配合默契,枪法又准,很快将突入村子的鬼子消灭,并迅速向村口反击。
鬼子没想到游击队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腹背受敌,顿时陷入混乱。
但这批鬼子极其凶悍,死战不退,依托村口外的地形负隅顽抗。轻机枪喷吐着火舌,压得游击队员也难以靠近。
战斗陷入僵持,每分每秒都有人伤亡。
必须敲掉那挺机枪!
老耿匍匐到石龙伯身边,两人都是浑身血污:“老石哥!鬼子这火力太猛,硬冲不行!得想辙绕后干掉那机枪!”
“绕后?哪还有路?都被鬼子火力封死了!”石龙伯急得嘴角冒泡。
突然,挤在旁边瑟瑟发抖、一直盯着河对岸废墟的菱角,猛地扯了扯石龙伯的衣角,声音因恐惧而尖细:“墙!阿桂说的墙!那边!废墟那边能绕过去!鬼子肯定没占那里!阿桂比划过,那边墙是‘死’的,没‘声音’!”
石龙伯和老耿同时一愣,猛地看向河对岸那片沉默的废墟。
是啊!废墟紧挨着村子,却不在主攻方向上,而且地形复杂,断墙林立,是视野的死角!或许是唯一能悄无声息接近鬼子侧后的路径!
但那是废墟,夜里摸黑过去,风险极大。
老耿只犹豫了一瞬,猛地一咬牙:“赌一把!小哑巴用命报的信,俺信他!二班跟我上!从废墟摸过去!端了狗日的机枪!”
几个精悍的游击队员立刻跟上老耿,借着夜色和村边树木的掩护,猫腰疾行,迅速蹚过小河,消失在黑黢黢的废墟残垣断壁之中。
村口的战斗仍在激烈交火,吸引着鬼子的主要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突然!
鬼子机枪阵地的侧后方,毫无预兆地爆响起猛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打!”老耿的怒吼声甚至压过了爆炸声。
鬼子的机枪嚎叫戛然而止!阵地上一片混乱和惨叫。
“游击队绕后了!” “杀啊!”石龙伯见状,狂喜大吼,带着剩余的村民和正面游击队员发起了冲锋!
腹背受敌,指挥官可能已被击毙,鬼子终于崩溃了。残敌无心恋战,丢下十几具尸体,仓皇向黑暗深处逃窜。
“追!”老耿带着人追杀了一阵,确保敌人远遁才返回。
天色微明。青苔坞幸存的村民和游击队员们站在硝烟弥漫、尸骸遍地的村口,望着退去的敌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胜利了。惨胜。
人们互相搀扶着,看着被破坏的家园和死伤的亲人,悲恸的哭声渐渐响起。
石龙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望着那片在晨光中露出轮廓的废墟,喃喃道:“是小哑巴……是阿桂那孩子……救了咱们大家啊……”
老耿走过来,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也投向废墟,充满震撼和后怕:“那孩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都默默地、转向村子中央那口古钟。钟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触目惊心。
是那个沉默的孩子,用最沉默的方式,撞响了生存的警钟。
九
晨光熹微,照亮了青苔坞的满目疮痍。
硝烟未散,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倒塌的院墙、炸毁的屋舍、散落的杂物、还有地上已经盖上草席的乡亲遗体……无声地诉说着夜间的惨烈。
幸存的人们默默收拾着残局,脸上带着泪痕和劫后余生的麻木。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游击队长老耿正指挥队员们帮忙抢救伤员、加固防御,警惕着鬼子可能去而复返。他脸色沉郁,这一仗虽然打退了敌人,但游击队和村民伤亡都不小,而且鬼子这次行动透着诡异,目的性极强。
石龙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老耿身边,哑着嗓子:“老耿,多亏你们来得及时……”
老耿摇摇头,眉头紧锁:“我们也是接到内线冒死传出的零星消息,说鬼子可能有针对青苔坞的大动作,但具体时间、计划根本不清楚。紧赶慢赶,路上还差点被一股鬼子偏师缠住……要不是那钟声……”他顿了顿,目光看向村中那口钟,语气沉重又带着不可思议,“到底是谁敲的钟?怎么就知道得那么准?”
石龙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颤动,半晌才艰难地道:“是……是蒲家那小哑巴,阿桂。”
“小哑巴?”老耿愕然。
“嗯。”石龙伯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深深的悔恨和愧疚,“那孩子……之前就疯疯癫癫,老摸河对岸那片破墙,比划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说墙在‘说话’,有坏东西要来……我们都当他小孩发癔症,没人在意……还笑话他……骂他……”
他的声音哽咽了:“昨夜里,他……他像是彻底慌了,挨家拍门,比划得手都抖了,眼睛瞪得吓人……可我……我把他推开了……还吼他……后来、后来他就……”
石龙伯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周围听到的村民也都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想起之前对阿桂的误解、嘲笑、厌弃,心如刀绞。
老耿听得震撼莫名:“摸墙……‘听’见东西?这……”这超出了他的认知,但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正是那及时敲响的、用生命撞响的钟声,救了所有人!
“那孩子……怎么样了?”老耿急问。
“柳氏抱着回家了,流了好多血……不知还能不能……”石龙伯声音发颤。
正说着,蒲柳氏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阿桂——!”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老耿和石龙伯拔腿就往蒲家跑。
简陋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蒲柳氏瘫倒在炕前,哭得几乎昏厥。炕上,阿桂小小的身体静静躺着,额头缠着的布条已被鲜血彻底浸透,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村里略懂草药的老先生颤巍巍地把完脉,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一片悲戚的沉默。
菱角挤在人群里,看着阿桂那张毫无生气的小脸,想起昨天他还着急地跟自己比划,想起自己还笑话他……她猛地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悔恨得像虫子啃咬心脏。
老耿走上前,这个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汉子,此刻眼圈也红了。他缓缓抬起手,郑重地、向炕上那个生命烛火即将熄灭的小英雄,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所有在场的游击队员,齐刷刷地抬手敬礼。
村民们也跟着低下头,无声地啜泣着。
就在这时,炕上的阿桂,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死死盯着儿子的蒲柳氏猛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微动,扑上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嘶声呼唤:“阿桂?阿桂?娘在!娘在这儿!”
阿桂的眼睛,吃力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缝。视线涣散,没有焦点。
他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存在,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点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
然后,他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转向窗口,望向河对岸废墟的方向。那只被母亲握着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最后地勾动了一下,像是在触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随即,手臂垂落。
眼睛里的那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他再也没有声息。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蒲柳氏绝望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他至死,都还在想着那些“说话”的墙,想着那个他拼了命也要告诉所有人的秘密。
晨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苍白安静的小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再也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但这个世界,本该听见他的。
十
阿桂下葬那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老天爷也沉着脸。
没有棺材,一副薄木板钉成的匣子,就是他最后的归处。坟坑挖在村后山坡上,挨着他早逝的父亲,能望见青苔坞的全村,也能望见河对岸那片沉默的废墟。
全村能走动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站了一片。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风吹过山野的呜咽。悲恸太重,压在每个人心头,沉得让人开不了口。
蒲柳氏被人搀扶着,已经哭干了眼泪,眼神空洞,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灵。她手里紧紧攥着阿桂生前最爱玩的那两块红桃核。
石龙伯主持了下葬。这个粗豪的老人,此刻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一下,才能忍住喉咙里的哽咽。他狠狠骂了自己,骂了所有当初误解阿桂的大人,说青苔坞欠这孩子一条命,欠他一个明白。
游击队长老耿也带着几名队员来了,臂上缠着黑纱。他在坟前深深三鞠躬,说阿桂是青苔坞的英雄,也是抗日的小英雄,他的事迹会报上去,让更多的人知道。
土,一锹一锹落下,覆盖在那副小小的木匣上。每一声闷响,都像敲在人心上。
菱角把一束刚从河边采来的野花,轻轻放在新坟的土堆上。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像眼泪。她小声地、一遍遍地说:“阿桂,对不起……对不起……”
她知道,阿桂听不见了。
葬礼结束后,人们沉默地散去。生活的艰难还在继续,村口的血迹要清洗,倒塌的房屋要修缮,死去的亲人要缅怀。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石龙伯和老耿站在阿桂的坟前,久久没有离开。
“那孩子……到底是怎么……”老耿还是无法理解那超乎常理的能力。
石龙伯望着河对岸的废墟,摇了摇头,声音苍老了许多:“谁知道呢……许是老天爷看我们这些睁眼瞎又聋又哑,特意派他来敲钟的吧……只是这钟声,太疼了……”
几天后,游击队的内线拼死送出了更详细的情报,证实了那天夜里鬼子针对青苔坞的行动,是一次有预谋的、代号“无声”的惩罚性扫荡,旨在彻底摧毁这个被认为“窝藏游击队”的村庄。计划周密,行动时间、路线、兵力部署都极为精准。若非提前预警并遭到顽强抵抗和突袭,青苔坞早已从地图上被抹去。
情报也提及,鬼子一支秘密通讯小队曾在青苔坞附近活动,利用废墟的残留金属和特殊地质短暂架设过中转电台。
所有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石龙伯拿着那份辗转传来的情报,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他跑到阿桂坟前,把那纸读给黄土下的孩子听。
“阿桂……你听见了吗?是真的……都是真的……你没错……错的是我们……是我们聋了瞎了啊……”他泣不成声。
自那以后,青苔坞的大人们经过那口古钟时,总会下意识放轻脚步,目光掠过钟身上那片无论如何也擦拭不掉的暗褐色痕迹,眼神里带着愧疚、哀伤和一种沉甸甸的警醒。
村里的孩子们被严厉告诫,不许再去河对岸的废墟玩闹,那不是晦气之地,那是一个小英雄曾经聆听风暴的地方。
蒲柳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望着废墟发呆。有时,她会摊开手心,看着那两颗红艳艳的桃核,一看就是半天。
只有菱角,偶尔会偷偷跑到废墟边缘。她不敢深入,只是蹲下来,学着阿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在那些焦黑冰冷的断砖上。
触手只有粗糙和冰凉,一片死寂。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忽然想起阿桂那双最后望向这里的、失去光泽的眼睛,心里涌起巨大的难过和茫然。
风从废墟上吹过,穿过千疮百孔的断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泣,又像是某种遥远而永恒的沉默的回响。
她终于明白,世界上最疼的,不是听不见。
是听见了,却无法说出。
是说出了,却无人聆听。
是用尽生命撞响了警钟,而钟声之后,山河依旧,人间已换,只余下一捧黄土,和风中永不消散的无声之痛。